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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下雨,更讨厌阴天。还是阳光明媚好,做什么事都觉得爽快。”
“其实下雨才有情趣。特别是晚上独自躺在床上听着雨点从远处的房顶上跑过来,就像有人一路朝瓦片上撒着沙子似的,非常动听。”
“那当然,不过太阳总令人振奋。”
“你是不是经常很忧郁。我不明白你怎么像个女人式的整天足不出户,书真的那么好看?”
他用扇子搔搔脑袋,不便解释。这时,一只蝴蝶从墙外飞了进来。他说道:“好漂亮的蝴蝶。”阿飘也看见了。
那只蝴蝶翩翩而来,就停在他俩面前不远的一朵花上,惬意地吞食花蕊中的蜜。冒辟疆童心大发,一扇子打过去,花枝断了,蝴蝶却飞走了。
“你真坏,毫不怜香惜玉。”
他用手一撑,便轻松地跨过了栏杆,拣起扇子,顺便将那朵花折了下来。然后用手一撑,又回到走廊中。他不经意地说:“名花有主呢!”
阿飘红了脸,为了掩饰,慌忙弯腰去拾刚才正绣着的绣花圈子。
她说:“哎,时间不早了,我要去帮娘镲做事了。我走了。”
说完便朝后院走去。他喜欢看她的背影,这时便尽情地看。
她在转角处回头看了一眼,他仍然望着她,手中拿着扇子和花朵,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阿飘从来没看到过谁这样看自己。往日她有时忍不住回过头去,对才跟她谈过话的人瞟上一眼,好像这样便可以显得不太粗鲁和无理似的,可是那些人却匆匆离去,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改变,变得神情专一,只有这个冒公子,好像在盼望她回去似的。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事。
范丞相从书桌底下一层木柜中取出一幅人像画来。“贤侄,过来瞧瞧,这个人您愿不愿意见一见?”
冒辟疆看了看,那张脸透出一股邪气,便答道:“小侄不愿见这个人。”
“为何不愿?”
“此人太恶,见之不吉。”
“哈构构。”范丞相一边坐到太师椅中一边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贤侄差矣,老夫今天给你上一课,你坐好,仔细听。”
“学而优则仕。”范丞相说,“贤侄若中科举,肯定当进爵加官。难道不是吗?”
“当然。读书人来本就深怀报国决心。”
“你知道官场艰难吗?”
“略知一豆。”
“听我说,官场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和人接触时对人的迅速判断。贤侄这方面却未窥奥妙。”
“小侄不明白,请丞相指教。”
“刚才你看了画像便马上判定了善恶。这是官场上的大忌。要知道官场上其实没有善恶判断,只有强弱判断。善恶判断是软弱的表现,这种判断是从女人那里学会的,她们害怕你小时候遇到伤害,便教你强行将人分为好坏,以便避开恶。许多人到老死都只知道这种判断。但是官场上却没有善恶,达到目的就是善,达不到目的就是恶。那么,主要的判断就只有强弱之分了,这是一种野兽一样的本能,它可以使你真正体会到强者和弱者的因素,从而更充分地利用这个人。
强者要合作,没法合作就要趁早消灭,而弱者则永远可以任意去利用和压迫。强弱跟容貌没多大关系,与气韵有关。总之,善恶判断是稚气的,强弱判断才是成年人的真正标记。
听明白了吗?“
冒辟疆听得脸上淌出了汗,这番话对他来说过分惊世骇俗。人竟可以不分善恶!他恍若听到了隔世的声音,仿佛有鬼正在拧着他的心,企图让它翻个身。
范丞相见他神色张惶,觉得好笑,也没期待他回答。将那幅像拖过来说道:“这个人就是令父的死对头魏演。他是强大的,现在打倒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时,阿飘托着一盘荔枝走进来说道:“老爷,这是快马从南国运来的佳品,请老爷品尝。”她看都不看冒辟疆一眼,便放下托盘飘然而去。
“贤侄,尝尝吧,这东西大概摘下十来天了,但依旧甘美。”
范丞相和蔼地说。
阿飘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太阳都快要落下去了,还不见冒辟疆的影子。她内心有点焦急,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对这个人有些特殊的感觉。往常这时候,她早就和他说了一阵话后回到闺房中去了。她在走廊的阴影中绞着手指,直到前厅传来开饭的铃声,她才悻悻而去。饭桌上依旧没看见冒辟疆。
