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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了。塔拉瓦的第二个夜晚。休伊·莱顿必须解决它。他火冒三丈,命令炮兵打了一阵急速射,然后他又再次率人向地堡冲去。
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闪,那桔黄色的亮光那么耀眼,似乎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他头上、胸前、手臂上似乎同时被人打了几拳。他昏了过去,感觉同在地堡和盖沟中那次一样。
几乎同时,一组工兵爆破了那个地堡。
奥里森找到了休伊,只见他四肢瘫软,头上、胸前和手臂上都是血,一只眼睛可怕地凸出来。一颗炮弹打倒了连长,它是大地堡中发射的最后一颗炮弹。
奥里森高叫:“看护兵:看护兵!”
贝 蒂欧之战开始以后,看护兵非常英勇,他们也遭到极大的伤亡。对于一个战士来讲,挨了敌人的打,他可以用手中的武器进行复仇,而一个看护兵,他的职责就是从 火线上抢救伤员,他明知自己处境危殆,却没有机会向敌军还击,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大的牺牲,出乎奥里森的预料,竟然出现了一个看护兵。他年龄不小了,一脸连 鬃胡子,说话带着中西部一带的乡音:“叫我吗?有伤员?”
“把我们连长背下去吧,他伤得很重,搞不好这条命可就……”奥里森帮他把连长背上。然后,自己跟在后面,一跳一跳地走向滩头。
红 三滩头的几个防空洞里,设置着“海魔”的野战医院。因头天夜里日军小股部队偷袭,医院很分散。其中最大一个防空洞是手术室。看护兵把休伊上尉放到门口的一 副担架上,又返回战场。奥里森去找医生。外科军医是一个精于的四十多岁的高个子,戴着眼镜,身上套着白手术服,双手都戴着橡胶手套。
奥里森对他说:“大夫,这是我们连长,请关照先给他动手术吧。”
医生摘下眼镜,在白大褂上擦擦蒙上的汗水,向地上排列着的担架指了指:“他们也都是重伤号,排队吧。”
“我们连长休伊·莱顿上尉不马上动手术就完蛋了。大夫,开开恩吧。”
“军长也得排队,这是规矩,你别在这里罗嗦,出去,我还要干活呢。”他满眼血丝,身上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看来,他似乎已经忙了一个通宵,由于紧张引起的失控,脾气很粗暴。
“休伊上尉会死的!”
“死人也得排队。快出去,你这混蛋,我要找你们头儿去论理。”
奥里森再也不说什么了。他退后几步,来到休伊的担架旁,从失去知觉的上尉身上抽出手枪,然后闯到离医生三步远的地方,扳开那支0.45口径手枪的击铁,对医生说:“先生,我给你三秒钟,我不管受什么处分,你要不先救俺们连长,我今天就把你打死在你站的地方。”
医生转过身,吃惊地瞪眼看着这个陆战队老兵的一脸怒相,又盯着手枪的枪口,他犹豫了一会儿,骂了一句:“你这浑小子,快把你们连长抬上手术台吧,我用我最后一块美元打赌,我非让你因为今天的行动受到惩罚不可。记住我的名字:少校军医弗里德曼。”
等休伊被抬上手术台以后,奥里森对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弗里德曼先生,多谢您了,回头我自己上军法处去,您可要多多照顾俺们连长。”
14
雾 在山野间扩散,越来越浓,把山谷填满。膨胀中的山峰,冒出火山的烟云。一大片火红的秋叶在雾中闪烁。远山,雾渐渐淡化,现出葱笼的森林。可以想象:阳光漫 过树梢,给林间带来暖色。杏黄、金黄的败叶,悠悠落在腐叶层积的林间空地上。树桩上有苔藓,树枝间有小鸟和松鸡。黑褐色的火山锥上,一只鹰盘旋着。它似乎 在打量摸接云底的硫磺气和火山灰组成的烟团。。。。。
美丽的日本奥羽山岳风光变成了一幅油画。画嵌在混凝土墙的凹处,混凝土指挥部里有一盏气灯,灯光把画照得变了调子。
画的主人斜躺在藤椅上。他双手扶着战刀,眼眶深陷,胸部起伏,喉咙嘶嘶作响,酣声传了出来。指挥部外,战火已经把贝蒂欧变成一池沸腾的岩浆。士兵们在拼杀、流血、死亡。而这场死亡游戏的主要导演、海军少将柴崎却睡着了。
几个军官冲入指挥部,先是胆怯,最后鼓起勇气叫醒了柴崎。
“柴崎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睡者猛地跃起,准备拔出战刀:“谁?我睡着了吗?”他看看自己的卫兵。“怎么不早叫醒我,我睡了多久?”
