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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宫阙对蓬莱,一树梅花片片开。粉蝶纷纷寻影至,黄蜂阵阵嗅香来。两条裙裤昨宵剪,几件衣裳今夜裁。为到他家看梅去,娇妻稚子醉金杯。
李姓念到后四句,几乎要笑将出来!继祯被姓虞的抢白了几句,气愤愤的更不言语。一个麻脸少年,便胀红了颈根道:“李老先生、元继老之诗,真是李杜复生;我等之诗,乃粪之渣而屁之壳也!但拙作裙裤、衣裳,与虞兄之土墙、杨树、竹笆,俱是实事。”
把手指着一位少年道:“前岁吾兄约弟看梅,又承尊嫂盛情,邀拙荆过去;隔晚却实实叫了几个裁缝,赶做几件衣服,来赴席的。虚事易装,实事难砌。此衔冤之士所谓扼腕而长叹者也!”
李姓道:“原来如此实事,兄若不说,弟何由而知?好诗,好诗!”复念道:
莫道吾诗独自愚,周郎当日既生瑜。比他倾国嫌予瘦,并彼村姑笑尔癯。五韵亲拈真可恶,逐行写去日才晡。梅花好看诗难做,做出天然那个俱?
李姓念完,说道:“周兄所拈之韵,实是险仄。梅花好看诗难做,真千古定评也!”因把末首朗诵出来,其诗曰:
少小之时喜《七阳》,《七阳》到手蟹爬床。未分题目肉痒痒,拿起花笺心皇皇。俗人只爱小桃脸,高士共欣老梅床。我意不如人者意,丝棉朵朵万条桑。
李姓念到次句,便熬笑不住,勉强读完,不禁大笑道:“的真好诗,令人欣喜欲狂矣!”众人听了,也都笑将起来。一个鹰鼻蟹眼的少年愤然作色道:“诸兄可谓势利之极矣!李老先生一笑,诸兄皆笑,是以李老先生之笑为笑也!小弟之诗,实在不通;小弟之诗之意,却高出诸兄数等!虞兄不爱花而爱根,还脱不了梅字;小弟则一脱而空之,不爱梅而爱桑。农桑系生人之命,方有关于国计民生。小弟为此两句,真个如蟹之爬床一般,搜索枯肠,吃尽老苦;若单就梅花敷衍两句,人云亦云,不必自出心裁,不必有关君国,则小弟虽不才,但使摇头摆膝,即可成篇,何用如蟹之爬床也哉?”
众人都称:“得罪!”李姓道:“吾兄用意甚深,走马看花,未能领略,望勿介意!只是金兄竟不成一字,却是为何?”成之言无数句,令众人无不吃惊!正是:
日月有光消爝火,风雷作响静群声。
总评:
此素臣易容之始。以第一等人物而为此下等人所为之事,几于如鬼如蜮;文虽佳而悖于理,宁非智者千虑之一失?读至五十三回及一百四十四回而后,爽然若失。奇书之难读如是如是!
此书讲道学,筹经济,谈地测天,较武论文,无不原原本本,穷极要妙,此其本领之大也。而一切九流杂说,亦必该贯迥异,可朋受而不可小知之。君子尤人所难;前此拆字相面,已见一斑;今更游戏而谈星卖卜,扞江海,奉真如,惯走江湖者。然婆媳二人已自着迷数语,将普天下痴人肚肠,阁落中曲折一笔,写尽世之老于星卜者。读之猛吃一惊,忽发大笑也。
此来本为铁丐,而忽接入奚囊。此文心之变也;不着形迹,而于八字上看出有镜水月花之妙,此又变中之变。
因京城内拆字者挂招为江右吴铁口,已后即处处吴铁口,若印板然,岂不能稍变邪?作者意调此一辈人大概如出—口,故不妨刊成印板名字,不必更为立名耳。
捏出七首诗以调笑诗社朋友,刻酷极矣!而摹写李老骄纵之状,更使村学究、假名士一辈剥面无皮。此等人本属自作自受,然未免有伤天地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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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真才子压倒假名公 假新娘赚杀真娇客
成之微笑道:“拙作拈韵时已成,但未写出耳。”
李姓道:“此英雄欺人之言,如果早成,何不写出?或者见过诸作触发而成,这也就难为吾兄了。”成之笑道:“一日之集,若只吟一首诗,岂不虚负光阴。弟因不知诸先生所拈者何韵,故袖手以俟。方才见过诸作,即以按韵和成,连拙作共是八首,待弟脱出稿来,以博诸位一粲何如?”
