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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6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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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散席,嬴异人心下便有些烦闷,觉得自己与六国人士终究是隔膜一层。趁着浓浓的酒意,嬴异人便驱车到了南城大湖边,将缁车停在湖畔大道,便径自摇进了那片红蒙蒙的胡杨林。走着走着,嬴异人突然一阵愣怔,钉在林间挪不开脚步了——
秋月之下,胡杨林深处飘来了奇妙的乐声。没错,是秦筝,魂牵梦萦的秦筝!苍凉悠远激越悲怆,直让人热血沸腾!骤然之间,嬴异人泪如泉涌,一声长喝便放喉唱了起来。沙哑的吼声破空回荡,和着沉沉秦筝回旋在寒凉的秋夜。便在嬴异人如痴如醉地吼唱时,筝声却突然沉寂了。长风掠林,嬴异人顿时浑身发软,倒在了飘零飞舞的落叶之中。良久醒来,他觉得整个身心空荡荡地只要飞将起来,朦胧之中又低声哼起了那首老秦歌谣:“北阪有桑,南隰有杨。有车辚辚,远别我邦。黑发老去,烈士相将。西望关山,念我故乡。”低沉的哼唱幽幽回荡,叮咚筝声竟也悠悠地飘了过来,隐隐相随若何符节,竟似抚慰他这个离家游子一般。那一刻,每个音符都甘霖般渗进他干涸的心田,敲击着他已经麻木的思乡心弦,激起无以言喻的震颤!
就这样朦胧地快意地低哼着,嬴异人几乎唱遍了倏忽浮现在记忆中的秦国民谣。直到邯郸城楼的刁斗打响了五更,他才带着一身秋露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胡杨林。回到府邸,他竟失魂落魄般在庭院直坐到蒙蒙朝雾散去。
秦筝,是嬴异人的少年梦幻,是故国咸阳留给他的最深印记。
八岁那年,父亲安国君特意带嬴异人去了当时还是五大夫将军的蒙骜府邸,原因只有一个:这个儿子醉心秦筝,而蒙氏家族则是秦国最有名的筝器世家。当蒙骜将军听说这个少年五岁时便能操筝弹奏《国风》的所有乐章时,高兴得哈哈大笑:“异人异人,其名如实也!”立即爽快答应将嬴异人收做学生,并唤来自己十岁的儿子蒙武与嬴异人相见,叮嘱他两人一起习筝。此时,异人的生母常卧病榻,父亲又忙于国事周旋,根本无法督责这个庶出儿子的学业。见蒙骜将军父子都很喜欢异人,父亲便索性将儿子的一应幼学都交给了蒙骜将军,请将军如同他儿子一般督责自己的儿子。从那以后,嬴异人每日早出晚归,除了在自家夜宿,整日都在蒙氏府邸习筝修学。两年之后,已经是太子的伯父死了,父亲有可能立为太子,合府上下都在忙碌周旋,父亲更是没有心力督责一班庶出儿女了。嬴异人请准父命,便搬到了蒙氏府邸与蒙武同吃同住同修学,竟是分外的畅快。
蒙氏祖上原本是齐国士人,素有家学。自蒙骜入秦国,蒙氏族人进入军旅者日多,便成了文武兼修的家风。蒙骜持重缜密,承袭族长,对族中子弟的学业历练督责极严,以致后来的蒙氏子弟个个都是文武全才。这蒙武也是个聪明少年,刻苦好学,非但通达《诗》《乐》弹得一手好筝,且对父亲交下的兵书修习也是绝不误事。嬴异人一入蒙氏府邸,立时觉得了自己的苍白,除了筝乐,自己对其他学问竟是一无所知。幸运的是,比异人大得两岁的蒙武却是厚重秉性,从来不嘲笑讥讽异人,只小老师一般认认真真地为异人补学。
五更鸡鸣,蒙武便一骨碌爬起来拉异人起来。练剑半个时辰,梳洗之后早饭,之后便是晨课、午饭、午课、晚汤。只有晚汤之后暮色来临,两人才到池畔林下谈筝对歌,直到三更。如此三年,嬴异人大体补上了蒙武学过的所有课业,两人也都长成了一派英风的少年。一次,蒙骜将军随大军班师回到咸阳,请来安国君一起查核两人学业。举凡课业,两人都对答如流,剑术筝乐也大有长进,将军竟是破例地赞叹了一番。见这个昔日只会躲在母亲小院子默默谈筝的庶出儿子竟有了如此长进,安国君大是感慨,宴席间连续三次向蒙骜将军敬酒,还执意将自己随身的一件名贵玉佩赠给了少年蒙武。末了父亲诚恳请求蒙骜,许嬴异人在蒙氏府邸继续修学,直到加冠成人。
“好!”蒙骜爽朗拍案,“两子共学,切磋激励,好事!”
