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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如此,臣已决意效法太子,以慰荆轲魂灵!”
“先生能自领一军?”
“不!臣已秘密相约燕赵剑士百人,冲锋陷阵死战易水!”
太子丹没有说话,默默点头之际,麻木僵硬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宋如意知道,那不是太子丹的悲伤,而是太子丹绽开的一丝笑容。这个心如死灰的燕国领政太子,已经没有任何事值得他悲悯了。默然良久,宋如意解下酒袋,深深一躬道:“邦国危难,太子自领三千缟素死士而来,臣无以为敬,敢请与太子做诀别之饮!”太子丹还是没有说话,只霍然起身,摘下帐钩上的酒袋,对宋如意相对深深一躬,不待宋如意说话便举头汩汩大饮,双手颤抖,酒水喷洒得脖颈衣甲处处都是。宋如意静静地看着,眼前蓦然浮现出太子丹与荆轲在易水壮别的情形,心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约只有在这等生离死别的关头.如荆轲宋如意这般士侠才能显现出异乎常人的冷静坦然。太子丹饮完,宋如意再次深深一躬,双手将酒袋一举倒过,一股清亮洁白的马奶子酒便准确无误地灌进了腹腔,一口气如长鲸饮川般吸干,一滴酒不洒,干净利落得令人惊讶。太子丹愣怔一阵,陡然伏案放声恸哭:“若得荆轲在国,先生襄助,燕国何得如此危局也!”
宋如意淡淡一笑,深深一躬,头也不回地去了。
九月初三,燕代联军的特使飞马抵达秦军幕府。
赵平的战书激昂备至,秦军大将们听得头皮发麻,却是想笑不能笑想骂不能骂,只能黑铁柱般矗着不动。原因只有一个,上将军王翦没有一丝表情,板着脸睁着眼仿佛钉在帅案前一般。特使将战书念诵完毕,王翦对身旁矗立的中军司马淡淡一句道:“回书,旬日之后会战。”特使高声道:“敢问上将军,究竟何时?战场何地?”不料,王翦却站起身已经走了。特使正欲趋前追问,大将辛胜猛然跨前一步,拦在了当面道:“回去禀报赵平姬丹,甭当真以为这是古人打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想哪里打哪里打!想甚时打甚时打!”特使黑红着脸正要说话,却见秦军大将们人人怒目相视,再不说话,转身腾腾腾出了幕府。
晚饭之后,聚将鼓咚咚咚连响。待秦军大将们陆续赶进幕府大厅,王翦已经拄着长剑站在了那幅两人高的燕南地图前。中军司马一声禀报:“三军大将全数到齐!”王翦长剑点上地图,沉稳利落地说了起来:“诸位,燕代联军本是弱势,今却急切求战,此中必有机谋!敌军谋划不明,我军灭燕便无必胜成算,而大好战机,也会稍纵即逝。何以如此?今秋不能灭燕,燕国便有喘息之机稳定国势;代赵,亦有借燕之力死灰复燃之可能。为此,我军必得一战而灭燕代军力,安定北方!此中之要,在明白破解燕代军之图谋,而后确定我军战法。”
“赵平机谋,不难明白!”
“李信且说。”王翦历来嘉许部将直言。
“燕代联军合兵四十余万,分作三路守在涞水西、东、南三面。仅此驻扎之势,其图谋一目了然。”李信看着地图,手臂遥遥指点,“以赵平、太子丹谋划,必欲我军渡过易水,再渡过涞水,而后开赴燕南涿地会战;如此,则我方重兵两次涉水之后人马疲惫,燕代必然图谋乘此时机强兵袭击。”
“正是!”大将们异口同声。
“既然如此,我军该当如何?”
