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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宫之乱!自古大奸巨恶,十有八九都滋生于少主之期。自夏商周三代伊始以至春秋战国乃至其后两千余年,主少国疑之危远多于强君暮政之危。原因只有一个,强君雄主毕竟是凤毛麟角不世出,而少主即位却是频频可见且无法避免。西周初年周成王少年即位而举国流言四起,终于酿成了祸及天下的内外勾连大叛乱,是“主少国疑”危局的最早典型。正是这种反复发作的政治痼疾,沉淀成了一则令人心惊肉跳的危局箴言:“主少必有强臣出,国疑则有乱象生!”
残酷的历史结论是:强君暮政导致的危局是震荡性的,主少国疑导致的危局则是颠覆性的!就实而论,后者为害之烈远远大于前者。
如今恰是少主临朝而强臣在国,老秦人如何不惴惴惶惶?
这一切吕不韦都很清楚,清楚弥漫朝野的流言,也清楚该如何应对。
国丧完毕,新君即位大典的前三日,吕不韦便搬出了王城东偏殿的外书房,回署丞相府总理政务。老长史桓砾与中车府令一齐反对,也没能挡住吕不韦搬出。吕不韦只有一句话:“万事宜常态,非常之法不能久也!”明智勤谨的老桓砾已经做了近三十年的长史,执掌国君书房事务已伴过了三代秦王,对君臣衡平之微妙处自然入木三分,见吕不韦执意要去,叹息一声也不再反对了。及至案头收拾就绪交接完毕,老桓砾却坚持将吕不韦殷殷送到了车马场。吕不韦将要登车之时,老桓砾终是低声问了一句:“在下已见老疾,欲辞官隐去,文信侯以为可否?”吕不韦顿时愣怔,思忖片刻反问道:“新君即位而长史辞官,大人以为妥否?”老桓砾便是忧戚一叹:“老朽居中枢已久,非常态矣!”吕不韦不禁一笑随即正色道:“大人既问,恕我直言:主少国疑之时,枢要大臣宜静不宜动;只要秦王不以我等为不堪,大人便当常态居官,无思异动也!”老桓砾连忙惶恐一礼:“老朽与文信侯如何比肩?文信侯言重也!”“老哥哥差矣!”吕不韦慨然一拍车轼,“同朝事国,纵事权各异,何碍戮力同心?数年之后秦王有成,换代之时我与老哥哥一同辞官如何?”“文信侯!”老桓砾一声哽咽,大袖遮面竟匆匆去了。
三日之后,咸阳宫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
少年太子嬴政即位称王,成为自秦孝公之后的第六代第七任秦王。大典上正式宣示了秦庄襄王的遗诏,恢复了吕不韦的文信侯爵位;赵姬第一次走进王宫正殿,接受了太后尊号,也接受了举朝大臣的三拜贺礼;太庙告祖之后,秦王郑重地嬴政拜见了太后,拜见了仲父,登上王座后的即位明誓辞却是简约而实在:“嬴政少年即位,心志才识多有缺失,当遵父王遗诏惕厉锤炼。本王加冠亲政之前,一应国事由太后、仲父商酌处置,各署大臣无得请命本王。”大礼完毕之后,老桓砾高声宣读了太后文信侯并署的第一道摄政诏书:“新王方立,国事但以秦法常制。丧喜同期,举朝臣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论罪。上将军蒙骜平定晋阳有功,爵加两级晋升大庶长,其余将士战功依法度行赏晋爵。”
大典散去,朝臣们大感意外,直是一脚踩空闪得心下没了着落一般。
无论是孝文王即位还是庄襄王即位,主持大局的吕不韦都曾经推出了颇新鲜实在的几着新政,虽有争论,然总是令国人耳目一新。惟其如此,诸多朝臣便料定:这次新君开元吕不韦全权摄政必要大动干戈,全力推行其宽富新政,再度破除秦国成法!基于此等判断,诸多大臣便各怀心思做好了不同准备。廷尉、御史、司寇、国正监等一班涉法大臣的预备应对是一定要阻止文信侯再度修法,若遭文信侯拒绝,不惜贬黜下狱也要动议大朝议决!驷车庶长等一班执掌王族事务的王族大臣,则最怕吕不韦借开元之机清算因嬴奚晋阳叛乱而生出的王族纠葛,但有不慎便是后患无穷,主张将查处参与谋反事先放放再说,若吕不韦执意不从,也只有破脸以护国了。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关市令等一班经济大臣,最怕的是吕不韦在新政开元之时大减赋税大免徭役;今年多灾,虽说减税减役也有安定民心之功效,然则主少国疑之时最易招致强敌来攻,其时官仓无粮府库无钱却是奈何?武臣将军们虽大多还在晋阳平乱,但蒙骜却也有一封紧急密书送到了国尉蒙武之手,只叮嘱一事:“文信侯若行新政,务劝其暂勿减赋,若执意不从,我当亲回力谏也。”凡此等等都有一个共同理由:主少国疑朝野惶惶,国事以无为备乱为上!然则谁也没有想到,新君即位大典却一无出新举措,一道诏书宣读完毕,朝臣们还没回过神来便散朝了。
“走眼也!”