嬴异人大是欢欣,从此与蒙武又开始了亲如兄弟般的快乐日子。蒙骜将军虑及自己常在军旅,便请了族中一个曾经修学稷下学宫的饱学老士长住府中,做了两人的业师。这位老士非但文武两学精通秦筝,更有一种自由奔放的稷下学风,实在是难得的良师。便是在业师督责之下,异人与蒙武开始了重修天下学问的成人治学:诸子百家一一涉猎,关键却只在两学,蒙武主修兵家,异人主修法家,共同兼修筝乐之学。
每日晨课,都是各自的正式课业。一到午后,老师便带着两个弟子出了咸阳,或到北阪的苍苍松林,或到渭水泛舟清流。选得一处清幽之地,老师讲得半个时辰乐书乐理,便让两名弟子弹筝竞奏,然后逐一评点。每到春日踏青,老师便会停了主课,带两人走遍关中村社,听农夫士子田间放歌,听牧童少女的春日吟唱,遇动听歌谣便弹筝相和,记谱保存。堪堪五个年头,嬴异人几乎学会了所有的秦风歌谣。更有回味处,便是他与蒙武每春归来,必要商讨给那些没有歌词的“野曲”写辞儿,一辞写完,两人便你弹我唱我弹你唱不亦乐乎……
不料,快乐的少年生活却突然中断了。那年,风闻韩国要将韩上党拱手让给赵国,进而三晋结盟对抗秦国。压力之下,主司邦交纵横的丞相范雎主张:先行结好赵国,进而威逼韩魏,最终拆散这场对秦国极为不利的上党交易。秘密特使几番斡旋,赵国却指斥秦国反复无常,提出若能单方(不互换)派出一位王子入赵做人质,方可结盟修好。秦昭王思忖再三,一咬牙竟答应了下来。战国人质有公认传统,不是在位国君的儿子,便必须是太子的儿子,大国索要的人质尤其如此。其时秦昭王的几个老儿子都已经四十出头,各据实职,不宜也不想做人质,便异口同声地推举已经做了太子的安国君遴选驻赵人质。安国君无奈,便在庶子中选定了嬴异人。
消息传出,十六岁的嬴异人顿时懵了,与蒙武竟是抱头痛哭。
那年秋天,嬴异人的“质使”车马离开了咸阳。蒙武在十里郊亭为他隆重饯行。席间,蒙武郑重地将一副秦筝赠给了异人。蒙武说,这副秦筝是蒙氏祖传宝器,南山古松精制,筝板专门嵌进了自己的祝词与异人的名号,望上天护佑异人抱筝而归。异人大是感奋,亲自弹起秦筝,与蒙武一起唱了那首荡气回肠的《北阪有桑》……
谁也不能预料的是,嬴异人入赵两年之后,秦赵两国便开始了上党对峙,成了势不两立的死敌。从此,异人与咸阳的官方来往切断了,便象断了线的纸鹞般飘摇在赵国风雨之中。长平大战后,秦赵仇深似海,嬴异人被赵国转移到邯郸北山的一处秘密洞窟囚禁了起来。为防走漏消息,守护军士严禁异人弹奏秦筝。他每日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面壁静坐,低声哼唱那些烙在心头的秦风歌谣。
六国联军胜秦后,嬴异人虽然被转回了邯郸,但境况却是大大恶化了。行同囚居不说,赵国拨付的些许物事分明仅仅够一个人用度,却偏偏说是给十个质使随员的,嬴异人是王子,赵国不管!两年下来,老内侍卖光了所有随行之物,八名年轻力壮的随员还是在冻饿病交加中一个个死了。一次,那个侍女也饿得气息奄奄。嬴异人一咬牙,便将那副形影不离的秦筝交给了老内侍……
老内侍脚步蹒跚地走了。嬴异人却是水米不进,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竟是形削骨立,老内侍与侍女竟心碎得嚎啕大哭。从那时起,囚居的小院便是死一般沉寂,再也没有了叮咚秦筝的苍凉乡音。
“胡杨林下,是我秦筝!”一拳砸下嬴异人泪如泉涌。
“一耳之听,你能断定?”吕不韦惊讶了。
“能!”嬴异人哽咽着,“寻常秦筝九弦,蒙氏秦筝十弦,音色力道大是不同!那南山红木,原本天下奇材,做成筝板弦柱,宏大幽深如空谷瀑布,别个秦筝如何能有?不说听得一夜,便是拨得一弦,我也断不会听错!”
“于是乎,你便夜夜去听?”
“是。”嬴异人轻轻点头,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我筝新主人一定是个聪慧奇人。除了力道稍欠火候,那筝声美得令人心醉。我唱,他弹。他不熟秦音,便随我走,三五日之后,他便能伴我唱任何一曲了。先生,听着那秦筝,蒙武便在我眼前了……”
“公子既是此人知音,前去拜访便了,至于如此么?”
