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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则自知。”韩非霍然起身冷冰冰一拱手,“我去兰陵拉酒,不能奉陪。小兄弟越过前方山头,便见苍山学馆。”说罢拔起车盖插上牛车,便咣当叮呤地径自去了。
“怪人也!”蒙恬嘟哝一句,良久回不过神来。
漫山兰草,漫天霞光,幽幽谷风,一片清凉。蒙恬亢奋的心绪被韩非的突兀发作搅得很有些沮丧。鲁仲连已经对他叙说了荀子大师的种种情形,当然也不会遗漏大师的两名高足韩非与李斯。蒙恬当时便有了主意:说动韩非李斯入秦,方算不虚此行!然今日初见韩非,还未说得几句便是这般难堪,此人实在难与也!如此看去,荀子门下必多狂狷奇崛之士,要寻觅几个正才还当真可能不是一件容易事体。离开咸阳堪堪一年,莫非果真要空手归去了?鲁仲连说,自稷下学宫大树衰微,天下名士便是落叶飘零,盛机过矣!虽则如此,可蒙恬总是忘不了王翦那句话,鼓荡之世自有风云雄杰,大才不在寻访,在遇合也!
还得说大父那奇特的考校方式成就了他们。
那日,大父找他来一番叮嘱,教他做个蒙面不露相的少年司马与王子嬴政较量兵书学问。蒙恬大觉新鲜有趣,欣欣然上阵做了“少司马”考官。不料一番较量下来,蒙恬却对那个少年王子大是赞赏,立时觉得秦国就该此等王子做储君!大父一班老臣苛刻挑剔,未免太过颟顸了。及至看完王子与蒙面少卒的搏击较量,蒙恬便对王子油然生出了钦佩之心。考校之后咸阳多有流言,连大父都说这个嬴政未必是储君最佳人选。蒙恬便突兀生出一个念头:结识这个王子,说动他一起游历天下做风尘隐士!奇思一出,蒙恬便终日揣摩如何能探听得这个不居王城的王子行踪。他不想通过大父或任何官署探得王子居所,而只想自己摸索得来悄然找去与王子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咸阳,那才叫神来之笔,刺激也!不想一连旬日却是一无所获,蒙恬便有些悻悻然了。正在此时,却有一个内侍小童在后园的胡杨林下撞上了他,塞给他一方物事便笑嘻嘻跑了。蒙恬打开那张折叠得方正的羊皮纸,几道山水旁边一行小字:“蒙面亦知音,承蒙不弃,敢请一晤。接书次日按图索骏可也。”
次日清晨,蒙恬荡着一只小舟在渭水南岸的芦苇湾中见到了王子嬴政。两人一见如故,在飘荡的小舟上饮着老秦酒咥着酱肉干锅盔,直说到夕阳枕山还是意犹未尽。蒙恬说了他听到的种种传闻,末了慨然道:“政兄撂开!不必纠缠这太子之位,你我结伴同游天下,做个俞伯牙锺子期高山流水,岂不妙哉!”嬴政却拍着船帮笑骂一句:“太子个鸟!我是想做事!兄弟只说,大事若是可为,你果真愿意做高山流水?”蒙恬便道:“所谓做事,无非功业一途!秦国将相多有,少得你我两人么?”嬴政目光炯炯道:“兄弟所言,原是将流言看得重了。若是储君可为,兄弟又当如何?”蒙恬拍掌笑道:“政兄果真做得储君,自然是大事可为,不做高山流水也罢!”嬴政肃然道:“好!回庄说话,晚来还有一人!”“是那个蒙面少卒么?”蒙恬突然脱口而出。“兄弟神异也!”嬴政哈哈大笑,与蒙恬两桨同出,片刻便到了岸边。
月上南山,一精干舍人领着一个英挺人物来了。舍人是王绾,英挺人物果然是那个蒙面少卒。不等王绾介绍,蒙恬便跳了起来:“我知道!这位大哥是王翦,秦军后起之秀!”嬴政王绾一齐大笑,敦厚的王翦倒是局促得无所适从了。谁料三碗酒一过,海阔天空之际便见了这位年轻将军的英雄本色,话语简约却是句句切中要害,大非寻常赳赳武士可比。同是评判大势,熟知权臣纠葛的蒙恬实在是心中无底。王翦却是沉稳异常:“朝野流言虽多,然终抵不得真才二字。大势所趋,秦国储君非王子莫属也!”蒙恬见王翦说得笃定,便笑问一句:“王子果为储君,当如何作为?”王翦一字一顿道:“但为储君,讷言敏行,勤学多思,以不变应万变。”
“若继大位又当如何?”蒙恬又紧追一句。
王翦依旧沉稳道:“大位在时势。时不同,势不同,方略不同。”
“三年内即位如何?”
“主少国疑,惟结权臣以度艰危。”
“十年之后即位如何?”
