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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上天入地的事情翠儿并不很上心,能打能闹也总归好过在板子村目不识丁吧?两个孩子虽然不经常在身边,翠儿自己过得也算舒坦。劳作之余,村干部们经常带着各自的女人孩子来串门,其中村支书郭平原上门最勤。大到房子漏了,小到门槛弯了,他都能明察秋毫事无巨细的安排处理,还让人在门楣上镶了两块“光荣军属”的牌子。老旦走了半年了,一个信儿也没有,这也难怪,谁让他仍然不会写字那。谢老桂和谢国崖两个家伙被农村互助工作组的工作搅得焦头烂额,早没了心思来照看军属。郭平原四处收集着朝鲜战场上的消息,觉得这仗可能打不了多久,美国人虽然武装到了牙齿,可面对强大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也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讲话,不过是一只纸老虎!
翠儿没有去乡长安排的妇女群工部工作,郭平原按照上面的政策开办了几个农村生长互助组,协调了一些农户的劳力,村里补发了老旦原有的五亩地,现在家里人均有三亩半地了,自己的地还能被乡亲们照顾着。县里给区里派下来一些军需品生产任务,梁区长把一些棉纱绷带的包装工作交给了板子村的合作生产组。一听说是给朝鲜前线准备的,翠儿立刻就报名参加了,兴高采烈地干了起来。在这里她一点也不寂寞,和村子里的婆娘们整天笑呵呵地干着活,一边干一边和众人聊说着各自男人的事情。
“翠儿呀,你家男人咋那有本事哩?打了那么多年仗,硬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还当了大官,是不是你天天在家求菩萨保佑他哩?”
“就是呀翠儿,真想不到咱板子村能出你男人这样的英雄哩!你看那郭平原和谢国崖那溜舔的劲儿,恨不得和你家老旦攀兄弟哩!”
“备不住啊,你男人再回来,这官儿又能往上窜一窜,咱板子村屁大个地界儿,将来可咋容他那?翠儿你就等着去城里和你男人吃香的喝辣的吧!没准当个诰命夫人哩!”
“啥大官儿小官儿的?俺才不希罕哩!能安生回来就算烧高香了,城里面俺不想去,谁也不认识,又没地可种,俺家老旦也是个不稀罕当官的,俺看他呀,带兵打仗或许是好样的,当官儿他不是块料,大字也不认得一簸箕,当个啥官儿那?也就在家里威风威风,不过啊,嘻嘻,在家里还不是俺管他?”
“那你可得捏住他啊!男人这东西,长几根毛就炸刺,给个锅盖也能当成响锣来敲,他要是日后欺负你,你就甭让他上炕!上了炕也崩让他进你被窝,看憋不死他!”
“你当人家老旦和你家男人似的?刚当个民兵连长,那腰杆儿挺的崩直,鼻孔朝天的,一口一个乡亲们咋的咋的。你看人家老旦,当了荏大的官,见了咱乡亲还是一口一个叔伯婶子叫着,哪有一点儿矫情的样儿?”
“行了水秀,你埋汰人家喜莲儿家男人干啥?人家干的是那份活儿,就得摆个做派哩,要不村子里那帮愣后生子谁服他哩?换了谁都一样。俺家老旦又不在村子里挂职,回家来就是想安生安生,当然个没啥派头了。”
“翠儿,你知不知道城里在杀反革命哪?”
“啥反革命?哦,俺听宣传员说了一点,俺不晓得是啥意思。”
“据说有人往政府和学校的水里放毒,还往急救包里掺土,这急救包到了战场上根本不能用,战士们用了就伤口感染死了,俺家男人他二舅在城里公安部队里面做文书,说局子里面天天抓人,抓住两天就枪毙,一天几十个那。”
翠儿一听有人敢往急救包里掺土,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那就该杀,俺男人在前面打仗,要是用了脏兮兮的急救包,那不是要命么?他们还有没有良心了?还敢在学校水里放毒,那娃娃们招他惹他了,要是他们落在俺手里,俺非拿纳鞋锥子扎死不可。”
“就是的,咱们帮你一起扎狗日的……”
“翠儿,那郭平原咋老往你那里跑?他想干球啥哩?”