“平平无为也!”
“伸缩自如,难得也!”
朝臣们流出殿堂流进车马场,纵然听得近旁有人兀自长吁喟叹也绝不凑上去议论,谁也不看谁便匆匆走到自家车前匆匆登车而去了。毕竟秦国法度森严,大臣们此刻都蓦然明白过来:当此非常之时,各司其职为第一要务!文信侯新政无为所求者何来?还不是安定朝野但求大局稳定!诏书那句“俱安其位,各勤政事,怠政者依法论罪”说得甚?还不是怕大臣们惶惶疏政!既有此说,可知文信侯对大局已是洞若观火,全然不是我等预料。自家做好自家事为上,还叨叨个甚来?
一连旬日,吕不韦在所有报来的官文上都只批下三句话:“有法依法。无法依例。无例者主官先出裁度。”秦法原本周延,山东六国谓之“凡事皆有法式”,无法可依之事寥寥无几,再加一条“无法依例”,几乎便囊括了所有国事。真正无法无例可循者,百宗不得其一。便是如此罕见事端,吕不韦也要主管官署的大臣首先拿出自己的办法,到了他这里也就是会商拍案而已。如此一来,吕不韦大见超脱,每日在书房坐得两个时辰便批阅完了所有官文,剩余时光便在园囿中踏雪漫游;不裹皮裘不着皮靴,只一领本色丝绵大袍一双三层布靴,满脸被风雪打得绯红也兀自不停脚步……
终于,这场一夜塞门的骇人暴雪纷纷扬扬收刹了。红日初出,彤云渐散,澄澈的碧空下终于显出了几被活埋的大咸阳。老秦人活泛了过来,不用官府督导便争相出户铲雪清道。不消三日,三尺大雪便全部变为巍巍雪人伫立在所有大街两边的沟渠旁,一条条通往城外渭水的暗渠昼夜淙淙地消解着这些庞然大物,也带走了老秦人惴惴惶惶的郁闷烦躁,官市民市开张了,百工作坊生火了,国人上街了,农夫进城了,一切又都复归了平静。
清道之日,吕不韦的缁车辚辚进了王城,径直停在了东偏殿外。进得殿中,却是空荡荡冷清清不见一人,大厅通往书房的门户也紧紧关闭着。吕不韦正在四下打量欲唤得一个内侍来问,却见老桓砾佝偻着腰身从西偏殿摇了过来,踽踽老态给空旷的王宫平添了一抹凄楚。
“老长史,秦王何在?”吕不韦匆匆下阶扶住了老人。
“一言难尽也!”老桓砾摇头一声叹息,“大典次日,秦王便搬出了王宫。坚执前去护送的老中车回来说,秦王搬到了章台近旁的一座别苑,实际上住在距别苑一里处他的一座小庄园里。老中车说,那是秦王还没做太子时自己购置的农户庄园。老朽大不放心,次日赶去晋见,欲请秦王回王城,不想……”老人却摇摇头打住了。
“老长史便说无妨,不违法度。”
“惭愧惭愧,桓砾老糊涂也!”老人似乎这才醒悟过来,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秦王说,我居王城,臣工日过殿堂,见与不见皆难,徒乱仲父决政也;我出王城,一合父王遗诏着意锤炼,二使仲父领政无得滋扰,一举两得如何不妥?”
“如此,你等王室政务官吏做何处置?”
“说得是也!”老桓砾点头摇头地叹息着,“秦王说,长史吏员、中车府内侍皆归太后仲父代为节制,我有一个王绾足矣!”
“一个没留?”
“一个没留。”
“身边内侍?”
“只有一个童仆赵高。”
“军兵车驾?”
“都住在章台别苑。”
吕不韦思忖片刻断然道:“老长史立即着人整饬东偏殿,书房务使既往一般。我这便去章台请王!”
“文信侯,难亦哉!”
