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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秦王特使到达,王翦立即开始了一系列秘密部署:第一则,当即派出反间营精干斥候三十人,乔装商旅,秘密进入蓟城,立即接应顿弱回归易水大营。第二则,立即于幕府聚将,宣示了荆轲刺秦的惊人消息,却严令在秦王特使到达之前不得泄露军中。第三则,立即派出王贲率五万铁骑,插入燕国与残赵代国之间的咽喉要地于延水河谷,割断两国会兵通道。第四则,快马特使知会蒙恬部,令其派出精锐飞骑,遮绝燕国北逃匈奴之路径。
王翦大军悄无声息地紧张运行之际,李斯赶到了。
洗尘小宴上,李斯对王翦备细叙说了在咸阳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纵然王翦深沉不动声色,额头也冒出了涔涔细汗。之后,李斯又详尽地叙说了庙堂重新会商的新方略。李斯说,秦王与大臣们一无异议地认定:一统天下必经大战,不战而欲图灭人之国,无异于痴人说梦也!此间,秦王特意提到了上将军王翦对秦军将士宣示的“灭国必战,战必有度”的八字方略。李斯心细,特意带来了从史官处抄录的君臣会商卷宗。王翦看到秦王那段慷慨激昂的说辞时,眼睛不禁湿润了。
史官录写的“王云”是这样一段话:
“燕国诈秦称臣,我欲怀柔待之,实乃赢政欲做周天子大梦也!燕国献地献人,掩饰行刺之举,足以证实:没有议出之一统天下,只有打出之一统天下!燕国刺秦,好!破去了赢政天子大梦!也立起了上将军‘灭国必战’之长策伟略!好事,大好事!自今而后,赢政不做周天子,不图以王道虚德使天下臣服。秦国,要实实在在地一统天下!赢政,要做实实在在的天下君王!不是打出来的江山,赢政不坐!”
良久默然,王翦长长地吁了一声。
“上将军宁无对乎?”李斯有些惊讶了。
“秦王明锐如此,夫复何言!唯战而已!”
如果说,此前的王翦对秦王及一班庙堂之臣能否在荆轲刺秦后深彻顿悟尚有疑虑,此刻看完这段“王云”之辞,诸般疑虑已经荡然无存了。王翦深知,这位秦王一旦认清事实本来面目,其天赋悟性远非举一反三者可比,其深彻明晰,往往远远超出臣下之意料。面对如此秦王,王翦当真是没有话说,只有心无旁骛地准备攻燕了。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的聚将鼓隆隆响起。王翦升帐,先请李斯对刺秦事件与庙堂新方略做了宣示。秦军大将们怒火中烧,异口同声愤然喊打。之后,王翦指点着燕国地图,下达了对燕战事的总体部署:先期出动的王贲部不动,继续掐断燕代会兵通道;杨端和、李信两大将各率五万轻装步骑,前出易水之西做两翼驻扎,直接威胁燕国下都武阳与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亲自率领二十余万中军主力,以大将辛胜为副,携带大型攻坚器械,从中央地带西进,选定最合适的时机渡过易水北上。
旬日之后,诸般预备就绪。在王翦主力正要渡过易水之际,从蓟城被秘密接回的顿弱却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燕国太子丹正在全力秘密联结残赵势力,又从辽东调回了十万边军,要三方会兵与秦军决战。
“太子丹疯了么?”李斯简直不敢相信。
“春秋战国以来,燕国清醒过几回?”顿弱一阵大笑。
“刺客之后又出大兵,太子丹也算得人物!”王翦倒是赞叹了一句。
“上将军如何应对?”对燕国的挣扎,李斯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尽管,在咸阳会商时,李斯与尉缭是一力赞同王翦灭国必战方略的。然则,对燕国在刺秦失败后的情势评判,李斯始终都不赞同秦王对燕国打大仗的想法。原因在于,李斯有一个坚定清晰的判断:荆轲刺秦惨遭失败之后,燕国必然举国震恐慌乱,不是举国降秦,便是北逃匈奴或东逃辽东;纵然秦军想打大仗,也没有大仗可打!唯其如此,对王翦的大举部署,李斯在心底里是有小题大做之非议的,只不过自己毕竟不是大军统帅,不宜直然否定罢了。如今,顿弱带来燕国竟要大举会战的消息,李斯半日都回不过神来——燕国残破若此,还要扑过来与秦军会战,世间当真有这等飞蛾投火之举?