“嗨,也没个啥事,就是来打照打照看有啥要帮的。”
“别听他的,你还记得不,你家男人没回来之前,他还想把你家后房拆了充公那!你们家老大为这个在他家门口拉了泡屎,摔了他女人一身臭烘烘。这号人啊,那脸是新媳妇的褥子,一天换一个怪图样!脖子一扭他就能换个嘴脸,还不是见你男人牛气了,怕你男人倒旧账,赶紧来巴结?嘿,点头哈腰的,他也真臊得下那张书记脸!前天啊,俺听见他女人在家扇他耳刮子,说自己的房子漏了你不管,去管人家活寡妇家的房子,呵呵,还有人在那儿吃醋哩!”
“俺心里有数,他帮他的,俺端着接着,却也不欠他啥!她那婆娘天生就是个破货,咋的俺家有根儿当年不多拉两泡儿!摔烂她的腚!”
翠儿想起当年郭平原欺负这孤儿寡母的时候,也常忿忿不平,恨不得让老旦把他拉出去毙了。可眼下这日子和蜜一样,就不想计较以前的事情了。当官的本来就没有多少好鸟,这郭平原也没啥大坏水儿,拿他当房檐上那只老猫得了——只要不来偷鸡使坏,高兴了就给他个好脸。
“水秀啊,你家二子现在咋还这虎性那?俺那天半夜起来解手,听见你家房里嘿呦嘿呦的,以前他好象没个这般劲头哩?是不你给他吃啥药了?”
“啊呀翠儿呀,你可不知道,俺家二子他受了你家老旦的样子招呼,说他娘的老旦这小子以前和俺一个球样,打架都是俺揍他,可如今人家一扭脸成了大将军,县太爷都前拥后呼地围着,早知到这样就不当逃兵了。他这心里正怄气那,没地方发气就半夜折腾俺,一茬接一茬,象是吃了驴鞭似的!”
“那不正好了,他生气,你过瘾呗?”
“俺还老开导他哩,说你只看见人家老旦有县太爷陪着,就没看见人家老旦脸上那一堆伤疤,身上说不定更多哩!俺不要你长疤,你也别想当官,要说老旦这一走十几年,翠儿受了多少苦你知道不?你要是走个十几年,就是当了委员长,俺也不愿意哩,翠儿你说是不?”
“那可不是!这二子是一时臆怔了,你别搭理他,咱板子村出去当兵几十个哩,除了偷着逃回来的,不就他老旦一个活下来的?俺那老旦脑子傻,那懂得个跑?还是你家二子机灵,现在怄个啥气?就怕他怄着气半夜折腾,三十亩地一头牛,正是干活的年纪,别早早地做坏了身子呦!”
“哎呀,俺挡都挡不住哩!就差在被窝里砌堵墙哩!不过啊,俺还真要感谢你家老旦回来,俺有年头没这么舒坦了……”
翠儿猛地想起了老旦刚回来的那天晚上,脸也不由得红了。
转眼一年过去,男人仍没有个消息,翠儿心里有点不踏实了。趁着去县里看孩子的功夫,她挑了半筐鸡蛋,自己问路找到了县政府,点名找姓找储健县长。储县长刚开完镇反会议回来,忙接待了她,答应帮她去38军驻地了解一下老旦的情况,翠儿带来的鸡蛋,储健是死活没收。
一年下来,两个孩子的个头噌噌上窜。老大有根儿变得虎背熊腰,和他爹一样魁梧,眉宇之间益发多了一股彪悍之气。老二有盼儿个子也长了不少,只是没有他哥那般威猛,依然瘦弱,但是比老大更多了份文气。两兄弟都很想爹,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他回来。
老二的学业正如亲戚所言,一天比一天好,一笔字写的极漂亮工整,连袁白先生都都赞不绝口了。他和哥哥因为没有过基础小学教育,在上初中前需要预科两年。有盼儿天生聪颖,勤学好问,架也不打了,经常挑灯夜战,学习好得常令老师们大跌眼镜。他对文学和历史有很浓厚的兴趣,一回家就拉着翠儿的手,给她讲历史上的故事。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了很多朝鲜战场上的事情,把朝鲜那边为什么打仗,是谁和谁在打仗,志愿军目前情况如何,把他娘讲得云山雾罩的。翠儿知道了咱志愿军已经把南朝鲜的首都给占了,现在两边正打得激烈,老旦所在的军队一入朝就干了几场大仗,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翠儿听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只是高兴之余也有些担忧。
储县长设法给38军驻地接待部门打了电话,并没有得到老旦和D团的消息,但是知道了38军已经被叫成了“万岁军”,忙托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翠儿,说你就放心吧,你家老旦肯定没事,这下子更牛气了,部队成了万岁军,他还不成了万岁团长?
