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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次,他忍了下来,没有发作,继续保持沉默,珠宝的事情也不提了,就当没这回事。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詹三本又行动了。
不久之后,这位仁兄在宫里闲逛,偶然看见了太医,就上前打招呼,一问,是进宫给皇后看病的,换了别人,这事也就完了,但詹三本不是别人,他就开始琢磨了,这皇后怎么就生了病呢,再一打听,原来是夫妻双方闹矛盾,皇后搬到别处去住了。
好了,好了,用功的时候又到了,詹三本琢磨来琢磨去,又上了第二本:
“臣最近听说皇后已经搬到别处居住,而且已经住了近一年,最近身体还不好,臣觉得这件事情陛下不应该不理啊,要知道皇后是先皇选定的,而且一向贤淑,现在您不去看望皇后,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得了?”
“所以希望皇上听我的话,前去看望皇后,臣就算死,也好过活着了(虽死贤于生)。”
这就是无理取闹了,人家夫妻俩吵架,与你何干,还要你寻死觅活?
隆庆收到奏疏,大为恼火却不便发作,不回答又不行,只好回了个话:
“皇后生了病,所以才住到别处去养病,我的家事你怎么知道,今后不要乱讲话!”
就这样,詹仰庇出名了,他本来预计这次投机是要挨板子的,而现在居然毫发无伤,这笔生意做得太值了,正是所谓——中外惊喜过望,仰庇益感奋(史料原文)。
于是感奋不已的詹仰庇再次感奋了,他决定再接再厉,把弹劾进行到底,很快,他就上了第三本,这一次他把矛头对准了宫内的宦官,说他们多占田产,收取赋税,希望皇帝陛下驱逐他们。
事实证明,詹仰庇先生的弹劾,欺负欺负隆庆皇帝这样的老实人还是可以的,但对付真的坏人,那就不灵了,宦官们立刻找了个由头,坑了他一把,把他赶出了京城。
起于弹劾,终于弹劾,詹三本到此终于功德圆满,十几年后他还曾经复起,担任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为了巴结当时的大学士王锡爵,甘当打手四处骂人,后又被人骂走,事实证明这位仁兄是典型的没事找抽型人格。
隆庆皇帝面对的就是这么一群人,说得好听是读过书的大臣,说得不好听就是有牌照的骂街流氓,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不如内阁的那几头老狐狸,实在是疲于招架。
所以从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就意识到了这样一点:皇帝是不好干的,国家是不好管的,而我是不行的,国家大事就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干,自己能过好小日子就行了。
事实证明,正是这个判断使大明王朝获得了重生的机会。
那么谁是信得过的人呢,对于隆庆而言,自然就是身边的那几位讲官了,除殷士儋外(原因很复杂,后面再讲),高拱、张居正、陈以勤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在隆庆初年(1567),礼部尚书陈以勤与吏部左侍郎张居正同时入阁,至此内阁已有六人,他们分别是首辅徐阶、次辅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
请注意上面的六人名单排序,它的顺序排列实在非同寻常。
在明代,内阁是讲究论资排辈的,先入阁的是前辈当首辅,后来的只能做小弟当跟班,那小弟怎么才能做首辅呢?很简单,等前辈都死光了,你就能当前辈了。
这里特别说明,早你一天入阁就是你的前辈,你就得排在后面,规矩是不能乱的。可能有人要问,要是两人同一天入阁怎么办呢?