卫兵提心吊胆:“一刻钟。”
“为什么不叫醒我?”
军官们面面相觑。
柴崎站起来,抖抖军装上的土,尽量挺直身子:“包围?敌人在哪里?”其实他心里很明白,在他入睡前,他的金字塔式指挥部周围已经全是美军了。指挥部的位置在美军红二滩头和红三滩头的两个攻击区结合部上,由于防御坚固,美军先把它绕道。现在,美军终于腾出手来收拾它了。
参谋和军官们告诉他:敌人已经打到大门口,几个掩护着指挥部的据点,均被美军拔除了。
柴崎命令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士兵们稀稀拉拉来得不整齐,一些人无法来,必须在战位上顶住美军的攻击。一共来了二十四个人,一位军官报告柴崎,“能来的只有这些人了。”
柴崎铤起胸,向部下训示:
“诸君,你们打得很辛苦,很光荣。我们在塔拉瓦的奋战,天皇陛下很清楚。现在是最后的时刻了。
“诸君,我们要同美国鬼子拼个死活,用我们的尸骨,筑起太平洋上的长城,以安陛下圣心,以平我国父老的焦虑,以保大东亚共荣圈。”
他挨个儿走过那些士兵,讯问他们的名字、籍贯、家中是否有父母兄弟。最后,他说,“去干吧。诸君,我平时对各位关照不够,今天大家要为国出力,拜托啦,咱们在东京九段的靖国神社相会吧!”
他对一个看上去象孩子一样的日本兵笑笑,然后摘下眼镜来。擦了擦:“立花君,我想,明年,偕行会馆旁边的樱花会开得更好看吧。你的妈妈会给你祭上家鲫全鱼和栗子白薯泥团子的。多摩川上会放美丽的焰火。”
那个姓立花的年轻士兵抽泣起来。柴崎托起他的下巴,“哭什么,这笔账要记在美国人头上。”
他连想都没想,为什么他们要到远离日本五千公里的地方来,为了一个虚假的“大义”送掉性命。
他转向全体士兵:“各位,我先走了,大家跟着我。”他戴上雪白的手套,从刀鞘中抽出战刀。
所有的士兵都挤向门口,抢在位前面冲出门去。他笑了笑,表示谦让。人很快走空了,轮到了指挥官自己。他最后环视了一眼他的指挥所,金字塔式的寝宫,炮弹永远也打不烂,却被活人攻下了。
他看到了那幅画,一幅油画,用西洋的笔法画出奥羽山岳壮丽的藏王火山区自然风光。这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他远离家乡,挂着画,也就看到了仙台西部山区的家乡风光。
他 突然厌恶起这幅面来。或许是他心情恶劣,或许是画家用了西洋笔调。他似乎忘掉了每每浮在脑畔的故乡故土:广濑川分开的青翠的仙南平原和宫城平原,古老的青 叶域——奈良时期陆奥国的都城。桃山时期的豪华建筑大崎八幡神社,收藏着武士甲胃、书画、江户时代浮世绘的陆奥国分寺。青叶山、森林、断崖.六角塔、秋天 的菊花祭、石碑、南小泉古迹、足利氏和丰臣秀吉的遗迹……仙台永远是那么秀丽幽雅。他已经将它忘却了.
他已经变成一种野兽的心理,一只困在笼中的豺狼,一只受伤的狮子。他要在血还没流干之前再扑杀最后一次猎物。儿女情长的人干脆别扛枪!
