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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8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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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边军与我秦军从未交过手,可是?”
“这倒是。李牧久驻阴山,没有南下打过仗。”
“李牧果然出兵,便是与秦军第一战,不妨试试成色。”嬴政从容一笑。
“君上言之有理。既定方略,不宜多变。”王翦立即赞同了。
“桓龁东路该当无虞,樊於期西路令人担心。”蒙恬转了话题。
“何以见得?”嬴政问了一句。
“樊老将军求胜心切,攻克平阳后深入赵国,不在桓龁军令之内。”
“樊於期老将坚刚多谋,该当无事。王翦以为如何?”
“当下,臣不好论断。”
“好!我在蓝田大营住几日,等两路战胜军报。”
旬日之后,关外奔袭的第一道战报终于抵达:桓龁一军攻克武城,斩首赵军万余,夺粮草辎重千余车,业已顺利回师关外大营。嬴政很是高兴,与王翦蒙恬聚酒小宴以示庆贺。在君臣三人各自揣测李牧迟钝不出之因由时,第二道战报飞来了:樊於期大军兼程急进连下两城,回军时被李牧亲率边军飞骑截杀,秦军战死三万余,余部突围散战正在渐渐聚拢,樊於期将军下落不明!君臣三人深为震惊,留下蒙恬镇守蓝田大营,秦王与王翦立即率五千铁骑兼程赶赴关外大营。
汇集各方消息,战败经过终于清楚了。
攻克平阳之后,老军将士嗷嗷求战。樊於期也是意犹未尽,立即与麃公、屠雎会商,主张从西路北上奔袭赵国恒山郡,策应东路桓龁。樊於期的奔袭主张理由有三,都很坚实:其一,桓龁东路奔袭是孤军,不能说没有被赵军伏击的可能,需要策应;其二,若从西路再出奇兵北上,则赵军必然不明虚实而迟疑,不敢轻易对任何一路动手;其三,我军已克平阳,枯守原地徒然窝了兵力,两军齐出事半功倍!樊於期本来就是仅仅次于主帅桓龁的前军大将,此次又是平阳战事的主将,西路奔袭的主张尽管在桓龁预先部署之外,然从大局看却无疑是主动策应主力的积极之举,完全符合秦军传统,老将们二话不说便齐声赞同了。樊於期立即部署:屠雎率两万步军留守平阳,自己与麃公率五万铁骑北上奔袭。
樊於期选定的奔袭路径是:沿汾水河谷秘密北上,于晋阳要塞外突然东折,从远离井陉要塞的南部山道进入恒山郡,攻克赤丽、宜安两城后,若东路无事便立即回师。就长平大战后的秦赵情势说,这条路径确实是赵国的一道软肋。长平大战后,赵国对秦国的防御部署历来集中在三坨:河东一坨,以平阳为根基与秦国做最前沿对峙;中央一坨,以上党山地为纵深壁垒,使秦军不能威慑邯郸;北部一坨,以晋阳、狼孟的长期拉锯争夺战为缓冲地带,以井陉要塞为防守枢纽,不使秦军以晋阳为跳板突破赵国西部北大门。如此三大坨之间,南北千余里东西数百里,疏漏空缺处原本很多。尤其是平阳至晋阳之间的汾水河谷,没有一处重兵布防的要塞。之所以如此,也是形势使然。长平大战后,魏国韩国的实力在整个河东与汾水流域大大衰减,说全部退出也不为过。也就是说,连同上党在内的整个河东与汾水河谷,都在事实上变成了两方四国哪一边也无法牢固控制的拉锯地带,赵国能扼守住如上三要害,已经是万分地不容易了。唯其如此,秦军歼灭河东平阳的赵军主力后,赵国在整个汾水河谷的南大门便洞开了,只要不东进上党,沿汾水谷地北上几乎没有阻力。
樊於期五万铁骑秘密行军,果然未遇一支赵军,直到在晋阳郊野东折,进入赵国恒山郡,一路都出奇地顺当。作为老军老将,此等顺当原是异常。然在目下樊於期麃公一班老将眼里,这却是完全该当的。赵国新王即位两年,第一年便被秦军攻克平阳斩首十万杀大将扈辄,赵国已成惊弓之鸟全然在意料之中,再说赵国精锐也就是那二十万边军,要赶到恒山郡,最快也得半月上下,纵然赵国察觉了又能如何?
