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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无关也。”
“大道非辩辞而立。乐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言尽于此,上将军请吧。”
乐毅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一阵大喊:“王蠋老儿休得聒噪!若不从上将军之命,尽杀画邑王氏!”骤然之间,老人哈哈大笑:“竖子虽则凶蛮,倒算得燕人本色,强如乐毅多矣!”乐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为忤,乐毅自有军法处置。先生既不愿为官,便请安然教习弟子,燕军断然不会无端搅扰。告辞。”说罢便大步去了。
看护将军见乐毅沉着脸出来,便抢步上前愤愤请命:“上将军,请准末将杀了这个迂阔老士!”乐毅厉声一喝:“大胆!回营军法论处!”便径自大步出庄。过得草地将及松林,便闻身后骤然哭声大起,少年们一片哭喊便随风传来:“老师!你不能走啊——”乐毅猛然一阵愣怔便转身飞步跑向木屋。
老人已经悬在了正中的屋梁上,枯瘦的身子纠结着雪白的须发裹在大布衣衫中飘荡着。少年弟子们惊慌失措的跳脚哭着喊着乱成了一片。乐毅大急,飞身一纵左臂便圈住老人双腿托起,与此同时右手长剑已经挥断了梁上麻绳,及至将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却已经气息皆无了。乐毅对着苍老的尸身深深一躬,却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当的词句来,良久,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看着一圈少年弟子:“请许乐毅厚葬先生。”“不许燕人动我师!”少年弟子们竟是齐齐的一声怒喝。
在少年们冰冷的目光中,乐毅沉重地离开了画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画邑外围的驻军。一路想来,乐毅决意加紧“仁政化齐”方略的推行,冲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发的对抗民变。回到临淄,乐毅立即以昌国君名义颁下五道法令:
第一道,废除齐湣王时期的一切暴政,宽减齐人赋税徭役。非但将齐湣王时期增加的五成重税废除,而且还在原有赋税上再减三成,一举使齐人成为天下赋税最轻的庶民。
第二道,敬贤求才。招募齐国在野的贤才名士,授予官爵;不愿为官者赐虚爵,奉为乡贤,年俸千斛。
第三道,为老齐国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齐之霸主齐桓公。
第四道,以安国君大礼厚葬王蠋,赐画邑为王蠋封地。
第五道,已经出山做官的一百余名齐国士人,分别赐封三十里至一百里之采邑,其中二十余位名士,请准燕王在燕国赐封采邑。
五道法令连下,局面果然很快发生了变化。先便是庶民百姓惊慌之情大减一片赞颂之声,原先逃战者纷纷回到家园开始耕种。紧接着便有士子陆续前来投效,一口声认可燕国的义兵仁政,表示愿意为庶民谋一方安定。乐毅大是振奋,立即将这些士子们护送到各城分别就任守令。诸事安排妥当,齐国中西部大体安定,便已经是秋风萧瑟了。
便在此时,即墨大营传来惊人消息:骑劫领一班辽东大将猛攻即墨三次未克,与奉乐毅将令主张坚兵围城的秦开一班将领大起摩擦,几于火并!
乐毅心中顿时一沉,立即飞骑星夜东来。
四、孤城一片有纵横
田单第一次尝到了打仗的艰难。
一次城外大战,四次守城大战,经过这前后五次惨烈大战,即墨人口锐减一半,从二十余万骤然变成了十万出头!原先人满为患,巷闾间到处都是密匝匝的帐篷。几次大战下来,这些露天帐篷营地便全部没有了,随着萧瑟寒凉的秋风,所有人丁都搬进了弥漫着血腥味的房屋,即墨城又恢复了当年的宽阔空旷。原先的几万步军本是守城主力,可在四次大战中竟生生折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六千多伤兵。城中六十岁以下的全部男丁全部成军,也只有五万左右。即墨城中的庶民,实际上只剩下几千老人与几万女人孩童了。田单本族人口也从刚入城的三千余人锐减到七八百人了。
大战一起,便是全城沸腾,虽则是惨烈无比,却也是简单痛快甚也不想。战事一结束,万千事端便沉甸甸一齐压来,直是比打仗还棘手。仅堆满城头散落街巷的累累尸体如何处置,便成了目下即墨的第一大难题。虽然海风渐冷,但这几万具尸体每日散发出弥漫全城的腥臭,若不及早掩埋而使瘟疫流布,可当真是大难在即!
