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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内将秦军大本营从秦国腹地东移关外,建立三川郡洛阳大本营,使秦国本土结结实实跨出函谷关!吕不韦说,若得如此,须先除去一个随时可能成为致命对手的劲敌。蒙骜双眼突然冒火,是他!老夫偏要留着他战场复仇!吕不韦狡黠地一笑,凑在蒙骜汗津津的耳边嘀咕得一阵又是神秘一笑,老哥哥以为如何?蒙骜大皱眉头,此等伎俩老掉牙,有人信么?吕不韦哈哈大笑,秦国没人信,未必山东六国没人信也!
及至夜阑酒散,一个秘密的谋划已经酿成了。
二、卑劣老伎在腐朽国度生出了惊人成效
大雪纷飞,特使王绾的车队辚辚出了咸阳。
一路东来,王绾心绪总是不能安宁。如此老谋在魏国行得通么?使命若是失败,自己永远只能做个书吏事小,毁了丞相声望岂非永生负罪?看官留意,这个王绾便是这次被革职为吏的丞相府行人,敦厚端方而又不失聪敏灵动。三年前吕不韦初署丞相府,简拔王绾于一班书吏之中,做了职掌邦交事务的行人。战国邦交为要职,各国皆为丞相亲领,行人只是开府丞相处置邦交大计的事务助手而已。虽则如此,行人也是丞相府属署中最显赫的官员之一了。对于一个年轻的书吏而言,不啻由士兵而将军一般的超拔!王绾记得清楚,吕不韦在整肃相府吏治时说:“政事如人,惟生生不息而能步步趋前也!丞相开府,为国政枢要,下联百官上达王城,梳理朝野总摄万机,最要紧者便在实效!今相府官吏不可谓不能,然老暮过甚理事缓滞,可当谋划,而不当任事也!本丞相简拔后生裁汰老弱,惟以国事为本。超拔任事者毋以升迁为喜,虚位谋划者毋以去职为悲,如此人人同心,秦国有望也!”王绾敬佩吕不韦,也敏锐看出了吕不韦在这次处置战败事端中的艰难,慨然自请解职,成为丞相府惟一陪吕不韦受到处置的官员,虽则革职,却受到了丞相府所有官员大吏的敬重。吕不韦也全然没有将他做革职官员对待,依然命他在行人署“以吏身暂署事务”。这次出使山东周旋大梁,也破例地派给了他。
所谓破例,在于王绾职任邦交,却从来没有出使过山东六国。依照传统,官员首次出使只能做副使。首使而正,独当一面,在秦国邦交中还从来不曾有过。惟其如此,王绾不能不又一次敬佩吕不韦的用人胆识,也不能不心绪忐忑。
也是王绾的使命实在奇特——谣言离间,陷信陵君于死地!
据实而论,离间计在实在是老掉牙的伎俩,纵能坦然行之于敌国,可成效如何便难说了。远古之世,蓄意制造谣言而中伤对手,历来都是失败者无可奈何地发泄,对手无一例外地嗤之以鼻,从来都没有真正击倒过谁。当年殷商旧族与周人叛逆对周公大肆流言中伤,不是连周成王那样的少年天子也没有相信么?然自春秋之世天地翻覆,士人崛起智计大开,这谣言攻敌竟莫名其妙地渐渐成了正宗计谋,被堂而皇之地写进兵法,谓之离间计、反间计!虽则如此,春秋之世三百余年,真正使用离间计反间计而收成效者,却是寥寥无几,名君名臣名将中此伎俩者几乎一个也没有。
战国之世,流言离间的卑劣伎俩却是轰然发作屡见奇效。
第一个落马者是名将吴起,一生三中谣言而终致惨死。先背“杀妻背鲁”之流言逃鲁入魏;再中魏国长公主“恶女”离间计,拒绝迎娶少公主而被魏武侯猜忌,不得不离魏入楚;最后中楚国反变法贵族的“谋反”流言,为示忠心而离开大军孤身回郢都,终被旧贵族在楚王灵位前乱箭射死。
第二个落马者是名将廉颇。此公比吴起更甚,一生四中流言恶计终致客死异国。第一次便是长平大战,秦国贬低老廉颇的流言击中赵国君臣,廉颇被罢黜抗秦统帅之职而愤然隐居。第二次,赵国大败后六年廉颇被迟迟起用,刚打了一场胜仗便被一班将军流言恶攻。老将军这次怒火中烧,愤然起兵猛攻接替他兵权的乐乘。虽然乐乘逃走了,廉颇却也不得不逃亡魏国。第三次,廉颇客居魏国,又被“其心必异”之流言中伤,不为魏国所用。第四次,赵王因屡次败于秦国,又想起用廉颇,不意却被仇人收买的使者郭开造了一通离奇谣言,说老将军“一饭三遗矢(屎)”,竟哄得赵王居然信了。于是一世名将终于逃隐楚国愤懑而死。
第三个落马者是变法诗人屈原。此公忠正激烈热血报国,却在张仪的离间流言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后来张仪淡出了,旧贵族的流言却始终紧紧纠缠着屈原,以致昏聩的楚怀王总对这个最大的忠臣投以最怀疑的目光,临死也没有相信这个后来跟着他死去的千古人物。