转眼又过了半年,该是忙秋的时候了。家家户户开始倒腾院子,清理扬场,准备收割庄稼打粒儿晒谷子。这里不比黄泛区那边,谷子高梁棉花玉米都熟得不错,收完秋后的庄稼,就得准备种小麦了。八月十五一过,各家各户打点好自家的粮食,分出上缴的公粮,然后开始打大枣,蒸秋包,挨家挨户串门吃喝。
自打县里宣传开展农业生产互助组以来,才半年功夫,互助组生产模式在武元乡达到了空前规模。板子村成立了生产大队,村大队下面有一群小队,一个小队长带若干户成为一个生产小队,一个小队为一个生产组,仅一个板子村就有十七八个组。一个组的几户人家把农具和力气全部合起来用,但是土地还是分着的,只是集中力量集中突破各家的农活。县里和区里把党中央的精神传达到了各村各户。党中央认为要克服农民的分散经营困难,要使广大贫困的农民迅速增加生产,走向丰衣足食的道路,要使国家得到比现在多得多的商品粮食及其他工业原料,同时提高农民的购买力,提倡必须‘组织起来’,按照自愿和互利的原则,发展农民互助合作的积极性。互助合作之前,原有土改之后的生产模式原型是小农经济。党中央讲了,小农经济不是向社会主义的大农业发展,就是向资本主义的大农业发展,而资本主义道路是社会主义农业生产所必须反对的,因此现在一定要把其发展前途引导向农业集体化或社会主义化,就会避免农民自发地再转向纯粹的小农经济。村大队一众首脑研究上方政策有个把月,才算弄明白了党中央想干啥。乡亲们自古以来就是各种各的地,对这种新奇的生产模式很有新鲜感,也感受到了集体共同生产的高效率,这么好的办法以前咋就没人领着用呢?肯定是党中央毛主席为咱穷人昼思夜想,这才找到这么个好办法。
1951年秋天,板子村家家户户忙成了一团,到处都飘着丰收的味道。郭平原和谢老桂忙着落实公粮的定量征缴,挨家挨户都有份额,只是比例很低。乡亲们感激新中国带来的幸福,原来交给大户的地租大多化为了自己的余粮,和堆在后院的过冬粮食相比,那点上缴国家的公粮占的比例根本不算什么,众人争先恐后地把粮食交到区里以表感激之情。翠儿和几个乡亲们把要交的公粮凑成一辆大车,和村里的二十辆骡车排成一队,在郭平原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向区粮站进发。他们的车上插满了红旗,鞭子抽得四野皆闻,一路上欢歌笑语,路上不停的撞见临近村子的交粮队。为了压倒他们的气势,鳖怪还在路上吹起了喇叭,一路直吹到区里才停。
真想不到,区粮站门口竟然已经排起了长龙,来自西堤北村、乔庄和西河沿村的交粮队伍早就等在那里。区粮站的工作人员显然没有想到各村村民交粮如此踊跃,登时手忙脚乱,秤砣不够,人手不足,粮仓甚至还没全盖好,正在那边着急。郭平原闭眼合计了一下,照此速度,他认为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排到板子村,想带队回去又觉得不划算,回头一看,马家台村和刘家窑村的运粮队也挨着屁股到了。他一咬牙,命令大家干脆就在马车上过夜了,交完了粮食再回村,咱们给新中国交粮,为国家把粮库塞满,种地再苦再累都不怕,还怕在车上过个夜?
既然只能待在这里,翠儿就动了去看看孩子们的心思。这里距离孩子们的学校只有十里地,离孩子们住的亲戚家里也不过十五里地,马车打个来回,夜半的时候也该回来了。翠儿央说了赶车的小队长,让他送自己一程,反正在这里也是闲扯淡没事干,更耽误不了明天交公粮,小队长痛快地答应了。
卸下粮食的骡车很是轻巧,吃饱喝足的大骡子撒欢儿一样地快跑,很快就到了县中学门口。此时已是傍晚,翠儿看到学校门口停着几辆公安部队的汽车,大门入口的大操场场上围满很多人,正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吵吵着。翠儿左顾右盼地进了门,费力地在人群中钻进去,先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摊血,吓了一跳,然后就看到两个医生样的人正在给几个半大小子包扎头上的伤口,一个伤得挺重,正往被往外边车上抬。几个公安队的战士围着两个人在训话,他们的腰上还挂着枪。
“哪有你们这么手狠的?自己的同学也下得去手?说几句闲话就抡铁锹,你们爹娘怎么管教的?你爹是军官,最讲组织性纪律性,你咋就没学到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