那也简单,大家就比资历吧,你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那你就是前辈,如果连资历也相同,就比入阁时候的官级,你是正部,我是副部,你还是前辈,如果官衔也相同,那就比年龄,反正不分出个先后不算完。
所以张居正虽然与陈以勤同时入阁,但论资历和官级,他都要差点,只能委屈点,排在第六了。
其实这种排序本也说不准,要说起来,排第二的李春芳还是陈以勤的学生,谁让人家进步快呢?这种事情,不能怨天尤人。
这就是隆庆初年的内阁顺序表,考虑到排序,再看看前面几位生龙活虎的状态,如果按自然死亡计算,张居正要想接班,至少也得等到七八十,这还是保底价。
不过幸好,除了论资排辈外,明朝也不缺乏其他的优秀传统,比如不斗到死不罢休的斗争哲学。
就在张居正刚刚入阁之后不久,一场猛烈无比的风暴来临了。
正所谓十处打锣,九处有他,这次挑事的又是一位老熟人——胡应嘉。
【弹劾,归隐】
虽说上次投机不成,没有搞掉高拱,反而结了仇,但胡应嘉没有辞职,更不退休,这位仁兄注定是闲不下来的,很快,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为他提供了新的发挥途径——京察。
明代的官员制度是很严格的,每三年考核一次,每六年京察一次,顾名思义,京察就是中央检察,对象是全国五品以下官员(含五品),按此范围,全国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属都是考察对象(知府正五品)。当然,也包括京城的京官。
这么一算起来,那些整天叫嚷的言官也都是考察对象,全国十三道监察御史统统是正七品,六部六科都给事中是正七品,给事中才从七品,算是包了饺子。
我查了一下,这个条例是明宪宗朱见深时开始实施的,很怀疑这是不是朱同志受不了骂,故意这么干的。
如果这真是他的本意,那他就要失望了,因为一百多年来,每次京察的结果总是地方官倒霉,言官安然无恙。想想也是,管京察的是吏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并不是内阁大学士,连皇帝都怕言官,两位部长大人怎么敢干得罪人的事情呢?
但这次似乎有点不同了,除了地方官外,许多原先威风凛凛的御史、给事中都下了课,乖乖地回了家,朝野一片哗然,敢闹事的却不多。
因为人和人不一样,此时的吏部尚书是一个超级猛人,他虽然没有入阁,却比大学士还狠——杨博。
说来惭愧,这位当年严世藩口中的天下三杰竟然还活着,而且老而弥坚,这次京察是由他主导的,那就真算是一锤定音了。
想当年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陪大学士巡边,之后镇守蒙古边疆,杀了二十多年人,又干了十几年政务,严嵩在时都要让老子三分,你们这些小瘪三,也只能去欺负皇帝,免了就免了,辞了就辞了,你敢怎样?
那倒也是,现在的内阁成员中,除了徐阶外,其余五人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的行礼,谁还敢动他?
但这世上从不缺胆大的,胡应嘉估计是得罪了高拱,反正豁出去了,就摸了这个老虎屁股,他上书弹劾了杨博。
当然,弹劾也是有理由的,虽说这次从中央到地方,撤掉了很多的官员,但唯独有一类人却丝毫未动——山西人。而“凑巧”的是,杨博就是山西人。
狭隘的老乡观念是要不得的,是一定要摒弃的,这就是胡应嘉弹劾的主要内容。但文书送上去后,杨博还没作出反应,内阁就先动手了。
具体说来,是高拱要解决胡应嘉,他握着胡言官的那封奏疏,大声疾呼应该让胡应嘉趁早滚蛋,回家当老百姓。
之所以会出现这一幕,只是因为胡应嘉先生过于激动,却忽视了一个基本程序问题。
京察的主办单位是吏部和都察院,而作为给事中,也是要参与其中的,胡应嘉全程办理了此事,却一言不发,现在京察结束了才来告状,你早干嘛去了?
高拱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他辞严厉色,一边骂胡应嘉还一边斜眼瞟徐阶,那意思是你能拿我怎样,而郭朴也趁机凑了回热闹,跟着嚷起来,要严惩胡应嘉。
像徐阶这种老江湖,自然是不吃眼前亏的,如果再闹下去,就要骂到自己头上来了,所以他腰一弯,就势打了个滚:
“那好吧,我也同意。”
高拱,这可是你自找的,不用我出手,自然有人收拾你。
事实证明,高拱兄还是天真了点,他万万想不到,处罚令下达之日,就是他倒霉之时。
自打胡应嘉要贬官的传言由路边社传出之后,高拱就没消停过,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言官已经动员起来:胡应嘉替我们说话,既然高大人要他下课,我们就要高大人下台!
