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恬接到郎中令府丞的公文一件,说郎中令已经奉诏赶赴甘泉宫,九原请遣返民力事的上书,业已派员送往甘泉宫呈报皇帝。蒙恬由是得知皇帝驻跸甘泉宫,心头疑云愈加浓厚,几次提出要南下甘泉宫晋见陛下,却都被扶苏坚执劝阻了。扶苏的理由很扎实:父皇既到甘泉宫驻跸,病势必有所缓,国事必将纳入常道,不需未奉诏书请见,徒然使父皇烦躁。蒙恬虽感扶苏过分谨慎拘泥,却还是没有一力坚持。毕竟,蒙恬是将扶苏做储君待的,没有扶苏的明白意愿,任何举动都可能适得其反。然则,蒙恬还是没有放松警觉,立即提出了另一则谋划:加快长城合龙,竣工大典后立即遣返百万民力;之后以此为重大国事边事,两人一起还都晋见皇帝。这次,扶苏赞同了蒙恬主张。因为,蒙恬提出了一个扶苏无法回答的巨大疑点:“皇帝勤政之风千古未见,何能有统边大将军与监军皇子多方求见而不许之理?何能有遣返百万民力而不予作答之理?纵然皇帝患病不能理事,何能有领政丞相也不予作答之理?凡此等等,其间没有有重大缘由?你我可等一时,不可等永远也。”那日会商之后,两人分头督导东西长城,终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日里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程,迎来了今日的长城大合龙。
“万里长城合龙大典,起乐——!”
司礼大将的长呼伴随着齐鸣的金鼓悠扬的长号,伴随着万千民众欢呼,淹没了群山草原,也惊醒了沉浸在茫然思绪中的蒙恬与扶苏。两人肃然正色之际,司礼大将的长呼又一波波随风响彻了山塬:“监军皇长子,代皇帝陛下祭天——!”片刻之间,牧民们停止了歌舞,黔首们停止了欢呼,牛羊们停止了快乐的嘶鸣,大草原静如幽谷了。扶苏从烽火台的大纛旗下大步走到了垛口前的祭案,向天一拜,展开竹简宣读祭文:“昊天在上,嬴扶苏代皇帝陛下伏惟告之:大秦东出,一统华夏,创制文明,力行新政,安定天下。北边胡患,历数百年,匈奴泛滥,屡侵中国!为佑生民,筑我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绵延万里,以为国塞!祈上天佑护,赖长城永存,保我国人,太平久远——!”扶苏悠长的话音尚在回荡,山地草原便连绵腾起了皇帝万岁长城万岁的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大将军合龙长城——”良久,司礼大将的传呼又随风掠过了草原。
号角金鼓中,白发苍髯的蒙恬凝重举步,从烽火台大纛旗下走到了待合的龙口前。两名身披红帛的老工师,引领着两名赤膊壮汉,抬来了一方红布包裹的四方大石,端端正正地搁置在龙口旁的大案上。蒙恬向老工师深深一躬,向两赤膊后生深深一躬,向红布大石深深一躬,遂双手抱起大石,奋然举过头顶,长喊了一声:“陛下!万里长城合龙也——!”吼声回荡间,红布大石轰然夯进了万里长城最后的缺口……骤然之间,满山黔首举起了铁耒欢呼雀跃如森林起舞,人人泪流满面地呼喊着:“长城合龙了!黔首归田了!”随着黔首们的欢呼,合龙烽火台上一柱试放的狼烟冲天而起,烽火台下的大群牧民踏歌起舞,引来了茫茫草原无边无际的和声——
阴山巍巍 边城长长
南国稻粱 北国牛羊
黔首万千 汗血他乡
牧人水草 太平华章
穹庐苍苍 巨龙泱泱
华夏一统 共我大邦
那一日,蒙恬下令将军中存储的所有老酒都搬了出来,送酒的牛车络绎不绝。大军的酒,牧人的酒,黔首的酒,都堆放在烽火台下积成了一座座小山。万千将士万千牧人万千黔首,人海汪洋地聚在酒山前的草原上,痛饮着各式各样的酒,吟唱着各式各样的歌,大跳着各式各样的舞,天南海北的种种语言汇集成了奇异的喧嚣声浪,天南海北的种种服饰汇集成奇异的色彩海洋,金发碧眼的匈奴人壮硕劲健的林胡人黝黑精瘦的东胡人与黑发黑眼黄皮肤的各式中原人交融得汪洋恣肆,酒肉不分你我,地域不分南北,人群不分男女老幼,一切都在大草原自由地流淌着快乐地歌唱着百无禁忌地狂欢着……