众人大惊道:“先生这话是真吗?不信天下有如此捷才!”闵老呆看成之,似信不信。
李姓与元继祯道:“诗不求工,虽百首何难?古人‘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此之谓也。”成
之也不管众人议论,拈过花笺,蘸饱墨沈,信笔直挥,兔走鹘落,疾如风雨,倾刻之间,把八首新诗一齐写出。李、元二人见成之挥毫落纸,如云如烟,已吃一惊,及查对韵脚,一个不错,知非宿构。再看那诗声韵琳琅殊胜于已,便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那一个鹰鼻蟹眼的少年正恨李姓笑他不通,巴不得有人压倒,因把成之八首诗朗吟道:
春风才绾玉钩斜,古木寒香早放花。独向乾坤标气节,翻从冰雪见清华。美人南国无双艳,处士西山别一家。遥夜可知明月里,有人孤咏手频叉。林外柴扉昼不关,离离残雪冷空山。吟余水阁云还在,注罢南华月正闲。色借琪花惊绝艳,香生铁骨破春悭。一从高土移栽后,只许仙禽共往还。十里清江水未波,霜枝雪干任婆娑。不将古貌邀青眼,自惜冰姿试薄罗。孤鹤梦中惊月堕,老渔篷底觉寒多。桥头何处寻诗客,日向空林拄杖过。荒鸡喔喔叫黄昏,疏影横斜倚断垣。乍觉晓风吹月魂,忽看晴雪冻柴门。天寒日暮原无梦,细雨清溪别有村。自信年来少羁缚,可教高枕卧云根。仙姿原不住蓬莱,独傍林塘冷处开。只合渔樵窥影坐,肯教蜂蝶索春来。寒香自向风前试,道帔新从月里裁。且喜床头新酿熟,何妨相对百千杯。无言孑立只如愚,常抱天真比谨瑜。入定枯禅空色相,寓形仙骨独清癯。一声疏磬山同寂,几点寒鸦日又哺。扫尽浮华归穆,却留瘦影与谁俱。轻寒点点入斜阳,一片清光上石床。晤对君应忘甲子,相逢我亦到羲皇。孤标暂借云为影,素质还宜雪作妆。欲向尘寰语情愫,可怜终古几沧桑。万类凋伤岁欲终,一枝潇洒气舂容。历残霜雪无柔骨,凿破鸿有鬼工。抱璞何曾求欲赏,怀香宁肯藉春风。广平一赋休推绝,铁石心肝本不同。
吟毕,众少年环聚而观,虽不甚解,却读去颇觉顺溜;头上两首,与元、李二作比并声韵,便觉不同。且李姓诗略早完,便自夸敏捷,骄傲非常;今成之连吟八首,顷刻而成,岂不神异?遂各加叹赏,这个说是李白重生,那个说是杜甫再世,把李、元二人,都丢在脑后。被李、元所讥笑者,更是含讥带讽,啧有烦言。二人甚觉没趣,悄悄约会,假推有事,匆匆而去。
素臣满心畅快,暗忖:这班孽障,枉自吃苦!闵老半日以白眼视成之,此时亦有垂青之意。诸少年将成之这八首诗,各抄一纸,珍藏袖中。果盒上来,环坐畅饮,直吃到红日西沉,各人散去。成之挂念铁口,让闵老先回,自己带着一馆童来寻。
素臣不待人散,先走出来,候在祠外,见众人散尽,独不见成之,复进祠中,方见住持送成之出来,喊道:“吴先生往哪里去的?累金师爷各处找寻。”
素臣疾趋至前,住持手中递过一个纸包道:“这五钱银子,师爷给你调理的,叫你静养两日,且慢开张。”
素臣接了道:“师爷请房里少坐,有话奉告。”住持便先别去。成之一头走,一头想:这声音很熟!仔细把素臣一看,失声道:“你莫非是素兄么?怎这面色全变了?”素臣让至房中,附耳而说,成之这一喜,非同小可!正是:
贫士逢金穴,鳏夫得美妻,饥人餐异味,病者遇良医!
成人道:“弟自场后进京,在路即闻吾兄迁谪之信,既为兄喜,亦为兄忧。喜则喜大节之不磨;忧则忧保身之无术;日夕相思,梦魂颠倒。不意得遇吾兄,请问何由至此?”
素臣把出京以后之事,略述一遍。
成之吐舌道:“原来吾兄历此坎坷,倒借了无外一臂;弟若在彼,亦当一拨佩刀矣!”
