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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团长走得也算痛快,没遭什么罪,你要放宽心些。回了长沙黄老倌子那里,咱们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家里去照看一下,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这仗啊?”
老旦感叹着擦去眼泪,恢复了些许平静。他宽慰地拍拍梁的肩膀,这番生死经历又让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海群停一下,俺先下来,铜头!把受伤的几个兄弟带上来,粱文强你和车一起走,先到岳阳等我们去。海群你开得稍快一点,到前面去联系一下部队,来接应大家。”
老旦说罢下了车,和大家混在一起,艰难地走路了,被营救的弟兄们见这位连长如此厚道,不由得心里都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的兵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连长。”
“是哩!难怪你们敢跟着他闯进来,不过我们连长也不比你们连长差!”
“我看不能比!你看看我们连长那一身伤疤,吓死你,知道斗方山机场不?咱们跟连长干的!”
朱铜头居然已经学会了用河南话吹牛。旁边的赵海涛听他满嘴跑叫驴,插进来一嘴说:“拉鸡?巴倒吧!我们打斗方山的时候,你不定在哪个医院瞅护士妹子洗澡那?斗方山在哪儿你知道么?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朱铜头被海涛抢白地一脸不自在,恨不得拿螺丝拴上他的嘴,忙作势去帮大薛了。倏地,伴随一道道闪电炸雷,大雨瓢泼一般落下,他们身后一片黑压压的,已分不清天地。这或许是老天爷给刚才死去的弟兄们,包括麻子团长,在唱着丧曲儿吧?老旦心想。
一日后,岳阳城外的国军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
让大家惊讶的是,城里百姓对此早有准备,几百人迎出来几里地,把他们当成英雄一样地欢迎。所有人都用赞赏和钦佩的眼光看着他们。几位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长篇大论地夸耀着这些破衣烂衫的士兵。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拥着走上街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些记者,拿出一些老旦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一阵狂闪,吓得老旦以为是鬼子扔下的什么新式炸弹,抱着头就直往地上蹲,慌忙中只见各色人腿,在自己身边前拥后呼的乱碰……
岳阳城远不如武汉那般大气繁华,却也灯火璀璨,颇有几分大城气派,还多带了些脂粉味。城外坚壁清野,城里仍然是一派祥和,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老旦一行决定在岳阳住一宿,战士们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晚饭后,大家被安顿在一个大堂庙休息,当战士们都酒足饭饱的陆续睡去时,老旦和王立疆意犹未尽,还在月下喝酒谈心。
“老旦,你和高团长交情不一般啊!”
“嗯,是他提拔的俺,俺当兵打仗虽才不到一年,要没他关照,俺早就死球的了!”
“那天我们被鬼子围住的时候,他的军衔最高,我们都让他领兵,他也没有推辞。高团长领兵打仗确实有一套,往那里一站,还没说话,大家就服了!”
“高团长为啥寻短见哩?”老旦问了这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不好说,你知道他为啥留下么?”
“听战士们说,他是为了保护团里那几百个伤兵。哦,对了,那些伤兵呢?”
“说起来难受啊!高团长带着这些伤兵转移时,和鬼子交了火,那些伤兵哪能打仗啊?一路跑得慢,就被鬼子在通城撵上了。高团长几经考虑之后,命令他们向日军投降……”
“投降?这个……可不象团长做派!”
“他命令这些伤兵投降,说这样或许能保住性命,否则打下去全得死,他带着其他弟兄们突围。可上面不同意。307团后来补充的几个连队都是学生军,上面说这些伤兵中不少是军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队参谋部门干事,他们要是被日军俘虏,一来党国面子下不来,二来有泄密的危险。嘿,上面这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们全部战死!”
“这个……高团长后来咋办的?”
“他抗命了!他和大伙开会说这些伤兵都还是二十出头,也没什么战斗经验,应该活下去,不能因为党国的面子就让他们白白送了命!而且缺医少药的,很多人已经撑不住了,投降过去或许还能得到治疗。当时我们自己内部的意见也矛盾重重,我同意高团长的意见,可有的军官坚持要执行命令。最后高团长火了,说愿受军法制裁也不能让伤兵们送命!”
