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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死逢亘古大雪,秦人骂老魏王异葬天罚!哼哼,今日如何?老秦王才是真正地异葬天罚!仅仅是六国笑骂还则罢了,偏偏关中老秦人也暗地里流传一说:老秦王冤杀武安君白起,两战大败于六国合纵,秦军惨死三十余万,六月之死岂非报应?曾有驷车庶长愤然上书,请治关中流言者死罪!嬴柱却是苦笑连连:“老王叔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时治流言,秦国要不要了?”说罢看也不看便将一卷竹简烧了。这次特诏蔡泽,新秦王专一叮嘱了一句:“纲成君,此次本王诏书特意申明你兼署六府,非为蛇足,君自细加斟酌。”蔡泽当时便明白回复:“老臣受命坐掌丞相府总摄百官,原不须申明兼署。我王之意,无非恐葬礼错失而已,是故令臣兼署六府一统葬礼。老臣无他,惟能调得天下众口也!”
谥号一定,蔡泽立即连夜召见六位大员,商讨国葬诏书如何措辞?不想六人入座却只异口同声一句话:“素闻纲成君学兼百家,我等但凭吩咐!”蔡泽便是淡淡一笑:“诸位要掂量老夫学问,也好,尚书笔录!”待尚书备好笔墨肃然就座,蔡泽已经晃着鸭步呷呷念诵了起来:
秦王嬴柱诏告朝野:呜呼哀哉!先王故去,山河失色!号为昭襄,功业荡荡。薨于炎夏,威布阴阳!大秦居雍,上应太白,下为水德,太白主战,水德肃杀。王主秦政,威烈煌煌,大摧强赵,屡败六国,攻城掠地,震慑四方,执法如山,水德泱泱!炎夏风雷,王之天车,魂住三月,譬若文王,念我国人,魂萦故邦。生而伏暑,薨而大阳, 昭襄天命,惟秦永昌!呜呼哀哉!恒念昭襄! “好!”呷呷之声刚一收刹,六位大员便不约而同地一声喊好。太史令摇着白头大是感叹:“天也!老夫此来原也备得一篇,听纲成君诏文,愧杀人矣!”太庙令拍案高声道:“此文堪为昭襄王祭文!当勒石太庙,永为传诵!”驷车庶长当即接道:“此事好说!老夫奏请秦王便是!”蔡泽啜着茶听几个素称铁面的老臣连番赞叹,心下大是舒畅,不禁呵呵笑道:“诸位既无异议,我等便分头行事:老庶长持此文底进宫,呈秦王斟酌;秦王得准,立即颁行郡县,并交内史白幛誊抄,张挂咸阳四门;太祝与太史太庙,我等立即堪定陵墓并国葬之期;行人署将一应文告尽发六国,预闻葬礼!”
六位大臣一声应命,立即分头匆匆去了。次日清晨,特急诏书飞骑颁行秦国郡县并张挂咸阳四门,国人争相围观诵读,学问士子纷纷慷慨解说,老秦人顿时恍然,心中疑云阴影烟消云散,不禁感慨万分!这秦昭襄王生也盛夏,死也盛夏,岂非明明白白一个大阳之王!死六月而逢老霖,天冷得要穿皮袍子,尸体竟安然无恙,这不是上天眷顾之意么?功业行迹生死应数,这是雄主天命,也是大秦国运!甚个恶死异葬,全然便是山东六国诅咒老秦,何其可恶也!
国人心结化开,蔡泽却皱起了眉头,为的是最大一件难事,确定墓葬地。
秦自立为诸侯,从陇西迁入关中,历代国君都葬在春秋老都城雍城一带,后世称为秦公大陵。战国之世,秦国的献公、孝公、惠文王、悼武王四代国君也都回葬了雍城陵区。咸阳虽然也有宗庙,然却只有供奉先祖与历代国君的灵室,离陵墓甚远。老都雍城的陵墓区及其宗庙在王族与朝野国人心目中,自然比咸阳太庙要神圣许多。如此格局颇多不便,用老秦人话说,便是“隔涩”。隔涩者,不顺畅也。首先的隔涩处便是祭祀地以何为正宗?战国之世多骤发战事,而祭祀告祖又是大战之前之后不可或缺的仪式,加之时令节气灾异大政等诸般重大国事,国君大臣的祭祀几乎月月都会发生,若以雍城陵墓区宗庙为祭祀正宗,每遇祭祀驰驱数百里,自是大大不便。而若以咸阳宗庙为正宗,国君却无一人葬在咸阳,礼仪之隆自然比不上雍城。此等尴尬虽非兴亡大事,却也实实在在是个难题。秦自迁都咸阳,孝公惠王两代都曾想在咸阳城外的渭水南岸山塬建立宗庙,国君从此安葬咸阳渭南,以免不期祭祀之艰难。然终因战事多发,秦国尚未强大到滋生出天下终归秦土的普遍心志,老秦人终是以雍城为根基,国君葬于关中渭南的谋划便难以实现,做到的只是将仓促暴死的秦武王宗庙建在了渭南。
秦昭王一代雄主,长期在位能从容行事,便一心要为秦国一统天下奠定根基。除了力战山东摧毁六国实力,秦昭王晚年只思谋两件大事:一是稳定秦法做万世国本,二是消解老秦人素来以西土部族自居的马背之心。第一谋划之下,有了太庙勒石护法。第二谋划,秦昭王便想从国君东葬开始。此事看似虚笔,实际却是要为秦人树立一个精神界碑,使秦人以天下为秦,而绝不仅仅以西部为秦!然此事终归要后人去做,自己无法强为。为此,秦昭王专一给太子嬴柱留下了一条遗诏:“父死之时,若情势安定,或可葬于渭南,开陵墓东移之例。”新君嬴柱将这一遗诏郑重交给了蔡泽。蔡泽当即慨然应命,定要设法达成先王遗愿!