在城头望着夕阳,田单竟是一筹莫展。小小即墨,纵是掘地三丈,又如何埋得这如山尸骨?火烧吧,哪里却来如此多的柴薪?用猛火油吧,一处不慎引发全城大火便是玉石俱焚,更何况猛火油只剩下千余桶,一旦告罄,城防威力便大大削减,岂不是事与愿违?“禀报将军!”身后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斥候营总领已经气喘吁吁地上了城头,“乐毅回营,燕军后撤二十里!”“后撤二十里?”田单不禁惊讶了,“因由知道么?”
“秦开与骑劫两员大将自相冲突,详情尚且不知。”
田单正在思忖之间,却见暮色之中飞来一骑快马,瞬间便冲到西门之外高声喊道:“田单将军听了,我上将军有书一封——!”话音落点,便见来骑张弓搭箭,斥候总领方喊一声“将军闪开!”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经带着凌厉的风声飞到眼前!田单手疾眼快,一把便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却是一方白布裹着箭杆,箭杆上却绑缚着一支竹管。
“将军小心,白布有字!”斥候总领一声惊叫。
“少安毋躁,乐毅岂能用此等手段?”田单淡淡一笑,便展开了白布,赫然两排大字顿时涌入眼帘——血尸累积,瘟病之危!我军后撤三日,将军可掩埋尸体。
田单一阵惊喜,高声喊道:“谢过上将军!三日后再战——!”
城下铁骑“嗨!”的一声便闪电般消失了。
田单立即下令:全城军民人等立即全部出动,分四路处置尸体——三千军士城头安置绞车绳梯,将城头尸体直缒下城外;两千军士搜寻城中散落尸体搬运出城;两万军士出城于三里之外挖掘深坑,两万军士搬运掩埋。沉沉暮霭之中,即墨城头与原野亮起了万千火把,亘古未见的群葬开始了。齐人素来重丧礼,然在这国破家亡之时却要将亲人们囫囵成堆的塞进一个个大坑,无论是平民穷汉还是名门富人,无不是通彻心脾。城门一打开,那惨痛的哭声便弥漫向秋风萧瑟的原野。城头的几十架绞车一支起,军士们便抱起一具尸体哭喊一声熟悉的名字,随着一具具尸体缒城,城头士兵们的嗓子竟全都哭哑了。
绞车绳梯,原本是被敌包围时斥候们出城或接应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这非常之时竟被用来缒放尸体,连工匠们也是倍感伤怀大放悲声。昼夜两轮,全部尸体便掩埋妥当。田单立即下令军医配置杀毒药方,然后用杀毒草药煮成沸水反复冲刷尸体留下的斑痕。如此两日,在一片浓郁的草药气息中,这座孤城才恢复了疲惫的平静。
田单恍然想起,那封绑缚在箭杆上的书信竟然还没有开启。匆忙回到西门内幕府,走进出令室打开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纸,便见一片劲健字迹赫然扑来:
乐毅顿首:田单将军困守孤城,五战而不下,足见将军之禀赋过人也。虽与将军素昧平生,却是敬佩有加!邦国危亡,将士用命,乐毅无可非议也。然则,齐王失政,庶民倒悬,将军独率一旅,岂能挽狂澜于既倒?岂能还善政于庶民?竞日持久,徒然浮尸城头,流血於野,岂有他哉?况将军原本商旅之才,终非战阵之将,守得片时可也,若孤城久困,粮草不济,我纵不攻,将军奈何?《阴符》云: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如今齐地民众已乐从燕国新政,为将军计,为即墨子民计,将军若得率众归燕,百姓可免涂炭之难,将军则可封君共主齐地,亦可得十万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业,便在朝夕之间,愿将军三思决之。
还有一页羊皮纸,却是乐毅在临淄颁发的五道法令。田单素来仔细沉静,将这五道法令细细地揣摩了一番,竟是良久默然。他相信乐毅的诚意,也佩服乐毅在齐西推行的仁政化齐方略。无论如何,乐毅总是没有以齐军当年入燕的方式杀戮齐人,复仇而来的一支大军能这般节制,虽圣贤亦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然则,对于乐毅的劝降,田单却实在是难以决断。
久为商旅,走遍天下,田单对齐国的忠诚绝不至于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齐国没有灭亡的时候,他全力支撑鲁仲连多方斡旋挽救齐国,所付出的代价远非一个远离朝局的寻常商人所能够承受。认真理论起来,齐王田地确实是亡国之君,当国十七年,齐国朝野糜烂,其恣意横行也实在是引火烧身。如此邦国,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灭才没有天理了。事实上,逃出临淄的那一日,他已经在内心为齐国送葬了。那时唯一的想法,便是从即墨逃向海岛,再转逃吴越做个云游商旅。没奈何诸般危难凑巧,他竟成了即墨民军将领,且竟孤城奋战了半年之久。想起来,田单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正是这孤城血战半载,使他对齐国命运有了新的感悟。