“他要会战,会战便是。”王翦只是淡淡地一笑。
蓟城陷入了紧张慌乱而又亢奋无比的巨大漩涡之中。
荆轲刺秦惨遭毙命,对燕国朝野不啻当头一声惊雷。当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副使秦舞阳运回蓟城时,太子丹惊愕攻心,欲哭无泪,还没哼一声便昏厥了过去。夜来,太子丹突然醒来,扑到荆轲尸身,捶胸顿足大放悲声,一直痛哭到了天亮。后来,太子丹宣召秦舞阳,要询问荆轲身死的详细情由,得到的禀报却是:秦舞阳已经疯傻了。太子丹大怒,驱车赶去燕酩池,立即便要杀了这个使燕国蒙羞的宵小之辈。不想一到燕酩池,太子丹却又一次惊愕愣怔欲哭无泪了。破衣烂衫的秦舞阳,披散着长发,挥舞着一根短小的树枝,嗬嗬有声地吼叫着,刺杀着,追逐着,笑骂着。最后,秦舞阳大张两腿,箕坐于地,连连戳刺着自己的胸口与全身,吼叫得奄奄一息之时,竟猛然跳起来一下子扑进了碧蓝的池水……太子丹终于明白了,秦舞阳的疯癫追逐,分明正是荆轲在咸阳王城的刺杀场面。眼睁睁地看着秦舞阳投水,太子丹这才想起荆轲对秦舞阳的蔑视,禁不住骂一声懦夫狗才,踽踽回去了。
荆轲刺秦,原本是惊世密谋,被包藏得严严实实。如今骤然在燕国朝野哄传开来,市井乡野庙堂,无不惊讶万分聚相议论,纷纷回想当年的种种神秘迹象。一时之间,连面临的亡国危局也似乎没人顾及了。此刻,只有太子丹是清醒的。太子丹连夜赶赴父王在燕山深处的行宫,向父王禀报了荆轲刺秦失败的全部经过,末了沮丧道:“荆轲刺秦,必激怒秦王。燕国危亡已迫在眉睫,唯请父王决断国策。”
“没杀成便没杀成,也叫赢政吃一大吓!”
燕王喜非但丝毫没有责怪太子丹,反倒是一阵哈哈大笑。至于危亡国策,燕王喜一边在厚厚的辽东地毡上转悠着,一边这样说:“我大燕自召公立国,危绝者不知几数次也!可谁灭了燕国?没有,一个没有!凡欲灭燕者,终归自灭!何也?天命使然也!德行使然也!赵国不强大么?燕国攻赵多少次,没有胜过赵国一次!可他赵国,纵然战胜,又能奈何?终归还不是自家灭亡!我祖燕昭王破齐七十余城,尚且没有灭齐。他秦国,能灭我大燕?不能!秦军纵然占我督亢,我还有辽东,照样聚兵存国!其后光复故地,依旧还是大燕国!我大燕立国八百余年,是周天子王族唯一的主干余脉,天命攸归,秦国奈何我哉!你但放手去做,当真危局之时,老父自会出面化险为夷也。”
“父王方略,令丹大振心志!”
“子能振作,老父之心也!”燕王喜又一次大笑起来。
“我欲联结代国合纵抗秦,父王以为如何?”
“好!合纵抗秦,原本便是我祖燕文公首创,正当其时也!”
“只是,燕国腹地只有二十万将士,兵力稍嫌单薄。”
“作速调回辽东十万边军,便是三十余万!代国若能出动十万兵马,我便有四十万大军,与秦军便是势均力敌!会战击秦,一战而灭秦军主力,功绩何其大也!”燕王喜抖动着雪白的头颅,竟比太子丹还要慷慨激昂几分。
“辽东边军,原是为父王预留后路,儿臣……”
“子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燕王喜大笑一阵道,“秦开当年平辽东,留下了十五万大军。你调十万过来,还有五七万。纵然战败,我等进入辽东,还可再发高句丽军。后路多有,子只放手抗秦!”