他 挥起战刀,砍断系油画的绳子,他还来不及剁开油画,就听到门外大声的英语咒骂声,一般猩红色的火焰带着黑烟从曲折的盖沟中扑来,火焰喷射器!这伙可恶的美 国鬼。他让开门,打碎气灯,倚在墙上,双手据住刀柄。门外,到处是厮打的人堆,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哀号,短促的冷兵器撞击声和汤姆森卡宾枪讨厌的连响。
他什么都忘却了,他的心智集中在门口。他象一棵枯树。一片黑暗中,他听到有人朝门口摸来。来者绝不会是日本人。他清楚他的士兵决不会后退一步。
一串刺眼的卡宾枪弹从门外射入。子弹在水泥墙上来回撞击,发出震耳的音响。
一个美军跳进房中,打着枪,猫着腰,一付老兵架式。柴崎设理他。
又是一个。
柴崎躲在暗处,他听到他们在喊。讨厌的美国音。柴崎在陆大上学,英语很好。然而美国音同英国伦敦音差得太远,美国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种英语。噢,日本也有四十六种方言。难听的美国佬的R音。
“没人啦!”“点灯吧。”他听清了两句话,在世界上的最后两句话,美国话。
柴崎大吼一声,抡圆战刀,拿出日本刀术的架式向一个美军劈砍下去——职业军官才有的完美动作。
那人吓呆了,直站在那儿,连动也没动,被柴崎一下子劈倒,像个草靶子。
柴崎移动步法,灵活地在指挥部的地面上跳跃,完全不象是一位将军,而是一位南北朝时代的武士。
他砍伤了另一个人,劈倒了第三个人。屋于狭小黑暗,美军不敢开枪,哇哇叫着向门口躲。柴崎找到了一个军官,他凭直觉感到那人是军官,军官和士兵的区别在于:他的动作自然而符合规范,这是长年职业训练的结果,全世界一个样。而穿什么衣服,佩什么肩章,则并不重要。
那人正是他的目标。
他把那人逼到屋角。那人手一晃,一把匕首掷来,击中柴崎手臂。他手发软,还是挺住了。他再次大喝一声,拼尽全力,向那人斜肩夹背劈去。那人立在墙角,退无可退,惨叫着,等待死亡。
突然,一枪托狠狠打在柴崎的腰上,他站立不稳,刀偏了,掠过那军官的肩头。几乎同时,四五支汤姆森冲锋枪在黑暗中响起来,又是一长串子弹从混凝土墙壁上反弹的混响。然后,一切复归寂静。先是亮了手电筒,一盏气灯也点亮了。指挥部的情况一目了然。
塞克鲁西斯用脚尖踢踢柴崎的尸体:“还是个他妈将军呢!他的英语着实带着拉丁腔。
“谢谢你.塞克鲁西斯。”艾伦·李上尉惊魂稍定。
“谁都会这么干的,上尉。”
一个尖声尖气的口音响起来:“哎呀!我看咱们中了头彩了。这指挥部里玩艺儿可真不少呢。”苏萨鲍斯基捡起柴崎的战刀:“上尉,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把战刀您收下吧。我看是真货。”
艾伦·李两天之内两次刀口脱险,说来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战争中怪事多:有人打一辈子仗没破皮;有人头一次上阵就死了;有人靠一只水壶、一个皮带扣、一只塞满硬币的钱包活了命。突击排长看了看刀,眼睛亮起来,是一把罕见的珍贵战刀。
一个将军的战刀。
“哎!你们看这是什么?一幅画!”苏萨鲍斯基喊。“在太平洋荒岛上找到一幅油画,画的完全是日本风景。真捧。这画我要了。塔拉瓦就这幅画还有人情味。”他从水泥墙凹处取出油画,抖掉上面的灰尘,放在气灯下看。
“是一座火山。”他说。“可惜叫子弹打了一个洞。不过,这样它就更值钱了。连波士顿博物馆也没有这类货色。带战争味儿的纪念品。”
又是夜。又要胆战心惊和难以入眠。日军又要偷袭,士兵又要肉搏、负伤、阵亡。
在 塔拉瓦的第二夜,“海魔”的防线大大前移。美军有了足够的纵深,足够的武器,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惠特尼实在想睡觉。美军忽视了塔拉瓦日军的抵抗力,没留下 足够的预备队。一伙人死伤累累,有人虎口余生,有人遍体鳞伤,有人害了战争恐怖症,在岩浆池般的海岛上,打了四十八小时,真难以想象。
日 军的败亡己成定局,他们打得很漂亮,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均属上乘。换上欧美国家的军人,此刻投降已经相当体面。生命为胜利而牺牲就有价值,为注定的失败而 死,则是徒劳的浪费。如果从对得起天皇、对得起军旗讲,日军大可放下武器了事。然而,日本军人的价值观,既追求胜利,更追求死亡。
美 军对敌人的奉陪,就成了惨苦不堪的差事。礁湖中的军舰,彻夜打着照明弹,照明弹的质量和所罗门群岛作战的时候一样差:镁铝的白光夹着钠的深黄色光、锶的紫 红色光、铜的绿光,成了一次拙劣的烟火。枕戈待旦的陆战队员,嚼着口香糖和巧克力,像西部片《驿马车》中的好汉们一样,一把匕首一支左轮枪,等着预料中的 敌人的反击。
惠 特尼猜想今夜日军的挣扎会很疯狂。下午,贝蒂欧东头的敌人发动了一些小规模的冲锋,寻找美军防线上的弱点。日军受到沉重的压迫,必然作困兽之斗。惠特尼中 校看到美军的掩体狭窄,特别不适于用冷兵器或肉搏,就从原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