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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劳程大人出门远迎,仙芝先谢过!”高仙芝也淡淡地拱拱手,将缰绳扔给过来的牙兵,“请大人引路,不可让节度使久等。”
程千里干笑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所有人都陆续列队跟随。
“你个吃狗肠子的高丽奴才,狗屎吃蒙了心的杂种!”不等诸人全都进大厅,夫蒙灵察的怒吼声便震痛了每个人的耳膜,“不识抬举的高丽奴!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问你,于阗使谁与汝奏得?”
“中丞。”高仙芝朗声回答,声音没有一丝慌张,依旧对夫蒙灵察恭敬有加,礼数得当,不卑不亢。
“焉耆镇守使谁边得?” 夫蒙灵察的声音更大了。
“中丞。”高仙芝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神情更加恭敬。
“安西都知兵马使谁边得?” 夫蒙灵察几乎是狂吼起来。
“还是中丞。” 高仙芝愈发毕恭毕敬。此时李天郎眼中的高仙芝,就象一棵岿然不动的大树,在夫蒙灵察狂风暴雨般的呵斥中从容挺立,闲散而优雅。倒是一干本就窝火的武威军将校,见一进门便是劈头盖脸的训斥,不由对高仙芝的忍让大感愤懑,觉得太过不公,但又不敢在这个时候出言顶撞权倾安西的节度使夫蒙灵察,只有转首对嘴角含笑的程千里怒目而视。谁都知道他是高仙芝的死对头,肯定是他在夫蒙灵察面前挑拨离间,倾尽谗言,搞得夫蒙灵察对得胜回来的高仙芝雷霆大怒。
见高仙芝低头应答,没有丝毫的反抗之意,抖尽威风的夫蒙灵察“哼”了一声,火气稍微平息了一些,“此既皆我所奏,亏得你还记得!如今倒是越发不长进起来,居然不待我处分悬奏捷书!据高丽奴此罪,合当斩,但缘新立大功,不欲处置,你好自为之!”
“谢大人!”高仙芝行礼退让一边,神色自若。
将高仙芝骂得狗血淋头的夫蒙灵察咕咕地喝了口热茶,翻着眼睛扫了座下一干部属,冷笑着说:“打了胜仗就了不得了?眼里就目中无人了?哼,什么时候都得有规矩!”武威军诸人一片喘气之声,人人脸上皆有不忿之色,性情暴躁的席元庆、贺娄余润之流气得肋骨咯吧着响。可夫蒙灵察仍旧不依不饶:“高仙芝,你的捷书写得好啊!谁写的啊?”
“营中书记刘单,”高仙芝答道,“大人,悬奏捷书为卑职之过……”
听得报自己姓名,刘单身体不由一震,豆大的汗珠顿时从额头滚滚而下。
“住嘴!” 夫蒙灵察口沫四溅,不由分说打断了高仙芝的话,恶狠狠的眼光标枪一样戳在战战兢兢的刘单身上,“ 听说刘单你很会做捷书啊,下次别忘了为本使也写上一篇!”
“大、大人……”刘单吓得牙齿咯咯直响,“大……”再也说不出下一个字。
这一切让夫蒙灵察非常满意,安西到底是他的,不管是谁,都不能触犯他这个安西四镇节度使的权威,他,夫蒙灵察,就是这里一手遮天的天王老子!
李天郎吐了口气,看看前面的高仙芝,注意到他垂下的双手很悠闲地弹着手指,高仙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在被把握生杀大权的上司如此斥骂下还能这样?就算定力非凡也不至于如此轻松,那,只能有一个解释,高仙芝一定是早有预谋!李天郎将目光继续向前,看到了上座的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一脸棕黄的虬髯将这位鹰目钩鼻的大唐波斯后裔衬托得无比凶悍,那道被突骑施箭手留下的伤疤很扎眼地将浓密的胡须犁开一道笔直的豁口,时时抽搐一下。公正地说,夫蒙灵察也是威震西域的大唐名将,战功赫赫,在田仁琬之后由疏勒守捉升任节度使。对原本甚不得志的高仙芝也是慧眼识真,屡屡提拔,使之很快在安西诸将中脱颖而出,但是不管论心计谋略还是声望魄力,夫蒙灵察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随着地位的上升,才能愈发显得捉襟见肘,不仅使他变得有些神经质地疾贤妒能,而且骄纵蛮横的脾气也一发不可收,这无疑大大削弱他统霸一方的气势。而今天这一通飞扬跋扈的叫嚣,无疑将李嗣业、田珍、刘单等原本不算高仙芝死党的人彻底推向了高仙芝,更不要说缺心眼的席元庆之流了。虽然挨了骂,可是由此成功地得到部属的效忠,真是以退为进的好计谋。夫蒙灵察骂归骂,此时根本不敢擅杀高仙芝,最令他狂怒的无非就是此次大捷没能算在他自己功劳簿上而已。高仙芝的示弱肯定让不少人觉得夫蒙灵察是个贪功卑劣的龌龊小人,倒反衬出高仙芝的大度和忍辱负重来,高明得紧啊!