最先跳出来的是给事中辛自修,御史陈联芳,他们分别弹劾高拱滥用职权、压制言论等罪名,但高拱不愧为老牌政治家,轻而易举便一一化解。
然而当听说另一位言官准备出场弹劾时,高拱却顿时感到了末日的来临,这个人的名字叫欧阳一敬。
欧阳一敬,嘉靖三十八年进士,给事中,从七品。江湖人送外号——骂神。
这是一份并不起眼的履历,但只要看看他的弹劾成绩,你就会发现他的可怕。
嘉靖年间,他弹劾太常少卿晋应槐,晋应槐罢官。
接着,他弹劾礼部尚书董份,董份罢官。
后他调任兵科给事中,弹劾广西总兵(军区司令员)恭顺侯吴继爵,吴继爵罢官。也正是因为这位仁兄的一状,饱经沧桑的俞大猷大侠才得以接替此位,光荣退休。
三个月后,弹劾陕西总督陈其学、巡抚戴才,陈其学、戴才罢官。
如果你觉得他已经很有胆,很敢弹的话,那我建议你还是接着往下看,因为他还曾经弹劾以下这些人(排名不分先后):
英国公张溶,山西总兵董一奎、浙江总兵刘显、锦衣卫都督李隆等等等等。
所谓英国公,就是跟随永乐皇帝朱棣打天下的那位张玉的后代,最高公爵,世袭罔替。山西总兵和浙江总兵都是省军区司令员,而李隆都督是特务头子。
弹劾结果:以上官员中,除英国公张溶外,全部罢官。
总而言之,在欧阳一敬不到十年的弹劾生涯中,倒在他脚下的三品以上部级文武官员合计超过二十人,并附侯爵一人,伯爵两人。
当我看到这份成绩单时,总会不禁感叹,原来骂人也是有天赋的。
骂神出马,自然不同凡响,欧阳一敬实在是骠悍得紧,不但弹劾高拱,还捎带了杨博,并大大夸赞了高拱的奸恶水平,说他比历史上的著名奸臣蔡京同志还要奸。
在弹章的最后,他还体现了有难同当的高尚品质:
“胡应嘉弹劾的事情,我事前就知道了,你们要处罚胡应嘉,就先处罚我吧!”
这种江湖义气,实在颇有几分黑社会的神韵。
这回高拱扛不住了,可还没等他开始反击,另一个人却蹦了出来,此人就是他的学生齐康。
齐康也是御史,但老师吃了亏,同行也就顾不上了,他立马站出来,先骂欧阳一敬,再骂徐阶,但是事实证明,骂架和打架的道理大致相同,人多打人少才能打赢。
齐御史刚出头,就被欧阳一敬方面的口水彻底淹没,而徐阶兄也不甘示弱,趁你病要你命,还找来了几个六部官员,大家一起去踩高拱。
这下再也扛不住了,隆庆元年(1567),屁股还没坐热的高学士主动提出辞职回家,一个月后,他的同乡好友郭朴也退了休。
徐阶,算你狠,我们走着瞧!
就这样,徐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胜利,这也只能怪高拱兄不自量力,徐首辅久经考验,当年孤身一人,尚且敢跟严嵩对干,如今天下在握,皇帝都不好使,何况高学士,内阁里你排老几?
高拱走了,最伤心的人是皇帝,但他也无能为力,因为他说了不算。
此时的徐阶已经比皇帝还皇帝了,隆庆被他抓在手里,动弹不得,皇帝说:中秋节到了,咱们摆个宴席,庆祝一下。
徐阶说:铺张浪费,你就不要办了。
皇帝说:那好,我听你的。
不久之后,皇帝又说:我这么多年一直呆在北京,想要出去转转。
徐阶真是个直爽人,说了一大堆话,概括起来两个字:不行。
隆庆终于出离愤怒了,我爹还不敢这么管我呢!你凭什么!?一气之下,他毅然收拾行李,还是去了。
虽然这次英雄的举动为他赢得了一次自助游的机会,但长此以往,怎么得了?高拱又走了,身边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就在皇帝大人苦苦思索对策的时候,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徐阶致仕了,他放弃了首辅的位置,打好包裹,准备回松江老家。
这在当年,算是一件奇闻,要知道,以徐首辅的地位和威望,想干多久就干多久,想灭谁就灭谁,完全是天下无敌的状态,所谓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只是一个遥远的童话。
然而童话确实成为了现实,而原因也十分简单——疲惫,以及欣慰。
隆庆二年(1568),徐阶六十六岁,暂住北京,即将退休。
四十八年前,他十八岁,家住松江华亭县,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叫聂豹的七品知县,听从了他的教诲:
“我将致良知之学传授于你。”
四十五年前,他二十一岁,来到北京考中了进士,在大明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