蔡泽却没有想到,今日一开口便遇到了“三太”的一致反对。
“纲成君轻言也!”太史令翘着山羊胡须当先开口,“先王虽有遗诏,然根本处却在这情势如何?朝议所趋,人心所向,列国之势,都是改葬须得斟酌的情势!先王骤去,涝灾方息,秦国第一要务便是安定,动不如静!昭襄王宗庙或可立于渭南,改葬之事万不可行!”
“宗庙东迁亦不可行!”太庙令立即赳赳接上,“亘古至今,墓庙两立未尝闻也!独我秦国竟能西墓而东庙,原本便是咄咄怪事!武王失政暴死之君,本不当入雍城宗庙,昭襄王破例将武王宗庙立于渭南,此非成例,岂能效法!老太祝,你做何说?”
满头霜雪的太祝从来寡言,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老脸恰似他与之对话的神灵那般静穆,见太庙令敦促,方才字斟句酌道:“太祝掌邦国祭祀祈祷,献公东迁栎阳之后,宗庙祭祀便是东西两分。太祝府亦随之分为东西两署吏员,每逢祭祀诸多不便。据实而论,宗庙陵墓归一最佳也。然老夫以为:自古宗庙循祖地,秦国宗庙陵墓当归一于雍城为上策;若迁关中,或利于事功,然却损于国运矣!”
“有损国运一说,可有依凭?”蔡泽立即追了一句。
“卜师钻龟而卦,其象不明,无可奉告。”
蔡泽默然思忖片刻道:“三位老太皆以为宗庙陵墓不宜东迁,我自当谨慎从事。然昭襄王遗愿也是凿凿在目,终归不能做过耳轻风。蔡泽敢问三太:若得何等情势出现,方可东葬昭襄王?”
三太一时语塞。蔡泽之言也有道理,作为奉诏大臣,先王遗诏不能置之不理;更有自古以来的习俗:葬地首从死者遗愿,死者但有遗言,后人若无非常理由皆应遵从;寻常庶民尚且如此,况乎一国之王!方才三人所说都是情势之理,而没有涉及死者遗愿。而如果改变死者遗愿,自然得有非同寻常的理由。反对理由三人方才已经说完,一时如何想得出非同寻常的理由?蔡泽问话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问话便是相反一个方向:此事有无回旋余地?要得怎样才能使昭襄王东葬?如果回答,事实上便是顺着完成死者遗愿的方向说话,若不做回答,便显然有不敬先王遗诏之嫌,三位老太一时便沉吟起来。
“三位老太,此事尚可商榷。”蔡泽见三人无话,便和缓笑道,“老太史之说,在国事情势不许。老太庙之说,在礼法成例不许。老太祝之说却是三分,一认东迁利于事功,二认当循祖地,三认卦象不吉。蔡泽总而言之:国事情势大体尚安,不足弃置先王遗愿;礼法成例祖地之说,于变法之世不足以服人;惟卦象一说尚可斟酌。蔡泽之意,若得卦象有他说可以禳解,先王东葬便无大碍,三位老太以为如何?”