走出王城,太子丹麻木的心又渐渐活泛起来。自他从秦国逃回,老父王的郁闷衰老是显而易见的,将国事交给他时,也分明流露出一种暮年之期的无可奈何。此后每遇太子丹禀报国事,老父王不是靠在卧榻上打盹,便是坐在猎场的山头上看士兵追逐野兽,目光中的那种茫然,每每教太子丹心头一阵震颤。也就是说,自从太子丹逃秦归燕,所接触的老父王,处处都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今,燕国面临危局,老父王却骤然显出一种傲视天下的峥嵘面目,其勃勃傲世之心,竟使做儿子的太子丹有些脸红起来。显然,支撑父王的,是天子血统的贵胄之气,是笃信先祖阴德可以庇护社稷于久远的坦然,是对秦国以蛮夷诸侯坐大的一种其来有自的蔑视。认真想起来,太子丹又觉得老父王有些迂阔,如同那个笃信禅让制的先祖燕王哙一般。毕竟,太子丹久在秦国为质,知秦之深,甚或过于知燕。然则,太子丹还是为老父王的这种独特的执著所感动。毕竟,这种执著能使老父了无畏惧之心,面对灭国危局而能将命运托付于天命阴德,罕见地坦然应对之。说到底,何草不衰?何木不萎?何人不死?何国不灭?能在将死将灭之时不降不退,而一力鼓噪与强大的秦军会战,奄奄一息的老父王能,血气壮勇的太子丹反倒不能么?……
回到自己官署,太子丹立即忙碌起来。
此时,正逢荆轲好友宋如意回到蓟城求见太子丹,请为荆轲大行国葬。闻得太子丹决意与秦军会战,宋如意精神大振,立即为燕国谋划出一个成事之局:大肆铺排荆轲葬礼,秘密邀集代国、齐国、魏国、楚国并匈奴单于会葬,达成合纵联军,大举会战秦国!太子丹当即拍案决断:派宋如意为特使,赶赴最要紧也是最可能达成盟约的代国;其余四名能事大吏,分别赶赴齐、魏、楚与匈奴,约期一月之后会葬荆轲。与此同时,太子丹以燕王名义下书朝野:上卿荆轲为天下赴义,大燕举国服丧,以彰烈士志节。王书颁行三日,燕国城乡触目皆白,国人愤激流涕大呼复仇之声几乎淹没了蓟城。太子丹趁势而上,立即下令各郡县征发义勇,入军抗秦。这时,宋如意从代国匆匆归来,非但带来了代国将以十万之众结盟会战秦军的好消息,还带来了代王赵嘉的秘密特使。太子丹精神大振,连夜举行大宴,为代王赵嘉的特使洗尘。
这场小宴密商,一直持续到曙光初上。
代王特使,是旧赵国平原君赵胜之孙,名曰赵平。这个赵平,在赵国灭亡之前已经承袭了平原君封号。赵嘉出逃代地,大半原因在于赵平的谋划拥戴。赵嘉做了代王,赵平便做了代国的丞相。赵平气宇轩昂,全无故国破灭后的委顿之相,一如既往的豪气勃勃,谈吐之间气度挥洒,俨然大国名臣。太子丹一见之下,竟是大为歆慕。赵平先大体叙说了代国情势:秦军破赵之后,赵国有封地的贵胄悉数逃亡,渐渐汇聚到代郡;去岁立冬之时,拥立赵嘉为代王,号为代国;目下之代国,有土地三百余里,民众五十余万,官吏军兵与王城君臣合计二十余万。末了,赵平慷慨激昂道:“赵国,根基尚在也!代地全部人口近百万,仍算得一个中等诸侯国也!会战抗秦,代王将出精兵十万,连同燕国三十万大军,战胜秦军大有成算!”
“代国以何人为将?”太子丹最担心没有大将统军。
“便是在下!”
“平原君不是代国丞相么?”太子丹惊讶了。
“将相一身者,战国之世何其多也!”
“平原君诚能为将,胜秦有望!”宋如意着意赞叹了一句。
“两国联兵,存燕复赵,全赖平原君也!”太子丹郑重起身,深深一躬道,“丹请平原君为联军统帅,统一调遣会战秦军,君幸勿复燕国之诚也!”
“太子信平,夫复何言哉!”
觥筹交错中,会战大计决断了:代国赵平为联军统帅,燕国宋如意为军师;无论他国出兵与否,两国都将在秋八月会战秦军!其后半月之间,四路特使接踵回燕,果然一无所成。齐国已经沦为偏安避战之海国,笃信齐秦互不攻战盟约,多年疏离中原,根本不想卷进对秦战事。魏国倒是有大臣跃跃欲试,谁知刚刚即位的新魏王魏假却是畏秦如虎,连燕国特使见也不见,便一口回绝了。楚国的春申君已经死了,楚国也如同齐国一样,抱定了回避秦国之策,以山遥水远鞭长莫及为说辞,回绝了燕国。匈奴单于倒是雄心勃勃,无奈却被蒙恬大军卡住了南下咽喉,根本无法越过阴山;老单于便以相机助战为名,答应拖住蒙恬大军,不使其南下助战王翦的主力大军。
太子丹立即赶赴燕山行宫,对燕王喜禀报了诸般进展。太子丹特意申明,不担心四方拒绝合纵,只担心燕国三十万大军没有统军名将。燕王喜颇为神秘地一笑,极其自信地摇着一颗雪白的头颅道:“国运昌盛,非在名将,而在借力也。当年,先祖燕文公首创合纵联军,燕国有名将么?没有!目下,有赵代之平原君足矣!赵人国史虽短,却是好勇斗狠之邦。我军交给赵将统领,无论战胜战败,皆有好处也!”“父王此说何意?”太子丹有些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