“遥遥之期,非此时所能谋也。”
蒙恬记得很清楚,凝神倾听的王子嬴政起身离座对着王翦拜倒:“将军乃我师也!嬴政谨受教!”慌得王翦连忙拜倒相扶:“在下只年长几岁,多了一份常人之心,何敢当王子如此大礼也!”嬴政又肃然扶住了王翦道:“将军雄正就实,不务虚妄,嬴政自当以师礼事之,将军何愧之有哉!”蒙恬过来扶住两人胳膊道:“王翦大哥先莫推辞,只说说目下我等该做何事?若是对了我也拜师!”嬴政不禁点头笑了:“好!将军便说,再收一个学生也!”
“岂敢岂敢!”王翦一做俗礼便老成敦厚如农夫,一说正事便犀利稳健如名士,直是两人倏忽变换。顽皮的蒙恬直揉着眼睛一惊一乍:“也!名士又变村夫!莫变莫变,眼花甚也!”举座哈哈大笑,王翦竟一时窘得张红了脸膛,仰头大饮了一碗老秦酒这才思忖道:“要说目下,倒是真有一事当做。”
“何事?”嬴政蒙恬异口同声。
“搜求王佐之才!”王翦慨然拍案,“大事须得远图。以秦国朝野之势,王子成为储君只在迟早之间!秦王破例考校少年王子以为太子人选,此间定有若干变数。变数之一,便是王子或可不期立储,甚或可不期即位……”举座骤然屏住了气息,王翦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不期之期一朝来临,王佐之才便成急务也!”
“方才不是说惟结权臣以度艰危么?”蒙恬噗地笑了。
“艰危之后又当如何?”王翦没有丝毫笑意。
“蒙恬心服,只要赖师账也!”嬴政淡淡一笑倏忽正色,“将军之言深合我心。我不居王城,原本想得便是结交由人也。若非考校之事来得突兀,我原本是要游历天下三年的……只是天下茫茫,大才却到何处寻访?”
“王子但有此心可也!”王翦慨然拍案,“鼓荡之世自有风云雄杰!大才不在寻访,在遇合也!但有求才之心,终有不期遇合!”
“说得好!”蒙恬拍掌笑叫一声又倏地压低了声音,“此事惟我做得。王子离不开咸阳。王翦大哥离不开军营。只我悠哉无事,可是?我去找大名鼎鼎纵横天下之士,此人与各大学派均有关联,定然能为寻求大才指点路径!如何?”
嬴政思忖片刻恍然道:“大名鼎鼎纵横天下?鲁仲连!”
“然也!”
“你却如何识得鲁仲连?”王翦惊讶了。
“天机不可预泄也!”蒙恬不无得意地笑了。
……
就这样,蒙恬在去年立冬时分上路了。众所周知的理由是,齐人清明节气比秦国早,蒙恬代齐氏回归故土祭祖便要在先年冬天出发。就实说,蒙恬在来春清明时节也确实在齐国祭拜了祖先坟茔,只是祭祖之后便悄然去了东海之滨。在故越国的一群小岛中,蒙恬终于找到了隐居多年的鲁仲连。蒙恬便拿出了一支三寸宽的独简。鲁仲连端详一番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二十年前一喏竟应在了今日!小子好气运,老夫认了!”蒙恬记得清楚,当鲁仲连领着他登上岛中孤峰时,山顶女子的歌声美得使他陶醉了:“齐子归来兮,报我以琼瑶。鱼猎耕稼兮,雨打蓬茅。天下乐土兮,惟我孤岛。”那白发苍苍的鲁仲连竟也对着大海长吼一声快乐得高唱起来:“山高水遥,我心陶陶。家国何在,天外孤岛——”随着歌声,草木婆娑的山道上隐约现出一个布衣长发纤细窈窕红润丰满的女子,背上一只小竹篓,手中一柄小弯锄,时而挖得几株草药丢到背篓之中,质朴得毫无雕饰,美得却如天上佳人!那时,少年蒙恬第一次在女子面前怦然心动了……
小岛山根处是鲁仲连与小越女的家。一排茅草木屋,一片圆木围起来的庭院。院中一只正在打造的独木舟,还有大片正在编织的鱼网。庭院当中却是一个永远都在冒烟随时都可点燃的大大的火坑,坑中高高支着一个烧烤的吊架,浑然便是远古部族的渔猎营地。便在那座渔猎小院里,碧蓝的夜空挂着澄澈的月亮,鲁仲连燃起了篝火,吊起了硕大的陶罐,打开了一只半人高的陶瓮。小越女从吊架上取下陶罐,用一只长把木勺从罐中盛出小鱼笑吟吟盛进了蒙恬面前的陶盆,“晓得无?小海鱼用山菜山鸡一炖,再配岛山草药,清香开胃滋养元神祛湿降燥,小兄弟放开吃了。”亲切慈和得娘亲一般,蒙恬的心又一次簌簌颤栗了。
便是那个夜晚,蒙恬第一次体味了飘飘然的醉意,陪着鲁仲连一碗又一碗的干,心下竟舒展得要飞起来一般。少年的心感动不已,便说了要拜鲁仲连为师修习纵横术隐居海岛!鲁仲连哈哈大笑说,小子醉也!纵横隐居,一矛一盾!小子矛乎盾乎!蒙恬赳赳高声,先矛后盾,譬如老师!小越女不禁大是赞叹,小兄弟聪慧过人,真当今千里驹也!鲁仲连哈哈大笑眼眶溢满了泪水,老骥又见千里驹,老夫何幸哉!只可惜老夫不能使千里驹驰骋天下也!蒙恬赳赳相问。鲁仲连一阵感喟,说得一句话至今还震撼着蒙恬。鲁仲连说,而今天下时势不同,一强独大而六国沉沦,此时习纵横家之术犹刻舟求剑也!