扶苏生平第一次大醉了。在烽火台下喧嚣的人海边际,扶苏不知不觉地离开了蒙恬,不知不觉地汇进了狂欢的人流。几大碗不知名目的酒汩汩饮下,扶苏的豪侠之气骤然爆发了,长久的阴郁骤然间无踪无影了。走过了一座又一座帐篷篝火,走过了一片又一片欢乐流动的人群,扶苏吼唱着或有词或无词的歌,大跳着或生疏或熟悉的舞,痛饮着或见过或没见过的酒,脸红得像燃烧的火焰,汗流得像涔涔的小河,心醉得像草地上一片片酥软的少女;笑着唱着舞着跑着跳着吼着躺着,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身为何人,不知道是梦是醒,不知道天地之伊于胡底!那一日的扶苏,只确切地知道,如此这般的快乐舒坦,如此这般的无忧无虑,在他的生命中是绝无仅有的。朦朦胧胧,扶苏的灵魂从一种深深的根基中飞升起来,一片鸿毛般悠悠然飘将起来,飘向蓝天,飘向大海,飘向无垠的草原深处……
蒙恬亲自带着一支精悍的马队,搜寻了一日一夜,才在阴山南麓的无名海子边发现了呼呼大睡的扶苏。那是镶嵌在一片火红的胡杨林中的隐秘湖泊,扶苏蜷卧在湖畔,身上覆盖着一层微染秋霜的红叶,两手伸在清亮的水中,脸上荡漾着无比惬意的笑容……当蒙恬默默抱起扶苏时,马队骑士们的眼睛都湿润了。随行医士仔细诊视了一阵,惊愕地说长公子是极其罕见的醉死症,唯有静养脱酒,旬日余方能痊愈。
蒙恬第一次勃然变色,对监军行辕的护卫司马大发雷霆,当即下令夺其军爵戴罪履职,若长公子再有此等失踪事端,护卫军兵一体斩首!那一刻,监军行辕的所有吏员将士都哭了,谁也没有折辩说大将军无权处置监军大臣之部属。反倒是二话不说,监军帐下的所有吏员将士都摘去了胸前的军爵徽记,不约而同地吼了一句:“甘愿受罚!戴罪履职!”
立即南下的谋划延期了。
忧心忡忡的蒙恬只有预作铺垫,等待扶苏恢复。此间,蒙恬连续下达了五道大将军令,将长城竣工的后续事宜轰轰然推开,务求朝野皆知。第一道将令,所有黔首营立即开始分批遣返民力,各营只留十分之一精壮,在大军接防长城之前看守各座烽火台;第二道将令,三十万大军重新布防,九原大营驻扎主力铁骑十万,新建辽东大营驻扎主力铁骑十万,其余十万余步骑将士以烽火台为基数,立即分编为数十个驻长城守军营;第三道将令,所有重型连弩立即开上长城各咽喉要塞段,粮草辎重衣甲立即开始向各烽火台运送囤积,以为驻军根基;第四道将令,修筑长城的黔首民力,若有适合并愿意编入军旅之精壮,立即计数呈报,分纳各营;第五道将令,以九原、云中、雁门、陇西、北地、上郡、上谷、渔阳、辽西、辽东十郡为长城关涉郡,以九原郡守领衔会同其余九郡守,妥善安置并抚恤在修筑长城中死伤的黔首民力及其家园。
五道将令之外,蒙恬又预拟了两道奏章,一道是在北方诸郡征发十万守边军兵,以为长城后备根基;一道是请皇帝下诏天下郡县,中止劳役征发并妥善安置归乡黔首。依据常例,这两道奏章蒙恬该当派出快马特使呈报咸阳,以使皇帝尽早决断。多少年来,这都是奋发快捷的秦国政风,无论君臣,谁也不会积压政事。然则,这次蒙恬却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没有立即发送奏章,而且将大将军令发得山摇地动,且有些不尽合乎法度的将令。蒙恬只有一个目的:九原大动静使朝野皆知,迫使咸阳下书召见扶苏蒙恬。若如此动静咸阳依旧无动于衷,那便一定是国中有变皇帝异常,蒙恬便得强行入国了……
恰在此时,皇帝特使到了九原。
“何人特使?”一闻斥候飞报,蒙恬开口便问特使姓名。
“特使阎乐,仪仗无差!”
“阎乐?何许人也?”
“在下不知!”
蒙恬默然了。依据惯例,派来九原的特使历来都是重臣大员,除了皇帝亲临,更多的则是李斯蒙毅冯劫等,这个阎乐却是何人?以蒙恬对朝中群臣的熟悉,竟无论如何想不出如此一个足为特使的大臣究竟官居何职,岂非咄咄怪事?一时之间,蒙恬大感疑惑,带着一个五百人马队风驰电掣般迎到了关外山口。眼见一队旌旗仪仗辚辚逶迤而来,蒙恬既没有下马,也没有开口,五百马队列成一个森森然方阵横在道口。
“公车司马令特领皇命特使阎乐,见过九原侯大将军蒙公——!”