第四个落马者是名将乐毅。此公两中流言,第一次侥幸躲过,第二次终于落马。从此隐居赵国,终身不复为将。这两次流言都是老对手田单、鲁仲连的离间计。第一次流言离间,说乐毅野心勃勃要做齐王,其时恰逢燕昭王在位,非但没有罢黜乐毅,反倒杀了那个被齐国收买的造谣者!第二次是新王即位,田单故技重施,而且依旧散布流言说乐毅还是要做齐王。这个新燕王竟不可思议地相信了,乐毅便被罢黜了,燕军也立即一败涂地了。
第五个落马者是孟尝君田文。此公赫赫豪侠却一生不幸,自封君领国便终生被流言恶计纠缠,多次罢相复相,危机时便逃回封地薛邑拥兵自守。最后还是在齐湣王、齐襄王两代被流言困扰而不得其用,终是郁闷而死。
第六个是后来成为秦国应侯的范雎。此公才智非凡,以使节随员之身出使齐国,在无能的使节须贾被田单冷淡时,挺身而出力陈大义,维护了魏国尊严促成了魏齐结盟。田单器重人才,劝范雎留齐任事,范雎婉言谢绝。如此一件大功,却被须贾以“齐吏私云”编造流言,生生说范雎“私相通敌”!魏国丞相立即相信,当众对范雎极尽侮辱拷打,“尸体”几乎要被喂狗。若非事有巧合死里逃生改名换姓到了秦国,范雎准定当即死于流言恶计且永远地不为人知。
还有几个赫赫人物虽也是终生受流言恶计纠缠,倒而起起而倒,颤颤兢兢如履薄冰再不敢放开手脚做事。一个是纵横家武信君苏秦,一个是楚国春申君黄歇,一个是赵国平原君赵胜,一个是兴齐名将安平君田单。其后还有名将李牧与诸位看官马上就要见到的魏国信陵君。说也是奇,凡此种种奇迹,竟然尽出于山东六国!而六国之使节、商旅、斥候从来都是不惜工本的在秦国制造流言,却也从来都是泥牛入海,秦国竟从来没有因流言错处过一个大臣将军。自商鞅变法之后百余年,以“人言”之法说秦王者只有一次,这便是几乎被谣言杀死的范雎见秦昭王。范雎的说辞是,人皆知秦国有太后、穰侯,而不知有秦王也!后来,秦昭王虽与范雎结君臣之盟铲除了太后穰侯两大政敌,然究其实,根本之点在于秦昭王原本便要夺权归王,无论范雎如何说辞,秦昭王都会跨出这一步。一方借“人言”激发秦王早日夺权,一方要倚重范雎之才整肃秦政,实在算不得离间计之功效。因了秦国不为流言左右,于是山东六国便有了公议,说“秦人蛮蠢,不解人言”。千古之下,令人啼笑皆非。
明乎于此,吕不韦坚执一试,图谋用这卑劣的老伎俩除却一个劲敌。
身为如此特使,王绾的难处是不知如何造谣。临行请教,吕不韦哈哈大笑:“你个王绾也!只管拣最老的谣言去说,要你创新么?只有一样,必须说得象!说得煞有介事!”王绾做事认真,恍然大悟之余,便对战国以来的离间流言做了一番梳理揣摩,最终选定了两宗最常见的流言利器:
其一,“诸侯只知有某,不知有王”。此流言暗寓:某人功业声望远远超王,有可能取王而代之!此等流言的厉害处在于,一言将某人的功劳变为威胁,可使国君立起狐疑之心,纵不收当时之效,亦准定埋下内讧种子。功业赫赫的田单,便是中此一击而萎靡不振。
其二,“闻某称王,特来贺之”。此计之操作方式为:先无中生有,以“闻”(听说)法造出一个某某要称王的消息;其后,隐秘赴某府祝贺其称王;再其后,无论某人如何否认,只找要紧人物四下秘密询问某人称王日期,并叮嘱被询问者万勿外泄。此乃杀伤最强之行动流言,且做得越是隐秘,流言便传得越快!名重天下的乐毅,便硬是倒在了“贺王”流言之上。只要耐心贺去,被贺者一次不倒,二次必倒。
揣摩一定,王绾竟是好奇心大起,决意要品尝一番这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使命。
窝冬之期,大梁呈现出多年未见的消闲风华。
六国胜秦,老魏国是主力,信陵君是统帅,魏人大觉扬眉吐气。官市民市都破了“冬市逢十开”的成例,竟是天天大市。大梁人原本殷实浮华,今冬遇此喜庆更是心劲十足,眼看年节在即便天天上市转悠,买不买物事倒在其次,希图得便是三五成群海阔天空地交换传闻议论奇异。如此一来,大市便是日日人山人海,联袂成幕挥汗成雨,直与当年最繁华的临淄大市媲美。国府官署也破例,往年窝冬是三日一视事,今年改成了五日一视事。官吏们欣欣然之余,日每抖擞精神进出酒肆绿楼,或聚酒痛饮或博戏设赌或听歌赏舞醉拥佳人;一番风流之后便纷纷聚到两家最大的酒肆,或名士论战或对弈品茶或引见拜会;然无论如何,最终都是兴致勃勃地议论朝局褒贬人物,欣欣然悻悻然直到刁斗打得五更,方才踏雪而归酣睡直过卓午;一顿不厌精细的美餐老酒之后,便又车马辚辚踏雪而出了。
风花雪月之时,大梁口舌流淌出一个惊人消息:信陵君要称王了!