岂止这么简单!
此时早有人将军府诸事细告边令诚,边令诚最担心的就是夫蒙灵察在打击高仙芝时削弱他的势力,夺取他的功劳。因此,他连夜草拟了密折,飞送长安。不仅将高仙芝征伐小勃律的整个过程原原委委上奏给唐玄宗,也把高仙芝惹怒主帅夫蒙灵察的事情也细细禀明,言“仙芝立奇功,今将忧死!”当然折中少不了添油加醋的夸大渲染之词,着实替高仙芝喊了一把冤,而这,正是高仙芝求之不得的,也是他精心谋划中的重要一环。
只不过休息三天,东去长安的行军部队便又开拔了,高仙芝只带了张达恭统率的五百牙兵随行,出发时十分低调,甚至没有饮上一杯饯行酒。李天郎将西凉团事务一一交于赵陵和马大元,谆谆嘱咐,方才偕阿米丽雅公主随队上路。没有了押解小勃律诸人的辛劳,他十分洒脱,公主身上弥漫的花香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轻松,似乎在艰险的道路也变得平坦起来。张达恭惊讶他的神情,和初次见面时大有不同,确实,李天郎自己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讶然之余,倍感振奋,四肢百骸充满了活力和快意,这是一种很久很久以前的感觉,最后一次体验似乎是在盘濑城比武大会上连克十五名日本武士之后,可爱的美香几乎为他喊哑了嗓子……
原以为这样的感觉再也不会有了……
秋风萧瑟,天气渐寒。
盘旋在枪尖上的西北风强劲飞舞,不断卷起阵阵沙尘,放肆地扑打在行军将士脸上,干涸了士卒们龟裂的嘴唇,迷离了战马的双眼。当一轮血红的夕阳慢慢向同样赤红的火焰山山脊西坠而下时,交河城如仙境般出现在众人面前。人困马乏的队伍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休息了。战马和骆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翕张的鼻孔兴奋地打着响鼻……………………它们感觉到了水源所在。
经过穿行天山阿拉沟、白杨沟、石窑子沟等一串山豁的筋疲力尽后,东去长安的队伍由达坂进入了今吐鲁番盆地,成片的绿洲星罗棋布,点缀在干燥单调的戈壁滩上,犹如上天在盆地撒下的串串明珠。而曾经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地的交河,地处火焰山和盐山交界,把守着盆地的豁口,是防卫高昌西、北方的重要军事屏障,可以说是镇守盆地富庶绿洲的锁匙重镇,也是安西极为重要的西进后勤基地和交通枢纽。由此可经“金岭道”北去吉木萨尔地区的北庭都护府;也可由“白水涧道”抵西北的伊吾洲或西突厥故地于尔都斯草原;或者走“银山道”赴伊犁河谷、焉耆地区,此三道都必经交河。因此,该城从战国时代开始就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千百年来兵戎不断,不同朝代和民族最勇猛的战士都曾在这里洒下过热血。在那里,每一丝刚硬的风,每一丛茕茕挺立的骆驼刺,每一块滚动的沙砾,都可能螫伏着这些血洒疆场的英雄们孤傲的魂灵,他们奔腾不息的冲锋呐喊,随时都会在朔风中隐现。站在这样充满金戈铁马气息的要塞前,没有哪一位战士能保持心静若水,李天郎自然也不例外。
站在山上,五里外的交河城尽收眼底,山下的河边,张达恭正在指挥部下搭建营帐。尽管不是在打仗,但武威军军纪不变,包括高仙芝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入城住宿,全部在离城五里外的河岸扎营。交河守捉使早就带领大批城中显贵在城外迎接,力劝高仙芝到城中居住,要设宴款待归朝队伍,又七嘴八舌地盛赞西征小勃律的大捷,几乎将此次胜利传奇化。确实,经此一战,大唐声威大震,连远在西边的扶林、大食也遣使投书以示修好,更不用说其他西域小国了。但李天郎不想参与这样的聚会,一半是因为他不想卷入官场旋涡,力保低调;一半是因为阿米丽雅,他不想让公主和她的家人作为这次胜利的战利品而为人品头论足。他知道,自己心中已经不可避免地印上了这个小勃律女子的深深烙记,不会再消逝了……所以,他借口派遣骑哨,带上公主来到了山岗之上。
