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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鬼难料,天意也!”吕不韦心知蒙骜秉性刚严缜密,如此神情绝非笑谈,不禁便是一声长吁,“年青时,我很是钟爱自己时不时写下的这些片段文字。商旅天涯,也总是打在车身的一个暗箱里,客寓歇息时便翻出来揣摩揣摩。田单抗燕的第四年夏,鲁仲连邀我一起北上即墨商议援齐海船的航道事宜。我心下明白,鲁仲连是要我实地体察即墨军民的苦战,铁定海路援齐的心志。我自不能拒绝。心知此行多有风险,上船时我只在皮袋中背了五六卷正在揣摩修改的竹简,除此一无长物。此时正逢乐毅彰显燕军‘仁政安齐’方略,准许商旅自由出入齐燕两国。即墨事完后,我便乘一只小船沿齐国海岸北上河口,再从河口北上燕国,想托可靠胡商买得大宗皮革南运陈城,为齐军制作皮甲。在齐燕边境,恰恰遇到了一支燕军骑队截杀齐国流民。我愤而指斥燕将与乐毅仁政背道而驰,却被燕将呵斥为齐军乔装斥候,喝令士卒大搜我身。见我身与马具一无重金珠宝,也无斥候凭据,燕将恼羞成怒,将几卷竹简撕扯成片哈哈大笑着四处抛掷猛力踩踏一番,才将我押到了军营拘押……三日后我被乐毅的巡军特使无罪开释,还马归钱许我自便。然则当我去找那些竹简时,早已经没有了……从此我便很少作文了,偶尔写得几篇,也都烧了……”
“如此说来,你文流出,只此一次?”
吕不韦点头笑道:“如此陋文有谁讨要,又何能送人现世?”
“这些竹简是你原本手迹么?”
“不错。”吕不韦翻弄抚摩着竹简,“也是才情平庸使然。我作文无论长短,都多有修改,是以喜好竹简,而不用携带方便的羊皮纸。竹简刻写,不妥处可以刮掉重刻,上好竹简刮得三次也不打紧。羊皮纸不然,一旦想改,就得涂抹,若是刮,便破损了。老将军手来摸摸,这每支竹简都有凹凸处,不说字迹,只是这凹凸简便非我此等庸才莫属!能是别个?”
“这些文字都是完整的么?二十年后还是你的主张么?”
“老将军把得好细也。”吕不韦悠然一笑,“飞散书简,何能完整?然则收藏者能将这些残简拼得成句成文,显是费了工夫,非行家里手不能为也!要说书文本身,因多拼凑,处处似是而非,不说与不韦今日之想大相径庭,便是与原本文字,也是相去甚远!譬如这‘义兵’一文,原本是‘有义兵而无偃兵’,这竹简却将‘偃兵’变成了‘暴兵’!我何曾有过‘暴兵’一说……”吕不韦突然打住,摸着竹简的右手食指猛然一抖,哗啦便将手中一卷举到了眼前打量,“噫!怪也!这‘暴’字是人改刻!没错!我再看这几卷!”一时哗啦起落,接连便指出了二十余处改刻,倏忽之间额头竟是涔涔冷汗,“虽则鬼斧神工,终究难藏蛛丝马迹也!”
“如何能证有人后改?”蒙骜精神大振。
“凭据有二。”吕不韦举起竹简对着阳光,“老将军且看,这竹简纬编粗细不一,简孔有紫红痕迹,纬绳却是黑皮条。我当年纬编用得皮条是越商精制的水牛皮条,紫红发亮,磨得简孔边缘如红晕泛起。这黑皮条却是燕国黑羊皮,细柔过之,顽韧却是不足。此足以证实,这竹简成卷并非原先之连接次序,而是重新组合,文理不通处便改刻!”
“牛皮羊皮之纬编,你却分得清楚?”蒙骜很是惊讶。
“愧为老商,辨器识物尚算成家入流矣!”吕不韦笑叹一句。
“其二?”