薛公皱着雪白的双眉叙说了这则神秘传闻,信陵君却是哈哈大笑:“秦使何其蠢也!如此荒诞不经,谁却信他!”薛公却连连摇头:“信陵君莫得掉以轻心,久毁成真,流言杀人者不知几多也!朝局清明固然无事,然目下之魏国,公子以为清明么?”信陵君良久默然,拨着燎炉木炭火喟然一叹:“然则奈何哉!魏无忌能去大喊一声不称王么?”
“君若犹疑,大祸至矣!”毛公一跺竹杖霍然站起。
“卑劣离间,此等雕虫老伎魏王断不会相信。”
“信陵君差矣!”毛公急迫嚷嚷,“老夫旧话重提,为今之计惟六字:清君侧,真称王!非如此魏国无救,君亦无救!君固不念己身,然岂能不念魏国!”
薛公冷冷补上:“非毛公言过其实,老魏国大厦将倾也!”
信陵君连连摇头:“无忌耿耿忠心可昭日月,魏王岂能无察?”
“恕老夫直言。”薛公正色道,“君子之心不能度小人之腹也!日前老夫已从王城内侍口得知:秦使王绾面见魏王请求结盟。魏王笑问其故。王绾回道,‘秦国所畏者,信陵君也!公子亡在外十年,天下惜之。一朝为将便大败秦军,六国军马皆听其号令,诸侯惟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魏王也!秦国安能不惧?’魏王听罢,良久无言,其后也未召君入宫商谈对秦邦交。信陵君但说,魏王信得你么?”
“卑劣之尤!”信陵君愤然拍案,“知某不知某,何其可笑也!当年齐国佞臣以此中伤田单,平庸的齐襄王半信半疑,被貂勃严词批驳后便不再相信。你说,魏王连齐襄王也不如么?”
“君非差矣,大谬也!”毛公点着竹杖冷冷道,“流言离间之际,当思破间救国之法为上。君怨离间者何益?寄望于他人知我何益?王果知君,岂有君十年亡外也!”
“毕竟魏王已经与我和解,无忌岂能负君?”
“信陵君也!”毛公直是哭笑不得,“身为国家重臣,耿耿忠心远非惟一。事之根本,是君王是否相信你之忠心?君王狐疑,纵有忠心于国何益!于事何益!于人何益!自命忠心谋国,却一任君王被奸佞包围而误国亡国,耿耿忠心能值几钱!”
薛公肃然接道:“信陵君目下军权尚在,若不称王,老夫出一最下之策:发军除却一班佞臣,派遣公忠能事之干员入王城各署,以确保时时有人在君王之前陈明君之忠正,君自领政强国可也!非如此不能救魏,亦无以立身也!若以腐儒之学操国家权柄,因自身忠正而不铲除奸佞,最终必被奸佞流言吞没,其时悔之晚矣!”
毛公苦笑道:“若得如此,老夫也不劝君称王了。”
“二公苦心先行谢过。”信陵君拱手一礼,“然兹事体大,容我进宫与魏王晤面一次,再行决断如何?”
毛公突然大笑一阵:“老夫有眼无珠也!原以为信陵君乃救国救民之大才,谁料只是一个将兵之才尔!君好自为之,老夫告辞也!”笃笃点着竹杖拉起薛公便长笑去了。
信陵君愕然不知所以,思忖良久,终于登上轺车进宫了。信陵君想不到的是,魏王冒雪迎出,殷殷执手百般询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