一个最大的变化,便是仗愈打愈塌实,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挥洒出来,只要有粮草辎重的后援支撑,即墨完全可以支撑下去,再相机联络莒城,恢复齐国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然则,恰恰是后援的虚幻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降不降燕,不在于即墨人对齐国忠不忠,而在于目下的粮草辎重所能支撑的时间。基于商旅传统,田单对城中的存粮存货早已经进行了彻底地盘查,私粮私财全部充公统一调度。纵然如此,全部存粮也只有两万余斛 ,最多再支撑到明年春天;打造维修兵器的铁料铜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库中的擂具已经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气转寒,所有丝绵苎棉存货全部搜寻出来,连同甲胄库贮存之棉甲,也凑不够五万套棉甲。挺过冬日便是春荒,无粮军自乱,这是千古铁则,到那时还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齐也!即墨奈何?”久久伫立在寒凉的夜风之中,望着满天星斗,田单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突然,城头一阵急促地呼喝骚动,却又立即平息下来。幕府大帐本来便在城墙之下三五丈处,城上但有动静,幕府便能立即觉察。此刻田单正在帐外,猛然便是一怔——莫非有士兵缒城投敌?正欲派中军司马前去查问,便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兵士押着两个头套布袋的人走了过来。“禀报将军:此两人从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获,只说要见将军才开口!”“竟能进出密道,却是何方神圣?”田单冷冷一笑,“拿开头套!”
那偌大的布袋刚一扯去,田单便突然一个激灵!大步上前一打量,虽是月色朦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脸庞却是分外清晰,不禁便是一声惊呼:“仲连?!”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抢前,两人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竟是良久无语。“快!进去说话!”田单拉起鲁仲连便进了破烂不堪的幕府大帐。
一进大帐,鲁仲连便拉过跟在身后的一个英武青年道:“田兄,先来认识一番,这位便是庄辛,目下已经是楚国左尹了! ”“啊,庄辛兄!”田单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却是久仰也!”
庄辛肃然拱手:“田单兄中流砥柱,实堪天下救亡楷模,庄辛敬佩之至!”“来来来,”田单顾不得再答谢应酬,“快坐下说说,你两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对了,再找个燎炉来,还有干衣裳!”田单突然发现了两人一身泥水污渍,分明是涉险而来。
“庄兄先换衣衫,我来给田兄说事。”鲁仲连扒下脚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长靴,便光脚大坐在草席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凉茶,长吁了一声,便侃侃说了起来。
与田单分手,鲁仲连在薛邑滞留了将近一月。原来,突闻五国发兵攻齐,孟尝君竟惊怒交加骤然病倒,瘫在榻上热昏不醒,只是连连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齐也!”及至联军两战大胜,齐国的六十万大军一朝覆亡,孟尝君病势便更加沉重了。当时,乐毅已经派军使送来文书:只要孟尝君作壁上观,不鼓动齐人反燕,燕军便不入薛邑。然则孟尝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将落入燕军之手;薛邑一失,齐人复国的根基将不复存在!情急之下,鲁仲连孤身出海,在蓬莱岛请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尝君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却也神奇,硬是以“驭气之术”加自己练制的丹药,使孟尝君脱离了险境。鲁仲连立即与冯驩在孟尝君榻前议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齐,不归附于任何大国,实际上为齐国抗燕军民提供一个秘密后援基地。方略商定,鲁仲连便带着孟尝君的两封亲笔书简星夜南下楚国。楚国正在一片慌乱之中。
虽说楚王芈横对当年遭受齐湣王之凌辱深为痛恨,密诏淖齿鼓动齐国难民剐杀了齐湣王,但眼看着燕国五路进军步步得手,齐国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