前方轺车上站起一人,长长地报完了自家名号,长长地念诵了蒙恬的爵位军职及天下尊称,不可谓不敬重,不可谓不合礼。熟悉皇城礼仪与皇室仪仗的蒙恬,一眼瞄过便知仪仗军马绝非虚假。然则,蒙恬还是没有下马,对方报号见礼过后也还是没有说话。几乎有顿饭时光,双方都冰冷地僵持着,对方有些不知所措,九原马队却一片森然默然。
“在下阎乐敢问大将军,如此何意也?”
“阎乐,何时职任公车司马令①?”蒙恬终于肃然开口。
“旬日前任职。大将军莫非要勘验印鉴?”对方不卑不亢。
“特使请入城。”蒙恬冷冷一句。
马队列开一条甬道,仪仗车马辚辚通过了。蒙恬马队既没有前导,也没有后拥,却从另一条山道风驰电掣般入城了。蒙恬入城刚刚在幕府坐定,军务司马便禀报说特使求见。蒙恬淡淡吩咐道:“先教他在驿馆住下,说待公子酒醒后老夫与公子会同奉诏。”军务司马一走,蒙恬立即召来王离密商,而后一起赶到了监军行辕。
扶苏虽然已经醒过来三五日了,然其眩晕感似乎并未消散,恍惚朦胧的眼神,飘悠不定的举止,时常突兀地开怀大笑,都令蒙恬大皱眉头。蒙恬每日都来探视两三次,可每次开口一说正事,扶苏便是一阵毫无来由的哈哈大笑:“蒙公啊蒙公,甚都不好,草原最好!老酒最好!陶陶在心,醉酒长歌——!”明朗纯真的大笑夹着两眶莹莹闪烁的泪光,蒙恬实在不忍卒睹,每次都长叹一声默然不言了。今日不同,蒙恬带来了王离,务必要使扶苏从迷幻中彻底摆脱出来醒悟过来振作起来。
“长公子!皇帝特使到了!”一进正厅,王离便高声禀报了消息。
“特使……特使……”扶苏凝望着窗外草原,木然念叨着似乎熟悉的字眼。
“皇帝,派人来了!父皇,派人来了!”王离重重地一字一顿。
“父皇!父皇来了?”扶苏骤然转身,一脸惊喜。
“父皇派人来了!特使!诏书!”王离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叫嚷着。
“知道了。聒噪甚。”
扶苏显然被唤醒了熟悉的记忆,心田深深陶醉其中的快乐神色倏忽消散了,脸上重觋出蒙恬所熟悉的那种疲惫与郁闷,颓然坐在案前不说话了。蒙恬走过来肃然一躬:“长公子,国之吉凶祸福决于眼前,务请公子清醒振作说话。”扶苏蓦然一个激灵,倏地站起道:“蒙公稍待。”便大步走到后厅去了。大约顿饭辰光,扶苏匆匆出来了,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散披在肩头,一领宽大洁净的丝袍替代了酒气弥漫的汗衣,冷水沐浴之后的扶苏清新冷峻,全然没有了此前的飘忽眩晕朦胧木然。
“敢请蒙公赐教。”扶苏对蒙恬深深一躬,肃然坐在了对案。
“长公子,这位特使来路蹊跷,老夫深以为忧。”
“敢问蒙公,何谓特使来路蹊跷?”
“公子须知:这公车司马令,乃卫尉属下要职,更是皇城枢要之职,素由功勋军吏间拔任之。卫尉杨端和乃秦军大将改任,其属下要职,悉数为军旅大吏改任。皇帝大巡狩之前,公车司马令尚是当年王贲幕府之军令司马。其人正在年富力强之时,如何能在大巡狩之后骤然罢黜?皇帝陛下用人,若无大罪,断无突兀罢黜之理,而若此等要职触法获罪,我等焉能不知?今日这个阎乐,人皆闻所未闻,岂非蹊跷哉!”
“以蒙公所见,如此特使有何关联?”扶苏的额头渗出了一片细汗。
“人事关联,一时难查。”蒙恬神色很是沉重,“目下之要,乃是这道诏书。老臣揣测,皇城人事既有如此大变,皇帝必有异常……老臣今日坦言:雄主尝有不测之危,齐桓公姜小白雄武一世,安知暮年垂危有易牙、竖刁之患矣!……”
“岂有此理!父皇不是齐桓公!不是!”扶苏突兀地拍案大吼起来。
“老臣但愿不是。”蒙恬的目光冷峻得可怕。
“蒙公之见,该当如何?”扶苏平静下来,歉意地一拱手。
“老臣与王离谋划得一策,唯须公子定夺。”
“王离,你且说。”扶苏疲惫地靠上了身后书架。
“公子且看,”王离将一方羊皮地图铺开在扶苏面前,“各方探知:皇帝行营目下依然在甘泉宫,且三公九卿俱已召去甘泉宫,整个甘泉山戒备森严,车马行人许进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