“我去过。”嬴异人拭着泪水,“次日中夜筝声又起,我便循声寻到了胡杨林深处,月下一座高楼四面石墙,没有一丝灯光。无论我如何喊话唱歌,楼内始终死寂一般。可在我怏怏离去之后,那秦筝却又悠悠然飘荡了过来,忒煞怪也!那天,我便白日去了。石墙依旧,高楼依旧,可没有一道进出的门,我便爬上了一棵大树查看。忒煞怪!林中看去,楼阁高耸,高处一看,却只有交错参天的一片胡杨林,荒草腾蔓纠缠,落叶盈尺飘零,全然便是一座废墟古宅……当时一看,我便是一身冷汗……可是,那天晚上,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胡杨林。当月亮升起的时候,那秦筝又叮咚飘荡了,我也忘乎所以地唱了起来,直到五更。”嬴异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先生,你说,他是人还是鬼……”一言未了,竟软软地倒在了地毡上。
“没事。”吕不韦对匆匆进来被吓得不知所措的老内侍摇摇手,蹲身试了嬴异人的鼻息与额头,回身吩咐道,“夜受风寒,心悸失神。先煮一碗浓姜汤、一鼎灵芝安神汤,先后喂下,而后安置公子卧榻歇息。再煎一剂散寒驱风汤等候,公子醒来后服用。家老记住:我明晨便来,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体搅扰公子!”
老内侍惶恐道:“若公子暮色醒来,又要出去,如何是好?”
“家老莫担心。”吕不韦边走边说,“请一个名医守在这里,务必让公子一次睡透。一夜之间,我料他不会醒来。”

三、胡杨林中的落寞庭院
回到云庐,吕不韦立即吩咐越剑无带几个精干执事访查城南湖边胡杨林中的弹筝之人,务必于明日午时之前确实回报。越剑无一走,吕不韦便唤来原本是邯郸吕氏商社总执事的老仆,叮嘱他带人收拾新买的居所,三五日之后立即搬出胡寓云庐。诸事安顿妥当,吕不韦便登上缁车匆匆来见薛公毛公。
薛公虽然没有搬出旧居,却也听从了吕不韦的建言,自己脱出了卖酒行当,又接受了吕不韦为他买下的相邻三进大庭院。两院打通,大儿子带着一个老酿酒工住在原先小院,维持“甘醪薛”酒铺。薛公夫妇便带着小女儿住进了三进大庭院。毛公原是独身一人,坚执拒绝了吕不韦为他购置居所,只乐呵呵地住进了薛公后园,说是省得日每烟火之累,强如一人快活也!寻常时日除了为嬴异人谋划奔波,两人便在后园茅亭下聚酒对弈,其乐陶陶。
吕不韦进园,见两老正在面红耳赤地争执一块角地的杀法。默默看得一阵,吕不韦便清楚了其中奥妙,拿起一枚黑子“啪!”地打下。毛公顿时愕然,继而便高声嚷嚷:“哎呀好!你老哥哥能事,如何看不到这一步?如此一点,不是明摆着死棋么!”薛公哈哈大笑:“你倒是看到了,只胡乱鼓捣也!”毛公便是双手一拱:“先生这招神妙!老夫空有神生之名,惭愧!”薛公揶揄道:“你那神生是赌,棋却何时神过了?”吕不韦笑道:“棋局但临厮杀,要害便在在算路。毛公大局出色,然此等角地无关大局,仅在厮杀算路,便失之于粗疏了。不韦算学尚可,是以看得明白,岂有他哉!”三人一阵大笑,薛公便唤来女儿煮茶。
饮得两盅热茶,吕不韦已经将嬴异人走神原由大体说得清楚,末了道:“看来不是大事,只是思乡过甚也。我已派越执事访查此人,引他与公子做了知音之谊,谅来便可安神。两公以为如何?”薛公笑道:“如此便好,有了唱和,也省去毛公曲高和寡也。”毛公却只瞪着老眼默默摇头。
“毛公以为不然?”吕不韦笑问一句。
“正是。”毛公少有的郑重其事,“老夫也是少逢劫难,理会得此等心境。你等却是难以体察。大凡少年遭遇巨变,长成便有两途:或狂放不羁如老夫,或压抑心志如公子。如老夫人等者,流浪漂泊游戏人生,涉邪放纵肆意发泄,久而久之,少时伤痛也就变做了厚厚的老茧。如公子人等者却是不同,放纵不能,发泄无门,受尽人世炎凉之态,却只能死死憋在心头,但有出口发作,只怕纠葛甚多,等闲不能了结也。”
“纠葛?至于么?”吕不韦颇有些茫然,“毛公之意何在?”
“嘿嘿,今日看来,先生却是精于事而疏于情也。”毛公诡秘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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