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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大才,当然也包括李斯在内,甚至,职任长史执掌中枢的李斯被看做“用事”的轴心人物。然则,这班军政大才如王翦、王绾、蒙恬、尉缭、李斯、顿弱、姚贾等等,心下却都很是清楚,没有秦王嬴政的天才统御,几乎所有的长策大略都难以化作惊雷闪电。当然,天下公议已经不再对秦王嬴政的用人之能质疑了,秦国天空的雄才星群与秦国行将完成的伟业,已经毋庸置疑地使攻讦秦王之辞变成了蓬间雀的尖酸叽喳。但是,天下对秦王的正面评判,依旧大体停留在对寻常明君的评判点上:用人得当,善纳谋臣之策,如此而已。对于寻常君王,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评价了。然对于秦王,李斯却以为远远不够。秦王的全局洞察之能,秦王的方略决断之能,秦王对充满诡谲气息的军争变局的那种独有的直觉与敏感,是寻常公议所无法知道,也无法评判的。而这种几乎只能用天赋之才去解释的直觉、敏感与种种判断力,恰恰是李斯与枢要股肱们最为叹服的。事实上,秦王不可能没有错失。然则,李斯坚信,若是换了另外任何一个人掌控全局,即或这个人是万古圣王复生,其错失也必然远远多于秦王嬴政。远则不论,单就选定王贲为中原统帅以及确定五万兵力灭魏这一点而言,秦王是基于一种清晰的直觉与敏锐的辨识所决断的,而包括王绾李斯尉缭姚贾在内的所有参与谋划者,却都是心怀忐忑地被秦王说服的。而今的事实已经证明,秦王的选将与攻占方略,无疑是最有效的。再譬如目下四件大事,在李斯看来,件件大事都关涉复杂,都有着至少两三种选择,可每种选择又都觉得不坚实。若是秦王,会是这样么?
依着久远的王道传统,人们更喜欢将圣王明君看成那种“垂拱而治”的人物,更喜欢将“大德之行”看作有为君王的标尺。某种意义上,人们不要求君王有才,而只要求君王柔弱有德。只有战国大争之世,天下方对强势君王有了激切地渴求,方对君王有了直接的才能期盼。虽则如此,人们对君王才力的评判,也依然带有久远的烙印。这个烙印,便是宁肯相信君王集众谋以成事,也不愿相信君王本身具有名士大师的过人才能……
随着一声嘹亮的鸡鸣,漫无边际的飘摇思绪扯断了。
李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对着清新的淡淡水雾做了几次深深的吐纳,又回到了书案前。方才一番思绪神游,茫然之心大减,李斯一时分外坦然,提笔写下了几行大字:“臣不谙军争变局,唯预作事务铺排。诸般军事,皆待君上朝会决之。”写罢,嘱咐值夜吏员有事随时唤醒自己,这才走进了寝室。几个时辰,李斯睡得分外踏实。
暮色时分,嬴政进了东偏殿书房。
李斯正与蒙毅在外署商议大朝会筹划的诸般细务。两人尚未过来见礼,嬴政一挥手笑道:“走,里边晚汤说话。”见秦王精神气色显然好了许多,李斯蒙毅相对一笑。跟着秦王进了内书房,堪堪落座,赵高带着两个侍女安置好了晚汤:每案一罐灵芝汤,一片厚足一柞的白面锅盔,一方酱肉。蒙毅笑道:“君上晚汤三式,分明战饭也。”嬴政筷子敲打着陶罐大笑道:“战饭能有灵芝汤?来,咥!”李斯掀开罐盖一打量,笑道:“南山老灵芝,好!君上安睡太少,灵芝安神养心,该做常食常饮。”嬴政兴致勃勃道:“这是小高子从太医署学来的,说甚,食医,对,以食为医。这几日加了这灵芝汤,一上榻便呼噜山响,一觉三五个时辰。解乏是解乏,只怕误事,不敢多用也。”李斯蒙毅大笑,连说该多用该多睡,此事赵高办得好。一时晚汤罢了,李斯便将昨日自己对“备忘”竹简的事务落实情形禀报了一遍。说话间秦王已经看了旁边书案上李斯的留书,笑道:“长史过谦了。这等大事谁能一口说得个准定?究竟还得众谋。”说罢,吩咐蒙毅立即去接尉缭前来会商。不消顿饭时光,蒙毅已经接了尉缭到来。君臣四人一直商议到四更,几件大事才确定下来:
其一,王翦主力大军班师,留三万铁骑镇守蓟城,燕赵残部待后一体解决;
其二,王贲蒙武军暂留中原镇抚,安定魏韩旧地,辅助疏浚修复鸿沟;
其三,郑国赴中原,统领河沟修复并中原水利事;
其四,蒙恬还国朝会,九原大军原地驻守,御边不能松懈;
其五,齐楚两国事宜,朝会一体议决。
议定一件,李斯立即起草一件王书。在给王翦的王书中,嬴政特意叮嘱李斯加了一句:“留军三万是否合宜,上将军权衡增减。”尉缭一笑道:“如此,上将军虽未共商,等同共商矣!”君臣笑声中,曙色渐渐现出,及至朝阳初升,一道道快马王书已经飞出了王城。
诸事妥当,李斯却有一番心思萦绕,又拉着蒙毅去了外署说话。
这次朝会,堪称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庆典性大朝。除了连下四国的巨大战功,这一年恰逢秦王三十五岁。秦法有定,历来禁止对国君祝寿。秦惠王秦昭王之世,曾多次惩罚过朝野官民的违法祝寿。故此,秦国从来不以国王寿诞做文章。然则,这并不意味着声望日隆的秦王的生日被秦人忘记了。筹划朝会大典时,赵高曾悄悄提醒李斯道:“今岁大朝好哩,正逢君上三十五寿,难得也!”李斯没有接赵高话茬,板着脸道:“各司其职,做好自己事。”究其实,李斯如何能忘了如此重大的关节,而且,他还清楚地知道,今岁同时是秦王即位第二十二年、秦王亲政第十三年。若论传统礼仪规矩,三个年份以寿期最重,因为寿诞逢五为大,三十五岁是中年大寿。虽说秦王生日是正月正日,九月庆贺已不是正期,然总比中年大寿毫无觉察地过去要好。秦王如此重大之人生关节,若不有所庆贺,李斯总觉得隐隐若有所失。秦王半生坎坷,天伦亲情几乎没有享受过。秦王血亲曾祖母夏太后过世已经十五年,正位曾祖母华阳太后过世已经六年,秦王的生母太后赵姬,过世也已经三年了。这些能够念叨并动议为秦王过过生日的王族长辈亲人,秦王一个也没有了。目下,秦王虽然已经有了几个王子几个公主,可长子扶苏只有十三岁,远远不足以绸缪此等事。身为离秦王最近的中枢长史,李斯再不弥补,几乎便是无法弥补了。
李斯没有着意,在外署只对副手蒙毅淡淡提了一句道:“君上辛劳,从未过过生日,也不知今岁几多寿诞了?”蒙毅如梦方醒,一个猛子跳起来道:“啊呀!如何连这茬也忘了?君上与家兄同岁,三十五也!”李斯笑道:“五为正寿,朝会之际,给咸阳宫正殿前立一方刻石如何?”蒙毅皱着眉头道:“刻石祝寿?那,岂不违法?”李斯道:“那得看写甚,总不致刻石都是祝寿了。”蒙毅恍然道:“也是也是。大人好字,你只写出来,其余有我。”李斯欣然点头,当即就着书案写好了几行大字。
朝会各方事宜部署妥当,只差这点睛之笔了。
八月底,咸阳王城正殿平台的东西两侧,立起了两方丈余高的蓝田玉刻石。东侧大石的镌刻大字是:“济济多士,恒恒大法。”西侧大石的镌刻大字是:“天寿佑秦,万有千岁。”从三十六级白玉阶之下的王城车马场望去,两方朱红大字的刻石巍然耸立在中央大鼎两侧,恍如天街龙纹,气势分外宏大。一日,嬴政看见刻石,凝视良久,问道:“此文可有出处?”旁边蒙毅一拱手道:“禀报君上,此为《诗·周颂》摘句,长史略有改动。‘眉寿’,长史改做了‘天寿’。无非颂我大秦功业,并无他意。”嬴政默然片刻,终于一笑道:“无怪似曾相识。诗书之学,长史足为我师焉!”蒙毅暗自长吁了一声,一挺身奋然道:“秦取天下不用诗书,君上无须通晓!”嬴政笑道:“取天下不用诗书,治天下未必不用诗书了。”蒙毅道:“秦法治天下,不用诗书王道!”嬴政笑道:“你是法治天下,可天下读诗书者大有人在,不知诗书,焉知人心?”蒙毅倒是一时无话了。后来,得蒙毅转述这段对答,李斯不禁大是感喟道:“君上但有此心,天下大安矣!”蒙毅问其故,李斯笑道:“君上能容诗书之士,天下异端有何不能容之?百川既容,大海自成,天下大安哉!”