晚上,在睡眠中,她知道自己睡在床上,仿佛不是她半个时辰以前躺下去的那张床,房间也似乎不是原来那一间,她的心成了一块石头,像在她身体外面,压在她的胸脯上,她的脉博迟缓。她知道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了。这时候,从窗格外吹来的午夜的微风凉飕飕的,一道月光幽幽地洒了进来。整座庭院在酣睡,静寂无声。
第二天早上,她的眼圈发黑,抹了很多粉也没盖住,干脆就将脸重洗一次,留着原来的样子,不过总有点憔悴。
冒辟疆病了,不是昨天,也不是昨天晚上,而是今天早上。昨天他和范丞相在许真府中密议了一个下午,晚上又简单地宴乐一回,请了几名漂亮歌妓陪着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早上回到丞相府,他便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好容易才打开门,伏在阑干上一阵阵干呕。
阿飘看见他时,他正瘫软在地上想努力站起来。阿飘惊得假装拿在手中的书掉到地上,那书在地上跳了几跳,她本来打算借故请教学问而冒然撞进他房间的。这时她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力量,一点都不纤弱,竟将他无力的身躯抱起,弄进房内放置在床上,冒辟疆发觉自己比她柔软的胸脯还要柔软。
当范丞相前来问讯和探视时,阿飘正在为冒辟疆喂一碗蜂蜜水,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位医师。阿飘看着医师从衣袖中伸出一支枯焦的手,暗黑而又纤细,就像只有骨头似的,手搭在冒辟疆的手腕上,她觉得自己的脉搏正在枯指之下急速地跳动。医师放在脚边的黑漆箱子已经在岁月的风霜中褪了颜色,正因为它已经陈旧,医师的医术才显得高明。阿飘疑心那就是杜十娘的百宝箱。
那箱子中真的有百宝。医师从中取了一只烤得焦黄的毒蝎,这像秋叶似的虫经他双掌一搓,便变成了一撮灰。她想谁能将灰又还原成一只蝎子才算有本领。医师将蝎子凑到冒辟疆的鼻孔下,让他用力吸进去。粉末随着他的粗重呼吸进入鼻腔,他双眼迸出泪珠,嘴一张打了一个喷嚏,余下的粉末沾满了医师的花白胡须。他大叫一声,接着吐了两口淤血,便昏迷不醒,但呼吸已很平缓。
医师吩咐将他的衣服脱掉。阿飘和两个丫环红着脸将他剥得一丝不挂。然后用热水净了身子。医师在他身上扎了八十一枚银针,他全身上下银光闪闪,阿飘眼中早已泪光闪闪。
就在冒辟疆全身插满银针艰难地和病魔搏斗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一次针对东阁大学士、本朝首辅魏演的政治阴谋正在秘密地策划。范丞相常常独自在灯下沉思到破晓。丞相府上下都感到一股窒息的压力在无形地逼来,虽然每天的生活依旧,但阿飘甚至觉得府中的楼阁、山石、花树都沉甸档的,仿佛琴上的弦已经绷紧随时都有绷断的危险。
琴弦真的断了,阿飘筛糠似的抖了抖。清脆的声响将冒辟疆的梦挡腰折断,他悠悠醒来,医师坚决要求他继续静躺两天,还说这是娘胎中带来的疾病,趁此机会把它医断根,以后才不会复发。此刻,他睁开眼睛,全身的银针使各个部位肿胀酸麻,仿佛正在生根一般。
汗水沁了出来。阿飘虽然整天守护着,却尽力回避不不去看他的裸体。这时见他醒了便回头去看,刚好撞上他的目光,禁不住满脸绯红。冒辟疆心旌摇动。阿飘叫了声:“羞死了。”
捂着脸跑了出去。在门厅边差点和低头走来的范丞相撞到一起。范丞相道:“死丫头,吓我一跳。”冒辟疆听到范丞相的的声音,心里焦急难堪,那勃起的家伙总是不听意志的使唤。
就在范丞相刚要跨进门来的一刹那,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许吏部有紧急事求见,正在门厅等候。”范丞相沉重的脚步远去了,脚步声中包含有坚定和智慧。夏天燥热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魏演听到了一丝不祥的风声。许吏部的家人报告说:“这几天家门外总有一些人在转悠,或算命,或摆摊,或倚在树上歇息。”
许真近日来早已绷紧了警惕的弦,立刻嗅出危险的气息,立即派下人去其它几位同心协力的官员的府邸打探,回报说:“盛御史家门外也有类似情况。前天,陈吏部家中甚至有个磨刀人磨一柄菜刀花了整天时间。赵左辅的家门外天天都有人叫卖黄豆… ”总之,他们已提高了戒备心,这次打击也许会失败。范丞相一点都不惊慌。他手中有冒辟疆这个卒子可以替死,他甚至选定了自己的心腹的刽子手,一旦皇上发怒问斩,立刻就在午门斩冒辟疆,不留活口。
“告诉众位大人,休要惊慌。”范丞相胸有成竹地说,“这段时间,各人按计划行事,相互间不要走动。”许吏部听出他声音,就像疾风吹过竹林,万竿倾斜而根不可摇一般坚定。
只是从何处着手打击魏演,却没有合适的突破口。众官焦急难耐。
“我已想好了。魏演不是连上几道奏章鼓吹弃农重商吗?