“其二是这用墨。”吕不韦将竹简在大案摊开,又起身匆匆到文案捧来一只铜匣一方白石,坐定打开铜匣拿出一个极为考究的乳白广口陶罐,从罐中哗啷倒出一堆黑亮亮的墨块,指点道,“这是我用的北楚烟墨,几十年没变过。这方白石是我的私砚,也从来没变过。”说着搬过那方中央凹陷的白石,滴入一汪清水,指夹一块扁平的墨块到石砚中,从石砚边拿起一片同样扁平却显稍大的石片压在墨块上旋转研磨了起来,一边道,“天下墨块以北楚陈城墨最是精纯,一方磨得十砚浓墨。一个老墨工教我用白石做砚,研磨得墨汁柔和粘滑无杂质,墨迹干后油亮平整,刻刀上简极是顺畅,刻出字来周边绝无裂纹。然时人以瓦为砚,所磨之墨粗砺许多,字迹干后辄有瓦粉屑粒,刻刀着力处难免小有抖动,刻字边缘便常见细纹密布。老将军且看,这个‘暴’字正是如此! ” “不错!是有细纹也!”蒙骜举着竹简大是惊叹。
吕不韦却不再说话,只看着一片散开的竹简出神。蒙骜也不再多问,站起来收拾好竹简一拱手道:“只此一事,老夫去也。”吕不韦惊讶道:“噫!老将军这残简不是送我的么?”蒙骜拍打着木匣揶揄地一笑:“你以为老夫是拿着散失孤本套赏来么?明说了,此物有主,惜乎老夫也不知其人来路也!”吕不韦目光一阵急速闪烁,随即恍然大笑:“得人揣摩者,必奇货也!拙文有此殊荣,幸何如之!”慨然一拱手,“老将军走好,恕不远送!”蒙骜连连摇手不送不送,便抱着木匣匆匆去了。
蒙骜出得吕庄,驱车进城直奔驷车庶长府。刚刚入睡的老嬴贲被家老唤醒,来到厅中哭笑不得地跺着竹杖骂骂咧咧,然听蒙骜将事由说得一遍,当即便瞪着老眼嚷嚷起来:“直娘贼!秦国选相历来只看真才实学,几曾有过如此蹊跷之事?阴人!阴谋!老夫去见新君说话,请王族之法废了这不安分女人!鸟!是太后便要干政,还有国法么?啊!”
“且慢且慢,老哥哥息怒也。”蒙骜连连摇手,“此事还得依着规矩来,你之听听老兄弟谋划如何?”老嬴贲猛然一点竹杖:“说呀!”蒙骜席上几步膝行,两颗雪白的头颅便凑到了一起,良久喁喁低语,便是一阵苍老洪亮的笑声。
华阳后很是不解,王宫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派在嬴异人身边的那个侍榻侍女通过一个楚人老内侍传了话来:近日秦王没有召见任何大臣,也没有出过王城,与老长史桓砾也没有说过与选相有关的话。如此说来,嬴异人是服软了?不象。当真服软便肯定要来面见太后,至少要召见蔡泽才是。有甚新谋划么?也不象。不见大臣不亲自周旋,能有甚谋划?反复思忖,华阳后终是认定嬴异人是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索性撒手不管。心有不甘者,嬴异人身为秦王要报吕不韦之恩却遭自己与蔡泽之强势阻断,能适意了?无可奈何者,毕竟蔡泽也是大有名望的才士,领相治国顺理成章,加上太后一力支持,嬴异人又能如何反对?更要紧的是,几卷老旧书简铁定证明了吕不韦政道不合秦国,纵是昭襄王那般雄主在世也无可扭转,没有根基更无功业的嬴异人纵是一万个不满又能如何?毕竟,秦国百年以来形成的政道新传统是稳稳占据了朝野人心,吕不韦非议老秦人视为神圣的商君,非议秦法秦战,崇尚老秦人最是厌恶的儒家政道,谁敢为他说话?
“纲成君之谋,乾坤之功了!”
华阳后见过嬴异人之后大赞蔡泽,自老阿姐死后心中第一次塌实了。虽则如此,华阳后还是觉得该当再推这个新君一把,最好使他在朝会之前明白表态,方可万无一失。思谋一定,华阳后立即秘密知会蔡泽,敦请他进王城面见新君陈述为政主张,软逼新君就选相说话;她自己则去周旋那些王族外戚元老,请他们出面主持选相。
对于说服这些“法定不干政”的贵胄元老,华阳后有一个最动人的理由:纲成君是昭襄王着意留给新君的良相,后来其所以虚其相权,为的便是新君实其相权时能给蔡泽以知遇之恩,而终得才士死心效力;说到底,昭襄王不曾大用蔡泽,恰恰是为了后来新君大用蔡泽;今朝不用蔡泽,便是违背昭襄王遗愿!便是贻害秦国!
每一个元老贵胄都肃然听完了华阳后的罕见的雄辞,都对太后陡然表现出的才干大加赞赏。几个承袭封君爵位的芈氏外戚都是宣太后当年的老根底,对华阳后更是一力拥戴,异口同声地说:“华阳太后摄政,‘秦芈’中兴有望也!”