“后来哪?”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向上面汇报了,半夜从长沙飞来咱们的飞机,没炸鬼子,一串炸弹全扔在伤兵头上!唉……伤兵们都住在一处,几乎全完了……摆明了就是上面的授意,宁可消灭他们,也不能让他们被日军俘虏。那可真是惨啊!几百个年轻兄弟,大半儿都烧成炭了,只救出来几十个!高团长那天差不多疯了,谁和他说话他就拿枪指谁。后来他本还有机会突围出来,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这几十个伤兵共存亡,而命令我带领大家突围……他那个样子你没瞧见,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更没人敢去拉他,他的几个卫兵也死活不走,我瞧着他……那阵子就不太对劲了!这下子我们这帮兄弟也没法子独自逃生了,高团长重情义,我们怎么忍心弃他而去?我们带着伤兵突围了几次,都被鬼子堵回来了。这些学生伤兵见连累了大家,十日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几十个人集体自杀了……”
“啊?老天爷呦……”
“就是大前天晚上,高团长也……”
“他跟你说过啥没有?他自杀之前说过啥话没有?”老旦忙问。
“没说过啥!他整天自己呆在屋里,说全团的人都死光了,最后几个好弟兄也死了,家也没了,父母也没了,再没什么希望了……他是心里堵上了啊!”王立疆已是满脸通红,泪光涟涟。
“高团长……俺想不明白啊……喝酒吧!老王,他没了……咱们以后就是兄弟啦!”
老旦拿起酒瓶又给王立疆满上,两人一碰,仰脖就干了。王立疆抹了一把嘴,抬头问道:
“对了老旦,前些日子,我听到过高团长说想回家。”
“是么,他咋说的?”
“弟兄里有个从河南跑过来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他说‘真想回家……’”后面的就没有听见了。”
“那……那个河南弟兄哩?”
“昨天突围的时候牺牲了!”
“啊……”
老旦陷入了沉思,团长是想家了么?他的家在黄河改道时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是这个勾动了他离去的念头么? 不能啊!
“王营长你当兵多少年哩?”
“三年半了吧?一直在武汉。”
“呦呵,那你是老大哥了,俺才大半年哩。”
“那不对,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武汉这一仗是我第一次放枪打人。”
“怕不?”
老旦眯着眼问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没人,把嘴巴凑到老旦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道:
“第一次尿了裤子!”
“不瞒你说,俺第一次放枪也尿了!”老旦笑道。
“啊?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老旦笑着笑着,又想起有关麻子团长的一幕幕,鼻子一酸,一面还在大笑,一面眼泪就唰唰地下来了。他用手掩住脸庞,可是走珠似的泪水仍哗啦啦地从指缝里喷涌而出,终于,他用一声长嚎代替了大笑,一头顶在石桌上大恸起来,把个王立疆吓了一跳。
“老旦兄弟,你这是咋说的?啊呀?咋了笑着笑着就嚎起来了?好兄弟,都怪我,啊?别哭了,我自罚三杯行不,你瞧着了……”
王立疆说罢,拿起酒壶一杯一杯斟满,一口气,三杯烈酒就下了肚,最后一杯酒放在桌面上的时候,老旦看到王立疆也已经是泪如雨下。他双目紧闭,咧着干裂的嘴,眼泪流进了嘴里却哭不出声来,老旦一把握住王立疆冰凉颤抖的手,王立疆终于也放声大哭:
“老哥啊……我的弟兄们哪!都死啦……上个月大家还这样喝酒,今天……就剩下这十几个人啊……我连个尸首也没法子替他们埋……我……我想起来……有时候真他妈的恨自个……咋就活下我这么个人那?咱就没和他们一道走啊……老旦啊……我三年来的好弟兄们啊……我心里也苦啊……”
二人酒到酣处,酣到痛处,头顶着头齐声痛哭。几个战士被外边这撕裂一般的哭声吵醒,出来看到哭得象泪人一样的两位长官,也不由得伤心落泪。
院子里月光如水,微风拂地,弥漫着酒香和悲伤的气息。几盏破灯笼在房粱上摇来摆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战士们落满了泥土的武器堆在墙角的棚子里,有的还粘着殷红的血迹。门口的两个哨兵象桩子一样立在那里,刺刀上泛起雪亮的光,映着他们泪光盈盈的双眼。一个老汉一边咳嗽,一边敲着梆子踯躅而来。
“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
老旦哭了一阵,情绪稳定了下来。他拿起酒壶,发现里面的酒都被王立疆喝光了。王立疆哭嚎了一阵倒头便睡,老旦让几个战士把他扶进去,自己穿上军大衣,揣上酒壶走了出来。抬眼看看街道两旁若明若暗的灯火,他抬脚就奔着光亮走了过去。岳阳城里这一带都是高低长短不一的青石板铺路,房子大多低矮,都伸出一个微微卷起的檐。街旁的门板上贴着各色图案,俱都是老旦不大认识的神鬼。在漆黑的小巷里走了好一阵,老旦看到远处一盏红色的灯光若明若暗,一把黄色的雨伞斜挂在房檐上,一缕柔曲飘将过来。心下大喜,紧走两步就到了跟前。
“桃花岂是怜怜物,
红杏难得片片舒。
锁鬓愁云青丝拧,
玉灯翠伞窗影孤。
湘江水畔湘江月,
岳阳楼下岳阳都。
莫言他乡千里好,
只洗风尘情关度。
…… ”
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女子,身材修长,皮肤白嫩,一张鹅蛋小脸,精描的细眉下,一对晶亮的秀目在灯下烁烁发光。她穿着一身黄色粗布旗袍,左手擎着一块红色丝绸方巾,右手斜斜地搭在门边,模样甚是喜人。老旦见她冲着自己笑,就掏出酒壶问道:
“妹子,有酒卖么?”