吕不韦再不多说,跳上殿前一辆王室中车府的双马轺车便辚辚飞出了王城,过得渭桥便直向东南。东去官道上的积雪早已经清得干净,在茫茫雪原中抽出了沉沉一线,虽说车马寥落毕竟时有可见。下得官道一拐上通往章台的支道,情形便大为不同。这里属于王室园囿,初夏之前照例封苑,路径当值内侍一律回守章台宫,无人除雪亦无人沿途接应查勘。虽经月余风吹日蚀,干雪冰凌还是严严实实掩盖着路面,冷风裹着干硬的雪粒如影随形般撕扯纠缠着车马。对于只有一顶伞盖的轺车来说,这种风搅冰凌天算是最大“路难”了。驭手抖擞精神高喊了一声:“大人扶稳伞柱!”正要上道,吕不韦却突然一跺脚沉声喊停。
“大人正当改日再去!”驭手恍然勒马。
“谁要改日?”吕不韦跳下轺车挥手下令,“卸车换马!”
“在下御车术尚可,大人登车便是。”
吕不韦揶揄地笑了:“也只在王城尚可尚可也,干雪冰凌道乃行车大忌,不知道么?”
“大人……”中车府的驭手一时满脸张红。
“不打紧。卸车换马来得及。”
驭手倒是当真利落,片刻之间便卸下两马整好鞍辔,又在车旁道口划了一个硕大的箭头,便飞身上马要头前踩道。吕不韦却摇手制止道:“你没走过冰凌道,跟在后面便是。”驭手大是惶恐:“这如何使得!冰凌道何难?”吕不韦也不说话,轻轻一提马缰,走马上了露出枯干茅草的道边塄坎,却不走看似平坦如镜的大道中间。驭手随后跟着也不敢多问,一路小心翼翼,二十余里路走马一个多时辰才看到了章台别苑。下路时吕不韦笑道:“记住了:雪后冰凌道,只看草出雪,莫看土过冰。”驭手原本是王室中车府的一流能者,平日驾一辆轻便轺车在东偏殿外当值,专一预备秦王急务。今日被文信侯一路憋屈,驭手虽唯唯点头心下却是老大疑惑。眼见堪堪下路,驭手便似无意般一提马缰,踩上了一块冰雪之上的路面。不料马蹄一沾路面便倏地滑出,马身重重跌倒,驭手猝不及防竟被压在马身之下!
“蠢也!”吕不韦又气又笑心下又急,便一马飞向别苑,吩咐鹿砦营门的守卫军士出来救助驭手,自己便直奔大帐。
总领国君车驾护卫的公车司马便惶惶来见,诉说秦王行止不依法度吏员无所适从屯在这旷野园囿形同废弃物事!吕不韦也不多说,只吩咐立即整顿车驾仪仗去行宫迎接秦王。公车司马大为困惑,却也不敢多问。毕竟,章台是个伸缩太大的所在,说小是章台宫,说大便是咸阳渭水东南方圆百余里的王室园囿,这片山水中究竟有几多行宫,便是公车司马自己也未必清楚。一番紧急收拾,车驾仪仗并护卫军兵隆隆开出章台别苑向西而来,走得大约一个时辰,已经从咸阳东南到了正南,进了三面山头对峙的一片谷地。吕不韦方才下令车驾军兵短营歇马,公车司马带六名卫士随他上山。
时已冬日斜阳,山坡积雪虽化去许多,依旧是深可及膝。好在有一行极清晰扎实的脚印直达山顶,吕不韦一行倒是免去了脚下探察之苦。小半个时辰到得山头,却见草木枯竭白雪皑皑,小小山头一览无余:百余步之外一道石墙圈着一座庄院,石门关闭,炊烟袅袅,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庭院。吕不韦倒是听王绾说起过这座庄园,当时只想定然是秦王为王子另建了一座山居,再简朴也当于自己当年的那座城南私庄不相上下。今日身临其境,吕不韦直面粗砺简陋的庭院不禁大为感奋,一个少年能以如此所在锤炼自己,纵为秦王亦不舍弃,不亦难哉!
“这?行宫?”公车司马满脸疑云地嗫嚅着。
“诸位切记:自今日始,此山叫做鸿台!”吕不韦神色肃然地挥手吩咐,“卫士守护鸿台之外,公车司马报号请见秦王!”
“嗨!”公车司马一声领命,当即对着石门高声报号,“文信侯开府丞相吕不韦领公车司马等,晋见秦王——”回声未落,石门已经咣当拉开,一个黑衣人抢步出门便是一拜:“舍人王绾拜见文信侯!”话音未落,便听院内一阵急促脚步,一个身着黑色绣金斗篷的散发少年已经冲到了面前深深一躬:“果是仲父来也,政失远迎!”吕不韦连忙扶了少年,正欲回拜却被少年嬴政一把扶住,“仲父若要大礼,我便要乱了方寸!走,请仲父进庄说话。”说罢搀扶着吕不韦便进了石门庭院。
毕竟是少年心性,嬴政兴致勃勃地亲自领着吕不韦前后看遍了庄园。看看天色已经暮黑,王绾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