却说有了此番点睛之笔,秦国朝野遂荡漾出一种特有的豪迈喜庆。一时间,“天寿佑秦,万有千岁”成为庙堂与市井坊间争相传诵的相逢赞语,更被酒肆商铺制成横竖各式的大字望旗悬挂于长街,大咸阳陡然平添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热乎乎的祥和之气。
九月初,咸阳大朝会如期举行了。
大臣将军们感奋不已的是,大朝会以前所未有的贺宴开场、兼领司仪大臣的李斯长声念诵出的词句是:“大秦连下四国,一统大业将成,会首四爵,以为贺功——”秦王很是兴奋,李斯话音落点霍然起身,举起了王案上的大爵高声道:“好!此功当贺!今日此酒,四国酒!两年之后,六国酒!来,我等君臣连干四爵!”见秦王举爵,与会大臣将军们从座案前刷的一声整肃起立,宏阔的大殿哄然荡出一声雷鸣:“四国酒!秦王万岁!”嬴政一阵爽朗大笑道:“好!本王今日万岁一回!来,第一爵!”说罢举爵汩汩大饮,瞬间空爵置案,又举起了第二只大爵。站在殿角高台照应各方的蒙毅遥观王案酒爵,陡然一个愣怔,立即低声吩咐一个站班内侍去唤赵高。
今日会首四酒,原本是李斯蒙毅与丞相王绾商定的贺寿酒。虽说灭国四大功确实该贺,然毕竟不能沾了为秦王贺寿的违法嫌疑;为不着痕迹,便以庆贺连下四国大功为名,又不置任何菜肴,以示并非宴会,可谓点到为止而已。李斯蒙毅虑及秦王长期缺乏睡眠,且酒量不是很大,事前曾征询赵高,赵高说可给王案上浓热黄米酒,既不醉人又长精神。李斯蒙毅欣然赞同。可方才秦王举爵,酒爵分明没有热气蒸腾,蒙毅心下一惊:毕竟今日大朝,会商重大事宜,秦王若醉如何了得!连饮四大爵老秦酒,蒙毅自忖也是要七八成酒意的。
“赵高!君上饮得甚酒?”
“黄米酒呵。”赵高碎步跑来,一边回答一边眼角余光瞄着王台。
“如何没有热气?你敢作伪!”蒙毅面色肃杀。
“好长史丞哩!”赵高一脸惶恐,“热酒若热到热气腾出,君上能要么?”
“明白说话!”
“一冒热气,举殿皆知君上另酒,君上也知自己另酒。如此,君上定然不饮。两下不明,才能相安无事。小人如此想,敢请长史丞教我。”
“知道了,去吧。”蒙毅淡淡一挥手,赵高匆匆去了。
在蒙毅与赵高说话间,秦王嬴政与大臣将军们已经热辣辣地连干了四爵,人人面色泛红。李斯一句长宣:“贺功酒罢,大朝伊始——”大臣们一齐落座,殿中便肃静了下来,李斯也坐回了自己的座案。
“诸位,今岁大朝,不同寻常。”秦王叩着王案开宗明义道,“五年来,我大秦雄师连下韩、赵、燕、魏四国,俘获三王。虽然,燕王喜在逃,残赵余部另立代国,然其苟延残喘之势已经不堪一击。故此,燕赵余波战事,可相机一体解决。目下之要,在于全力应对最后两个大国,齐国楚国。此意,长史已经书令预告,诸位今日放开说话。一日说不完,两日三日说。无论如何,要议决一个方略。如何议法,长史说话。”
李斯站了起来,拱手一个环视礼道:“诸位大人,奉君上之命,斯与丞相、上将军、上卿、国尉等预为会商,以为齐楚事宜有两个大方略需得议决:其一,对楚对齐,孰先孰后?其二,对楚对齐,各需几多兵力?唯两大方略议定,各方官署方得全力谋划协力之策。今日大朝,先议用兵次序。”说罢,李斯向殿角站立的蒙毅一招手,见蒙毅遥遥一拱手,便再次环视一拱手道,“录写书吏与史官均已就位,诸位可以说了。”
唯其事关重大,殿中一时默然,大臣将军们似乎都没有先发之意。
“老夫之见,还是先听上将军说法。”白发尉缭点着竹杖说话了。
“老国尉啊,我还没缓过心劲,宜先听听列位高见。”
风尘仆仆的王翦笑了笑,显得疲惫而苍老,面色黝黑消瘦,须发花白虬结,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既往满堂朝臣相聚,王翦风貌恰恰在于承前启后的中年栋梁,其厚重劲健的勃勃雄风有目共睹。孰料短短四年征战,今日班师归来,王翦再与一大片新锐大臣将军同席,风貌已经浑然融入一班老臣之列了。秦王嬴政看得心头怦然一动,一个眼神,赵高向上将军座案捧过去了一鼎热气蒸腾的黄米酒。座中王翦立即提身抬胸,向王台长跪拱手。嬴政连连摇手,低声呵呵一笑道:“不须不须,上将军多礼也。”王翦却一拱手正色高声道:“老臣胃寒腿寒,得此热米酒正中下怀,岂能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