“此法可行。”老太祝先点头认可。
“也好,先解了卦象再说。”太史令与太庙也跟着点了头。
蔡泽顿时轻松,与三太约定好次日会聚太庙参酌卦象,便匆匆进宫去了。
嬴柱听完蔡泽禀报,心中喜忧参半,喜得是在丧葬大礼上的三个要害大臣还有转圜的余地,忧得是这莫名卦象究竟何意?战国之世虽不象春秋那般逢国事必得占卜,却也是大事必得求兆。所谓求兆,一是天象民谚童谣等天人变异,二是山川风云等各种征候变异,三便是占卜。前两种征兆可遇不可求,许多大事便要靠占卜预闻吉凶。先王丧葬为邦国礼仪之首,诸多环节都要占卜确定。太祝府的卜人署专司占卜,如今得出一个不明卦象,传之朝野岂非徒生不安?思忖再三,嬴柱提出要亲赴太庙听卜人解说卦象,蔡泽欣然赞同。
次日清晨,三太在太庙石坊口迎到新君与蔡泽车驾,便辚辚进了太庙。君臣在正殿拜祭之后,太庙令便对太祝肃然一躬交出东道之职。老太祝肃然还礼,复从容前行,领着君臣几人徒步进了松柏林中的卜室。战国之世各国王室占卜的职司程式大体都是三太共事:直接占卜的“卜人”隶属太祝府,国事占卜的地点却在太庙正殿,太史令则必须在场笔录入史;占卜之后的卦象,须得永久保存在由卜人掌管的太庙的卜室,供君主与相关大臣随时参酌。也就是说,太祝府职司占卜并卦象保存,太庙府职司占卜场所,太史府职司笔录监督。一事而三司,可见其时占卜之尊崇。
朝阳已在半天,卜室正厅却一片幽暗。装满各种卜材的高大木柜环绕墙壁,正中一口六尺高的青铜大鼎香火终日不息。绕过正厅大屏再穿过头顶一片蓝天的幽深天井,便进了一座静穆宽绰但却更为幽暗的石室,这便是寻常臣子根本不能涉足的卦象藏室。室内三面石墙三面帷幕,中央一座香案,两列四盏铜人高灯、六张宽大书案,静谧得山谷一般。
嬴柱君臣拜罢香案堪堪坐定,一个须发霜雪布衣竹冠的老人便从深处过来肃然一躬,回身走到东墙下向胸前石壁一摁,一面可墙大的帷幕无声地滑开,整齐镶嵌在青石板上的一排排卦象便赫然眼前!老人对着石板高墙又是肃然一躬,双手捧下头顶石板格中的一面龟甲,仔细卡进了一张与人等高的带底座的大木板。老人方得回身,已经有两名年轻吏员将木板抬到了大厅正中。
“卜人禀报秦王:此乃十月正日所得钻龟卦象。”老人用一根苍黄细亮的蓍草在三尺之外指点着裂纹奇特的龟板,“龟纹九条,间有交错,指向方位全然不明,无从判定吉凶也。卦象推前。秦王细加参酌。”随着卜人吩咐,两张大板同时推到了嬴柱案前。
嬴柱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也看不出龟甲裂纹与曾经见过的龟卜卦象有何异同?不禁便皱起了眉头:“三位老太学识渊博,可能看出此卦奥秘?”三颗白头一齐摇动,异口同声一句:“臣等多次揣摩,无从窥其堂奥。”
“纲成君以为如何?”
蔡泽端详已久,饶是杂学渊博且自认对《易》学揣摩甚深,然却对眼前这令人目眩的纹线看不出些许头绪来。大凡龟卜甲板,纹线最多三五条,大部分都只有一两条,其长短、曲直、指向及附带裂口,大体都有数千年传承的卜辞作为破解凭据,多识驳杂者往往都能看出几分究竟来。然则目下之龟板裂纹多达九条,长短不一且偶有交错与裂口,竟是闻所未闻!蔡泽正在沉吟无话,却见老卜人盯着卦象嘴角抽搐了几次,心下猛然一亮,趋前便是深深一躬:“老卜人乃徒父之后,累世掌卜,敢问可曾见过此等卦象?”蔡泽的谋划是,若老卜人也回说不知,便动议此卦做“乱卦不解”,如同“乱梦不占”一般。
“老朽遍查国藏卦象,此卦恰与春秋晋献公伐骊戎之卦象无二。”
老卜人一开口语出惊人,三太听得大皱眉头。蔡泽也是心下一沉,便不想再问下去了。晋献公乃春秋多事之君,此等异卦现于他身焉能有吉兆?然素来只读医书而生疏于史迹的嬴柱却陡然振作拍案:“好!参卦也是一法。那副卦象可在卜室?”
老卜人一点头,两个年轻吏员便从卜室深处推来了一方木板,中间卡着一片已经发黄的硕大龟甲。大板立定案前,君臣几人一齐注目,新老两片龟甲的裂纹竟是一般无二!
“晋献公龟甲有解?”蔡泽立即追问了一句。
“其时史苏为晋国卜史,学问玄远,实非我辈能及也!”老卜人慨然一叹旋即漠然,淡淡的语调回荡在幽暗的厅堂,说起了一个遥远的故事,“晋献公五年,晋欲出兵伐骊戎。史苏大夫龟卜得此卦象,解为‘胜而不吉’。献公问,何谓胜而不吉?史苏对曰,‘挟以衔骨,齿牙为猾,主纹交捽,兆为主客交胜,是谓胜而不吉也。’秦王且看,此处便是‘骨猾’卦象。”
顺着老卜人枯瘦的手指与细亮的蓍草,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