“好险峻的城市啊,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座要塞,”依偎在李天郎胸前的公主轻声感叹,“也是多么美丽的一座城市啊!比孽多城还好!要是孽多城有这样的地势,也不会这么容易就陷落了……”
整个交河城建在一个南北长约四里,东西宽不到一里的柳叶型河心岛上,四周崖岸壁立,被一条四、五丈深的河谷所环绕。只有东、南两道城门可入,可谓独踞天险,城中所有建筑,不管是官府还是民居,都封闭在高大厚实的围墙内,门口都背向大道,唯通过一条条小巷与贯穿城中东西南北的三条干道相连,显然是多年战乱促成的结果,这样的布局,倒也匠心独具,令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夕阳残留的余光洒落在城中尖顶或者圆顶的屋顶上,勾勒出一片错落有至的美丽轮廊。城中心最为高大的建筑是一座高达近两丈的佛塔,白色的塔顶耸立在绚烂的晚霞中,格外引人注目。
再精心修筑的要塞,也没有抵挡住战无不胜的大唐铁骑,交河不止一次被唐军攻陷,最终彻底成为大唐的属地。尽管李天郎没有说话,但阿米丽雅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出神地向西边的交河眺望,不知道在想什么。
“里面有寺院吗?”阿米丽雅的发丝在冷风中撩动着李天郎的鼻翼,也拨动着他的心弦,以前无数次经过交河,怎么就没有发现它固有的美丽,“我想进城去参拜佛祖,让他保佑我父王和亲人平安……可以吗?”
李天郎低头吻吻公主的脖颈,用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温柔语气答道:“好!我这就陪你去!”
一阵马匹的嘶鸣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卸去挽具、鞍具的牲畜们欢快地跃入山下的河中,饮水洗浴,一解几天艰苦跋涉的辛劳。放牧的士卒扬着马鞭,高声吆喝着,远远可以看到“风雷”和“电策”围着牧群打转,汪汪吠叫着将离队的牲口赶回群体,干得非常尽职,也非常熟练,这也是它们非常喜欢的差使。不知哪个士卒粗声吼唱着一首歌,隐隐听来好象又是马凤三在唱他的花儿,最后一句“面条捞不到嘴里”顺风飘进了李天郎和公主的耳朵里。
“白日登山望烽火,
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
公主琵琶幽怨多。”
李天郎吟诵的七言绝句,描写的是西汉时,送行乌孙公主远嫁的队伍停留交河时的凄美情景。由感而发,情至肺腑,同为公主的阿米丽雅凝神细听,跟着李天郎喃喃而念,强烈的共鸣使她心潮澎湃。
“多美的诗句啊!”阿米丽雅的双眼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真是好文才啊!不知道诗里所说的公主是不是我的祖先?”看见李天郎一愣,公主擦擦眼角微笑道:“我不是给你说过高昌国的麴氏一族吗?他们有个公主曾经远嫁给西边的月氏人,就是建立伟大贵霜帝国的高贵种族,而贵霜帝国的建立者,很大部分则来自更西边的地方,据说他们是一个叫亚历山大的首领所率领的强大军队后裔,这支军队曾经席卷了西边所有的国家,包括你们汉人所说的波斯、天竺等地,后来他们中有些人留了下来,和月氏人一起建立了贵霜帝国……”
“这些人是什么人呢?是现在的大食人吗?”李天郎轻抖马缰,缓缓下山往交河城去。
“大食人?肯定不是!”提到大食人,阿米丽雅轻蔑地摇摇头,“那个时候可能他们还是猴子呢!我看过有关古书,也见过这些先祖的画像,他们金发碧眼,身材高大健硕,皮肤白皙,高鼻深目,和大食人截然不同!尤其令人自豪的是,他们有自己优秀的文化,你看这个,”公主掏出一枚闪闪发亮的金币,上面有一位戴着奇特头盔的国王头像和长着翅膀的天使图案,此外还有一行精美的文字, “这是他们古代的神,上面的文字在贵霜帝国时代都没有几个人认识了,据说也传自西方,Shoananshoa,意思是王中之王……”
“他们的神就是长翅膀的那种?可比不得我们的飞天女神……”李天郎一手接过金币仔细察看,一手搂紧了公主的腰,下山的路真陡。
“啊,不是,贵霜帝国崇信佛教,是佛祖最先光顾的地方之一,”阿米丽雅骄傲地说,“如今西域和中原的大乘佛教,都是东行的沙门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