攻克赤丽,是顺利的。攻克宜安,也是顺利的。
秦军战心愈加炽热,上下嗷嗷叫,索性南下奇袭邯郸大门武安,打一个大胜仗!樊於期很是清醒,不为众议所动断然下令回师,军令理由只有一句话:“深入赵国腹地,策应东路震慑赵人之使命已成,回师!”秦军战心炽烈,军法却更是严明,主将一声令下,立即将战胜财货装车回军。暮色时分经过滋水南岸的肥下之地,谁也想不到的灾难突然降临了。
广阔舒缓的青苍苍山塬上,突然四面冒出森林般的红色骑兵,夕阳之下如漫天燃烧的烈焰轰轰然卷地扑来,雪亮的弯刀裹挟着急风骤雨的箭镞,眨眼之间便狠狠铆进了黑色的铜墙铁壁。秦军将士没有慌乱,却实实在在地措手不及……麃公身中三箭死战不退,被护卫骑士拼命夹裹着杀出重围,绑在一辆轻车上一路拼杀西来。堪堪望见晋阳城,麃公大吼几声,奋然拔出钉在前胸的三支长箭,便失血死了。一个千夫长说,麃公临死的吼叫是,李牧!记住李牧!血仇!
……
幕府聚将厅一片沉寂,如同战场后的血色幽谷。
幕府外黑压压站满了校尉头目,他们是为战场失帅而自请处罚。天下军法通例:主帅战死,将佐与护卫无过;主帅被俘抑或失踪,将佐治罪,护卫斩首。目下主将樊於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突围将士岂能安宁?老桓龁回师途中突闻战报,先是暴跳如雷,之后大放悲声,若非两个司马死死抱住,那口精铁长剑眼看便插进了肚腹。从战报传来,截至秦王与王翦赶到,整个关外大军三日三夜不吃不喝地漫游在幕府营地,搜寻接应突围逃生者、救治伤残者、埋葬有幸逃回而死在军营者,残兵将佐痛悔请罪,未遇劫难者激昂请战,整个营地既如死寂的幽谷又如焦躁的山火,愤激混乱不知所措。秦王来到,将士闻讯云集而来,却都死死地沉寂着。尽管有待处置的紧急军务太多太多,但有秦王亲临,大将们谁也不好先说如何如何。不是不敢说,而是谁都清楚,这是秦王亲政之后的第一次败绩,敌方是与秦军试手的神秘的李牧,秦军大将则是备受秦王器重的老将樊於期,牵涉多多干系重大,骤然之间谁也不好掂量这次败绩对目下秦国秦军的影响以及对于未来的分量。
“将士都在辕门外?”嬴政终于开口了,似乎刚刚从沉睡中醒来。
须发散乱面色苍白的老桓龁默默地点了点头。
“走!本王要对将士说话。”秦王举步便走。
眼看老桓龁懵懂不知所以,王翦低声急迫地提醒:“号令全军聚集!”
老桓龁如梦方醒,拳头一砸白头赳赳出帐。片刻之间长号大起,军营各方默默忙碌的兵士们轰隆隆聚来,辕门外的大军校场倏忽大片茫茫松林。没有号令,没有司礼,黑压压的甲胄丛林肃然静寂,唯有千人将旗在丛林中猎猎风动。
走出幕府,年青的秦王没有与任何一个大将说话,也制止了中军司马将要宣示的程式礼仪,径自稳健地踏上了一辆只升高到与幕府顶端堪堪平齐的云车,高亢结实的秦音便激昂地回荡起来:“将士们,我是秦王嬴政!本王知道,大军首战大败,将士们都想知道我这个秦王如何说法,否则人人不安。唯其如此,本王今日畅明说话,归总只有三句。第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当年没有胡伤的对赵阏与之败,宁有举国协力的长平大捷?本战,大将谋划无差,兵士协力死战,不依无端战败论罪。第二句,秦军有了劲敌,大好!李牧边军能在我军全无觉察之下突袭成功,堪为秦军之师也!秦军要师李牧而后胜李牧,便是天下无敌!第三句,秦国既定方略不变,关外大军还是关外大军,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
黑色丛林沉寂着,秦军将士们热泪盈眶地期待着秦王继续说下去。嬴政却戛然而止,大步走下了云车。便在秦王举步之间,十万大军的老誓吼声骤然爆发了,如滚滚沉雷如隆隆战鼓如茫茫呼啸,士兵将佐们几乎喊哑了嗓子,久久矗在校军场不愿散去。
夜幕降临,幕府聚将厅的君臣会议开始了。
李斯是在接到战报后快马兼程赶来的,心绪沉重得无以复加。在辕门口外,李斯恰恰听到了秦王对三军将士的慷慨之说,心下虽然长吁一声,却一直没有说话。老桓龁是愤激悲怆羞愧折磨得有些懵懂,铁板着脸紧咬着牙不知如何。王翦与左军大将屠雎倒是沉稳如常,矗在赵国板图前一动不动,却也一直没有说话。
“上将军,肥下之地宜于伏击么?”嬴政一阵转悠,终于打破沉默。
“不,不宜。”王翦显然还沉溺在深深思虑之中。
“你说不宜,李牧为何就宜了?”