“前辈之见,而今当习何学?”
“惟荀子之学,堪当今日天下也!”
“人言荀子步儒家后尘,前辈何有此论?”
“笑谈笑谈!”鲁仲连连连摇着白头,“老夫一生笑傲天下,未曾服膺一人!只这老荀子,老夫今日却要说得一句:当其学生,老夫犹不够格也!”
在海岛盘桓的日子里,鲁仲连每每说起荀子便是不胜感慨:“老夫当年在稷下学宫识得荀子,五十年未断交谊矣!若非老夫逃避诸侯,只怕也与老荀子凑到苍山去也!”蒙恬问荀子治学之风,鲁仲连只沉吟着说得几句:荀子学究天人,贯通古今,有儒家之根基,有法家之锐气,有墨家之爱心,有道家之超越;然又非难诸子,卓然自成一家,堪称当今天下学派之颠峰也!蒙恬却总是有些不以为然:“荀子学问果如先生所言,如何屈做一个小小县令?”鲁仲连良久默然,末了一声叹息:“造物之奥秘,生人之艰辛,非你我所能穷尽也!古往今来,治学巨子皆难见容于仕途。孔子颠沛流离,孟子漂泊终生,老子西出流沙,庄子隐迹山野。他们都曾做官,老子做过周室史官,孔子做过鲁国司寇,孟子做过稷下客卿,庄子做过漆园小吏。无论大小,皆一个‘辞’字了结。此中因由,堪称一篇人生大文章也!至于荀子,为何要做一个小小县令,老夫岂能说得清楚?”
一个月后,蒙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座海岛,离开了那对永远教人铭刻在心的天生佳偶,离开了那几乎要将他征服融化的梦幻生涯,跋山涉水地寻觅到了楚国兰陵。
二、苍山大师与谜一般的二十一事
山坡草地上,七八个少年若即若离地簇拥着一个布衣老人漫步。老人侃侃而论,少年们时不时高声发问,老人便悠然止步从容解说,如此反复,逍遥漫游般飘到了一片谷地。
清晨灿烂的阳光下,谷中兰草弥漫出淡淡的幽香。谷地山根处一座山洞一片茅屋,竹篱竹坊圈起了一片大庭院,院中一排排石案草席错落有致又干净整洁,炊烟袅袅书声琅琅,直是一片生气勃勃的山中胜境。进得庭院布衣老人吩咐道:“你等将《不苟》篇诵得熟了,明日与师兄们一起辨析。”少年们整齐应答一声是,布衣老人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
“老师!”庭院外的山道上一声高喊,“春申君书简!”随着喊声,一个长发黄衫的年轻人飞马进了大庭院翻身下马,将一只皮袋双手捧给了布衣老人。老人打开皮袋取出了一卷竹简展开,看得片刻笑道:“李斯呵,公孙龙子要来论战,你以为如何应对?”
“既来论战,自是求之不得也!”黄衫年轻人很是亢奋。
“你可知公孙龙子何许人也?”
“名家第一辩士,我门最大公敌!”
“过也。”老人淡淡一笑,“午后聚学,老夫说说公孙龙子。”
“嗨!”李斯欣然应命,“午后韩非正可回来,酒亦齐了。”
“还有,鲁仲连飞鸽传书,说举荐一人来山,近日留意也。”
“弟子遵命!”李斯一拱手匆匆去了。
布衣老人从容进了山洞。一段曲折幽暗眼前便豁然大亮,早晨的阳光从幽深的天井洒将下来,洞中与洞外一般的明亮干燥;天井右侧一个天然石洞,洞口一方几于人高的圆石上刻着三个硕大的红字——执一坊。老人进了执一坊,便在石壁下的一排排木架上浏览起来,片刻间抽出一卷竹简凝神翻阅,不禁呵呵笑了。
布衣老人是荀子,目下战国最后一位卓然成家的大师。
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