然则,蔡泽带来的消息却依然暧昧不明。新君认真听完了他整整一个时辰的为政大略,期间点头无数次,末了却说他服丧期间劳神伤心,听过人说话便忘,待他仔细看完上书定会登门拜访请蔡泽赐教;说罢便连打哈欠,蔡泽只有告辞了。
“晓得了。”华阳后浑没在意,只淡淡一笑,“终究是朝会议决,其时纲成君只管陈说为政大略,余事毋上心了。”蔡泽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说话却终未开口,便晃着鸭步踽踽去了。华阳后立即来到王城前区东偏殿,对嬴异人申明:此次大朝,当许王族外戚之元老勋臣与会,与当国朝臣共议国政!
“母后之命,子楚无异议。”新君答应一句又嗫嚅道,“只是,依着法度,此事须得领相权之纲成君、上将军蒙骜、老驷车庶长三头赞同,母后以为如何处置?”
“纲成君、老庶长定然赞同了。剩一个蒙骜有甚打紧?年逾花甲,也该有新锐大将当军了!你自思忖,知会他便是了。”华阳后竟是不屑多说咯咯笑着径自走了。
立冬这日,盛大的新朝朝会终于在咸阳王城举行了。
王城正殿座无虚席,中央王座与太后座之下的大厅分为五个坐席区:最靠近王阶的中央区是君侯席。其时秦国君侯都有虚领的封地,君比侯高一等级,但都是最高爵位。昭襄王时先后有六君四侯:武安君白起、华阳君芈戎、泾阳君公子市(嬴市)、高陵君公子悝(嬴悝)、安国君公子柱(嬴柱)、纲成君蔡泽;穰侯魏冄、应侯范雎、蜀侯公子煇、蜀侯公孙绾;孝文王嬴柱在位一年,将华阳后族弟芈宸封了一个阳泉君;此时已经只剩下了两君,纲成君蔡泽与阳泉君芈宸,所以便与三位高职大臣上将军蒙骜、假相太子傅吕不韦、驷车庶长嬴贲合为首区五席,依着惯例却仍然呼作君侯席。其次四大块坐席区依着职掌划分分别是:东北大令区,便是后世说的九卿正职,此时有大田令、太仓令、太史令、太庙令、司寇、司空、廷尉、国正监、国尉、长史等十席;东南郡守县令八十余坐席,战国时郡守县令同爵,有些大县县令比郡守爵位还高,是以同等坐席;西北高爵将领区,五大夫爵以上的大将二十余人;西南为大吏席,也就是各官署副职、属官与特许列席的内侍臣工,譬如内侍高官给事中、中车府令等;此等官员均是各官署实际执事的实权者,俗称“官尾吏头”,故朝仪中一体呼为“大吏”,人数最多,一百余坐席;惟其务实,寻常朝会大吏独议朝政者极少,非常朝会也常有不召大吏参与的时候,然在诸如决策立制这般重大国事中,大吏的群议之力却很是显赫,最能彰显朝议之力,故每逢新君大朝必有大吏与会。朝臣人各一席,每席一案,每案一茶一纸一笔。二百余席满荡荡排开,各区以红毡甬道分隔,一眼望去分外整肃。
“新朝朝会始!太后训辞——”
华阳后从来没有参与过朝会,更没有面对满朝大臣说过话,乍听司礼大臣的礼程宣示大感意外,顿时满面通红,不禁狠狠地挖了嬴异人一眼厉声道:“晓得我要说话了?”正襟危坐的嬴异人一脸惊惧之色连忙起身一躬,飘荡的声音弥漫着惶恐:“子楚恭请母后训政。”说罢便小心翼翼地垂手低头站在王案旁。
“子楚真吾儿了!”华阳后却是大感欣慰,不禁笑吟吟夸了一句,原先的拘谨便也顷刻消散,朝堂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谁权大听谁了?于是点头,端起一副庄容道:“毋晓得今日朝会我要说话了。子楚要我这嫡母娘亲说话,我便说得几句了。自来朝政两柱石,一相一将。昭襄王晚年与先王在世,都是有将无相,在人便是有脚无手了。如今新君即位如何?还是有将无相!自然,领职相是有了,假相是有了。可领相不是相,假相也不是相了。新朝丞相要得象老相那般,是开府丞相,统领国政了!这一相一将么,诸位都说说谁个堪当?今日便来个当殿议决了!自然了,事多了一次也说不过来,将职可先缓得一缓。毕竟了,蒙骜将军虽老了些个,也打过几次败仗了,可总归还算忠于王室了!再说目下也不打仗,缓缓再说也该当了!至于今日议政么,纲成君、阳泉君是两个封君大臣,要主持朝议公平了!晓得无?我便说这些,诸位尽可知无不言了。”
司礼大臣的声音又回荡起来:“秦王口诏——!”
嬴异人抬头扫视着大殿只是一句:“太后业已训政,诸臣议决便是。 ” 举殿默然,将军们的粗重喘息声清晰可闻,郡守县令们则是惶惑四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