“臣所谓不宜,是以兵法而言。”王翦已经回过神来,指点着板图道,“君上且看,这是恒山郡,滋水从西北向东南流过,滹池水从西向东流过,两水交汇处的滹池水南岸,便是肥城,肥城之南统称肥下。此地方圆百里,尽皆低缓山塬,多是说平不平说陡不陡的小山丘,除了寻常林木,一无峡谷险地,二无隘口要道。依据兵法,实在不足谓奇险之地。然则,偏偏在这般寻常地带,李牧却能隐藏十余万大军发动突袭,其中奥秘,臣一时难于道明。”
“老将军以为如何?”嬴政平静地坐进了大案。
“咳!肥下实在没甚稀奇,阴沟翻船!”老桓龁的生铁拳头砸得将案咣当大响,“但凡秦军老将老卒,谁都将赵国趟得熟透。邯郸城门有几多铁钉,老兵都数得上来!那肥下山地非但无险,还是个敞口子四面不收口。谁在肥下做伏击战场,直一个疯子!李牧就是疯子!老夫看,他定然是凑巧带兵路过!老夫不服!不信他神!”
“左将军以为如何?”
“臣启君上,”屠雎一拱手,“上将军所言,老军将士无不赞同。”
“关外大营还想攻赵?”
“正是!三万余将士战死,岂能向李牧低头!”屠雎慷慨激昂。
“启禀君上,老臣请战,再攻赵国!”老桓龁立即正式请命。
嬴政看看李斯又看看王翦,叩着大案沉吟不语。李斯自入关外大营,见秦王已经知晓军情,便一直没有说话。最要紧的原因是,李斯当初一力赞同内外分兵的方略,也从来不怀疑秦军战力,根本没有想到偏师小战竟会大败,更没有想过如果关外战败又当如何?身为长史,又是国策总谋划者,李斯不能不从全局思忖。目下局部失利,翻搅在李斯心头的便是:是否因这一局部失利而改变全局谋划?具体说,五年刷新秦国的谋划之期是否短了?秦军兵力以及将才,是否不足以分为两支大军?如果继续对赵作战,是继续由关外大军独当还是合兵全力赴战?思虑看似对赵战事,实际却牵涉着“一天下”的长策伟略如何实现的全局。李斯之短,在于对军事不甚通晓。当年在苍山学馆,荀子评点弟子才具,对李斯的评语是:“斯之政才,几比商君也。然兵家之才纵横之能,与苏秦张仪尚不及矣!”也就是说,苏秦张仪尚算知兵,李斯连“尚算知兵”亦不能。法政名士之所谓知兵,非指真正具有名将之能,而是指对军旅兵争有没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可能学而知之,然更多的却是基于一种天赋直觉。若就兵家学问言,以李斯之博学强记,寻常之谈兵论战自不待言。然要真正地肩负万千军士之性命而全局谋划军争,李斯总觉得没有如同透彻的政事洞察一样的军事见识。譬如目下,李斯实在没有看出原先方略有何不妥,然则,在该不该对赵继续作战这个具体事项上便觉头绪颇多,无法一语了断。但无论如何,作为中枢主谋,他不能不说话。
“以臣之见,若对赵战事无胜算,可改向他国,或中止关外用兵。”
“何以如此?”秦王追了一句。
“其一,关外战事,意在示形,并非定然咬紧赵国。”
“也是一理。”
“其二,即或关外停战,亦不影响关内整训新军,于大局无碍。”
“王翦以为如何?”秦王沉吟地叩着大案。
“臣之评判,有所不同。”王翦慨然一句,显然已经是深思熟虑,“老军东出,初战失利,并非全然坏事。最要紧处,是扯出了赵国李牧的边军。李牧威震匈奴,已经是天下名将。然其才具、战力究竟如何?秦军极为生疏。若果真李牧此时不出,而在五年之后陡然与秦军相遇,战局难料。肥下之战逼出李牧,臣以为是最大好事。然则,此战仅为李牧边军的独有战法,若李牧仅仅如此一种战法,不足虑也。臣所虑者,李牧用兵之能我军依然没底……”
“且慢!”老桓龁一拍案,“李牧独有战法?是甚!”
“善藏飞骑,善开阔决战。此为李牧边军之独有战法。”
“鸟!这也叫战法?有地谁不会藏兵,你说个明白。”
“中原各国战法,以地藏兵,开阔之地不阻敌。”见老桓龁点点头,王翦指点着板图又道,“可大草原不同,险山恶水极少,大军难以隐藏,只能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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