大将们见上将军没有下令,却认真问策,目光不禁一齐盯住了李信。毕竟将军们对燕代联军的图谋,谁也没有这个司马出身多读兵书的李信看得透彻,彼既洞察,必有成算。可是,李信却满脸通红道:“末将只揣摩敌之图谋,至于破敌之策,尚无定策。”王翦一点头道:“无妨。将军已经料敌于先机,诚为难得也!”一转身走向帅台,便要下达军令。却听背后一个粗厚嗓门高声道:“此战不难!诱他南下,就我战场便是!”王翦脚步猛然站定在石阶,没有回身便冷冷道:“王贲,战事无大言,你且说个备细。”说罢走上帅台插好长剑,一张黑脸森森然盯住了自己的长子。王贲熟知父亲秉性,一步跨出将军行列,走到大板地图前指点道:“上将军、列位将军,请看燕代联军部署:主将赵平亲率最大一支主力,驻扎在联军西北方,这一大营,距离燕代另外两大营足有两舍,六十余里,距离我军也最远。原因何在?此地最靠近代国,正是越过涞水进攻代国的咽喉通道!也就是说,代军名为联燕抗秦,实则以护卫代国为第一要务。或是太子丹、宋如意等燕国将士懵懂不知兵法,或是赵平以统帅名义自行其是,总归是此等部署一直没有变化。”
“敌军情势图谋,李信将军已经说清,你只说如何打法。”
大将们正听得入神,却被王翦冷冷一句插断,不约而同地一愣,倏忽之间,却又释然:这是上将军严于责亲,不想教王贲过分张扬,故而将料敌洞察之功记在了李信头上。李信正要说话,王贲却指点着地图又昂昂然说了起来:“此战之要,只在我军一部先行佯攻代国!如此,赵平必率联军南下寻战,以求保全代国!如此,我军可不过易水涞水,而在易水之西坐以会战!”
“好——”满厅大将齐声一吼。
“王贲将军妙算!”李信特意高声赞叹了一句。
“也好。谁愿做佯攻之师?”王翦不加评判,立即进入了部署。
“我部愿为佯攻之师!”又是王贲慨然请命。
这次没有人争。历来军中传统,将士皆愿正面战场杀敌立功,极少有人在没有将令的情势下自请长途佯动奔袭,以斩首记功的秦军更是如此。王贲既出战策既已经为上将军与大将们一致认可,自请佯攻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更重要的一条是,王贲部剽悍灵动,其时秘密驻地又正在燕代两军之间的隐秘河谷,向代国进军位置最佳,实在是最合适不过。凡此等等,大将们便没有一个人再来争令了。王翦目光巡睃一遍,立即抽出一支令箭道:“好!王贲部明晨立即起程,大张旗鼓进逼代国!待燕代联军南下,王贲部立即回师,袭其侧后!其余各部,全力备战,修筑壁垒,等候燕代联军南下会战!”
“嗨!”举帐一声吼应,王翦的调遣部署便告完毕了。
次日清晨,王贲的三万铁骑从易水东岸的河谷地带大张旗鼓地出动了。王贲选定的进军路线是:先向涞水上游进发,若燕代军仍不南下,则渡过涞水猛攻代国,逼联军做出抉择。这次奔袭若是真实的灭国之战,仅行军也得旬日之久。然则,唯其佯动,王贲不计其余,只以赵平知道秦军北上灭代消息为要。为此,王贲部虚张旗帜声势,浩浩荡荡若十余万大军一般。
自此,灭燕大会战拉开了序幕。
秦军攻代的消息传开,燕代联军大营顿时出现了奇妙的格局。
最大的变化,是联军原定的守株待兔战法完全无用了。因为,以代军为事实主力的联军绝不能听任秦军灭代,必须改变战法,而如何改变,仓促之间实难达成共识。听了宋如意密报,太子丹顿时恍然:与燕国相比,赵国后续势力代国才是秦国的劲敌。秦人与赵国血战多年,自然将赵国当做最大祸患,不攻代而先来攻燕,本来就是违背常理。如今秦军大举北上攻代,这才是秦军兵临易水的真实图谋!一明白此中奥秘,太子丹立即飞马联军幕府,要与赵平重新商定战法。此时,赵平接到消息两个时辰不到,刚刚与几名代军大将紧急商议完毕,正要击鼓聚将,恰逢太子丹与宋如意飞马赶到。
“来得正好!太子何意?”迎出幕府的赵平当头一句。
“秦军异动,平原君如何应对?”太子丹反问了一句。
“围魏救赵:他攻代,我攻秦!”
“时势不同,还是直接催兵救代好!”