因叫馆童吩咐道:“这吴先生是我乡亲,今日要抵足谈心,不回馆了。可叫道士备四碟菜,十斤酒来。你便回去,不必在此伺侯。”馆童答应自去。道士送酒来,二人一面饮酒,一面叙阔。
成之道及水夫人挈家避难之事,素臣好生忧忆,暗忖:母亲事烛机先,藏身必固;但不识移居何处?致成之、双人等好友,俱不知消耗。我本拟待事略定,悄悄回家一探,今不能矣!想到那里,不觉潸然泪下。
成之劝慰一番,问及鹣鹣之事,云:“梁公在寓,每一道及,辄复流涕,望兄如望岁也!”素臣把救出鹣鹣,寄放保定之事说知。成之喜道:“吾兄真不愧昆仑、押衙,梁公之命可生矣!”
素臣见成之说这话时,满面喜色,忽变忧容忙问其故。成之道:“弟正有一事,欲与吾兄一叙。弟场后起身,在山东道上,偶于驴背吟诗,侧边道上开过一车,车中载有两美,四目相视,殊有顾盼之意,把弟之诗便打断了。彼车前行,不知我驴紧接在后,竟把弟所做之诗,恬吟密咏起来,弟已觉惊异;不断念完拙句,竟续出几句,使弟有糠秕在前之耻。却被一个美人窥见弟在车后,吩咐车夫,把马加上几鞭,如飞而去。弟彼时怏怏,如有所失。”
素臣道:“且把尊作及美人所续,念将出来,以解弟数月来风尘之秽。”
成之道:“弟因渡汶水,口占四句,是:归鸟觅深树,行人息未曾?但闻隔林里,汶水声泠泠。”
素臣击节道:“好诗,好诗!清微澹远,如摩诘之诗,诗中有画;美人所续,恐只学邯郸之步耳!”成之道:“弟所吟本不成诗;而美人续句,则远胜于弟!”因念道:
汶水清且浅,行人心自远。不见泰山云,层层遮不断。
素臣惊喜道:“不意闺中有如此隽才,景缘情活,隐与秀兼,与吾兄之诗,如出一手,分之则双珠,合之则全璧,谢女、蔡姬,当在下风矣!”
成之道:“不瞒吾兄说,弟是日整想了一夜,道是无情,却颇有顾盼之意;道是有情,却驱车竟去。道是无缘,却何以邂逅联吟?道是有缘,却似雪中鸿爪,杳然无着!想到后来,忽于迷中一悟,古人见色不迷,怎临事毫无把握起来?彼时痛自悔责,遂把这段情,撇去天外。”
素臣抚掌道:“这才是英雄,一刀斩断,好不爽利!”成之笑道:“吾兄且慢加奖,偏是次日,又遇着那车,或前或后;车箱内坐的,还不打紧;只那车口侧坐的一个美人,向弟嫣然微笑,不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矣!至晚下店,偶成绝句,书于壁上;刚写完,即被店家催促,移居侧房,把上房腾出,让与贵客。而贵客,即系美人之父;见壁上所题,墨迹未干,询系弟笔,极加叹赏。遂至弟所畅谈,并欲延弟为师,教其幼子。弟彼时自喜天作之合,一口应承,同至于此;现在敝东闵时行,即美人之父也。”
素臣道:“兄所题何诗?致彼深赏。西席之招,即东床之选矣!可喜可贺!”
成之摇头道:“弟彼时亦作此想,岂知大有不然!”因念出绝句一首道:
怜予思涩续诗成,香口吟来字字清。何事驱车如避客,教人猜说是无情?
素臣道:“此诗情见乎辞,闵老爱而延兄,其意显然;怎吾兄反以为不然?”
成之道:“闵老系恩荫出身,诗文非其所知,彼所爱者,字耳。弟初时亦疑其有婚姻之意,到馆以后,方知彼意属于山东外家。弟即欲辞去,而藕断丝连,未能决绝,故欲与兄商之。”
素臣道:“此非难处之事,闵老既专意延兄为师,则尽心课教其子,把婚姻之念,一刀斩断可也;安用商量?成之叹道:“其中尚有许多委曲,兄所未知。弟自丧偶以来,于今三载,幼子育于外家,终非长策,欲拟续弦,而未得其人;今忽遇才美,似有机缘,未免有情,谁能恝置?后知闵老之意,便已一刀斩断;无奈花香鸟语,自会撩人;月色瑟声,无端入坐;徘徊生感,宛转成怜耳?”
素臣骇然道:“吾兄素行,弟所深知;莫非一念之差,竟蹈相如之辙么?”
成之道:“弟虽无志,何敢逾闲?只这情之一字,跳他不出耳!弟到馆以后,方知车中美人,系一主一婢;主即闵老爱女,小字天然;婢则乳媪遗孤,小名桂叶。天然生性端庄,至今未窥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