这可是逆天行事的大错。回头叫各位官员火速写出反商的奏本,于八月初八起,轮番向圣上进呈,之后的事我早已安排,冒辟疆真是一张好牌。“八月的风已经有点凉意,久病初愈的冒辟疆站在走廊里禁不住颤抖了几下。阿飘从身后给他披上一件衣服,令他感激。他想到了故乡的夫人苏元芳。她也常常在夜半给自己披上一件衣服,他却从未心存感激过,一丝负疚袭上心头。他回头看看阿飘,她正扑闪着眼睛有些羞色地望着自己,当她看见他眼底分明有一束特殊的饱含爱意的温柔之光,心儿便快活地跳起来。
菊花已经开了,他俩就在花丛边说着闲话,冒辟疆思绪却绕过了对苏元芳的怀念,董小宛像一道闪电划过长空似的穿过他的脑海。哎呀呀!怎么这些日子忘记了她呢?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自己不得已误了佳期之约,她会不会误解?如果再见到她,她的温柔还会有吗?她会不会爱上别人呢?她想象董小宛正和某个男人幽会时刚好被自己撞见,他该怎么办?他会不会痛苦得大声喊叫,像一个失去灵魂的人?
阿飘正诧异于他双眼茫然的神色,他伸手狠狠扫过菊花丛,花掉了几朵。他的手扫在隐蔽的花丛中用来支撑花枝的木棒上,木棒上的刺弄伤了他的手指,几颗黄豆大的血珠冒了出来。阿飘“啊”了一声,抢过他的手,将他流血的手指放入手中握住,惬意地为之包扎,冒辟疆低头望着她。跳进爱情的火坑前女人总是无限温柔的。
她的嘴唇在他的脸颊上温暖地滑动,双手抚摸着他的背脊。崇祯皇帝搂着怀中的田妃,她的身躯总是像烫手的水一样柔软,连日读得他头痛的奏章此刻烟消云散。田妃吻着她心爱的帝王,内心激动,双眼闪动着泪光。快十天了,圣上都没亲过自己,笼罩在她心头的失宠的恐惧也烟消云散了。
云收雨敛之后,几个宫女用香汤替他俩擦洗身子。崇祯在香榻上瞧着赤身裸体俯身琴上的田妃,她正弹着皇上亲作的五首《访道曲》。优美的琴音在承乾宫的彩色画梁上绕来绕去,余音不止。崇祯看见她的丰乳随着手指的翻飞在微微抖动,乳头上渗出了一滴细密的乳汁,在烛光中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
田妃暗暗观察着皇上的脸色,希望着趁他高兴之机进言相劝。连日来,东阁大学士魏演不断朝宫中送来稀世珍宝,请田妃相机进言让皇上下达鼓励商业的诏书,这样练饷奇缺的情况就会因为有众多商贩纳税而得以解决。她正思索着,崇祯忽然叹了口气。
“陛下何故长吁短叹,臣妾可以分忧吗?”
“近日朝廷之上尽是些和商业纠在一起的奏章,令寡人头痛。偏偏东阁大学士魏演又大放狗屁,要我改了祖宗法度,鼓励经商弃农。唉!朝中百官不知怎么了!”
田妃本想替魏演说几句,听圣上对他颇有微词,庆幸自己没开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范丞相夜观天象,发觉文曲星无比的明亮,心里欢喜不已,看来时机已经成熟。自己登科及第以来,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便叫管家请冒辟疆到书房来见。
冒辟疆刚在房内为阿飘写了一幅字,写的是一首汉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可怜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的本意是怀念董小宛。阿飘却认为是在赞美自己,心里美滋滋的。闻说丞相召见,他慌忙整整衣衫朝书房走去。他隐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