边走边说进了幕府大厅,两人这才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句:“为何如此?”一语落点,自觉尴尬,两人一时默然。军师宋如意对战事部署素不多言,今日却破例作为,下令两名司马将大板地图搬到帅案前立定,而后对太子丹与赵平肃然一躬道:“太子,平原君,敢请两位各陈战法,而后慎断。”赵平大手一挥,一个好字落点,人已经走到地图前说将起来:“秦军以锐师十余万攻代,已经行军一日走出百余里。我军纵然回兵,赶到代地,也已经是疲惫之师。若王翦主力在我回军之时从后掩杀,我军几乎必败无疑!与其如此,不如效法孙膑围魏救赵之战:我军立即南下,猛攻秦军主力!秦军王贲部必然回援,如此依然是两方会战,不过换了战场而已!”说罢,赵平目光炯炯地看着宋如意不说话r。宋如意一句话不说,对太子丹正色一躬。沉思不语的太子丹恍然点头,也大步走到地图前指点道:“目下情势是,秦军已经先行攻代,而代国全部大军都在此地.代城几无防守兵力!唯其如此,我意:平原君可自领精锐代军回援,若王翦部从后追杀,自有我燕国三十万大军截击秦军主力!如此两相兼顾,秦军必左右支绌,联军或可战胜!”赵平冷笑道:“燕军若能截击秦军主力,何待今日联军抗秦哉!”太子丹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燕有新来之辽东飞骑,战力或可胜任。”赵平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太子一心要分兵?”太子丹颇见难堪,却也正色道:“分兵是战法,不是所图。究竟如何,尚在会商,平原君无须多疑也。”赵平长剑猛然一跺地面道:“赵人不畏血战!只要太子决意分兵,赵平立即开拔!”
“太子、平原君,容在下一言。”
眼见两位主事人物僵持,军师宋如意第一次显出了士侠本色,一拱手慷慨道:“北国之地,仅存残赵弱燕,两国唇齿相依也!唇亡齿寒,天下共知。宋如意不知兵,却明天下大义所在。目下大局:只有两国合纵结盟,同心抗秦,燕代之存才有希冀!”
“代军当得独自一战,不赖燕军之力。”赵平很冷漠。
“平原君何出此言也!”
太子丹外豪侠而心极细,知道这个心结再化不开,与代国结仇便是必然,遂一拱手高声道:“我观代军营地靠西,本以为平原君随时准备分兵回代,故有此一说,绝非我本心要分兵!若我决意分兵,何须赶来幕府会商也!”赵平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说?”太子丹脸一红正要说话,宋如意一拱手道:“禀报太子,代军驻扎靠西,平原君当初已向众将申明,臣亦尽知。臣以为,平原君并无不妥。”赵平正色道:“两国联军合纵抗秦,代军主力靠近代国,燕军主力靠近燕国,各自方便救助,有何不妥?若是秦军先攻燕国,莫非我军也可以此理由逃战不成?”宋如意道:“平原君此等部署,原本极是正当。太子误解而已,并无责难之意。平原君切莫计较过甚。方才,太子已经言明,并无分兵之心。平原君便当会商当下战事,不涉其余。”
“好!会商战事。”两位主事人物异口同声地应了。
会商很是迅速,三人一致认同了赵平战法:当夜起兵,渡过涞水易水,兼程疾进,以燕国南长城为依托,猛攻易水之西的秦军主力,逼秦军王贲部回师救援;若王贲部坚不回师而攻代,则在开战之后分兵救代,至少可免此时救代而被王翦主力追杀之危。战法商定之后,已经是太阳偏西的未时三刻。赵平立即下令聚将,在幕府大厅下达了兼程进军会战的十余道将令。大将们离开幕府,整个联军营地立即忙碌起来。暮色时分,联军四十万分别从西、中、东三路开进,夜半时分渡过涞水。
次日正午,联军渡过南易水,立即扎营,构筑壁垒。
赵平进入幕府的第一件事,是派出快马特使向王翦幕府下战书,约定来日清晨决战。之所以如此急迫,是赵平要王翦明白知道,燕代联军并没有中秦军攻代以分化联军之计,而是公然前来大举会战!赵平心存一丝期冀:也许秦军王贲部能闻讯回程,可免代国惨遭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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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先秦“方城”之名有四,三处在北楚(今河南省南部),一处在燕国。《诗·召月》云:“侵镐及方。”朱熹注:“镐、方,皆地名,疑皆朔方也。”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考订,这一方城在燕国涿县东南地带。
②秦军灭燕之进军会战路线,史无详载。《史记·秦始皇本纪》云:“秦军破燕易水之西。”《史记·燕召公世家·集解》徐广注云,秦军出涿郡故安。两说不同,当互有联系,实际可能是战场攻防转化造成。
六、易西战场多生奇变 王翦军大破燕代
王翦的军令云车,矗立在易水西岸一座孤立的山头。
从远处遥遥看去,这座山头只舒卷着一面巨大的黑色纛旗,除此便是一片苍黄的树林。而从这座孤山峰顶看去,视野却极为开阔。纵然是晨雾秋霜天地朦胧,西面的燕国下都武阳城也遥遥在望,北面的燕国南长城则尽收眼底;待到日光划破霜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