“呦!兵爷,您可找着地方了,我们这里什么好酒都有,妹子我陪你喝几杯……”
老旦还没有回过神来,房里又出来一个艳丽女子,身材略高了些,一样的肌肤如雪,那张瓜子脸狐中带媚,一双杏眼带笑,挑眉间顾盼神飞。她穿着一身绛红旗袍和身边那女子的颜色对映鲜明。两人一人抓着老旦的一只胳膊,连哄带拽的就把老旦拉进了房里。黄衣女子推着老旦的屁股让他上了楼。那楼梯分外窄小,老旦的日军翻毛皮鞋踩在上面咚咚作响,房子里一股脂粉香气熏得他直欲晕倒。两支大红蜡烛跳闪着暧昧的火焰,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副没穿衣服的女人图,再看看这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老旦一下子清醒过来。
“莫不是窑子?”
正转身要走,一双小手已经按在他肩上。另外一双手拉着自己的胳膊,就到了椅子上坐定了。红旗袍女子一边抚摸着老旦的粗手一边说道:
“兵爷,辛苦了一大天了,我们妹子两个陪你喝喝酒,解解乏,啊?阿香,赶紧把好酒给兵爷端上来呀!要热的!”
老旦被女人温暖的小手和浓浓的粉香挑逗的心头乱跳六神无主。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地方,以前只是听袁白先生说过,说这种地方乃是销魂之地,是无数读书人向往的去处,男人进去便会躺倒。再看这眼前这红旗袍女子,长的太过喜人,她的面皮象刚出锅的饺子皮般细嫩晶莹,眉眼儿都象是画中人物,朱唇未启兰香已现,莺声未闻笑口又开。见黄衣女子已经端出了两个酒壶,老旦忙站起身来,一边挣脱女子的手一边说道:
“妹子,俺就是想买点酒喝,第一次来这地界儿,不知道俩妹子的意思……俺对不住了,这酒卖给俺,俺给钱给你们,成不?”
“呦?兵爷不是瞧不上我们姐妹俩吧?在这两条街里我们俩可是有牌有面儿的。兵爷自个喝闷酒有啥子意思?你们前面带兵打仗,我们姐妹俩陪你喝杯酒解解乏,就这么不给面子?”
“是啊兵爷,这兵荒马乱的,难得你有雅兴到我们姐妹俩这儿来,既来了,喝杯酒再走,也不误你的大事啊。”
说罢,黄旗袍女子竟然把两条白嫩的胳膊围在了老旦的脖子上,美丽的脸庞也凑到了离自己不到一根烟的地方。女子温热的体温袭来,让老旦感到一股热血象冲锋一样直奔下面去了。还没等自己说话,红衣女子又斟满了一小杯酒端到了眼前,她的小手只用两个如葱的玉指捏住杯身,另外三个手指翘成了花,一对柳眼光彩神飞,小方巾半遮住红嘟嘟的嘴儿。老旦哪里见过这等世面,只觉得头脑一阵嗡嗡作响,下面硬梆梆的开始支起帐篷,不由自主地已经把酒接了过来。闻到酒香,这心反而定下了半分,略一踌躇,一仰头便干了。
“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