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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开完处方,连同病历一起交给了舅舅,舅舅却没有走:“大夫,能不能把他的病出个证明呢?”“怎么,公安局要?”“噢,是这么回事,他父母离异了,他虽然判给了他爸,可他爸经常不寄钱,主要是他有一个后妈……”“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舅。他父母都在东北,他长期跟我母亲生活,我母亲又没有工作,就靠给人看娃养活他。我的意思,开个证明,给他爸寄去,让他爸……”舅舅还没有说完,大夫就在信笺上写起来,写完后交给了舅舅。舅舅看完,满意地点着头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青海医学院。”“我哥也是那儿的,不过他没有上几天学,也是精神有病,住进医院了。”舅舅说得不错,大舅患的是“政治狂想症”,正在那个“大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呢!
出了门诊部,又到住院部盖了章,于是,我就是一名真正的“癔症患者”了!
第四十九章
现在我只在后院打井,什么也不想了。既然命运把我变成了一个癔症患者,而且很快还会变成一名社会青年,那么,我就应该认命!任何与命运抗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这是我短短的十七年人生得出的经验和教训!
奶奶说:“你现在安心了吧,免下证一下来,你也就不用去农村了。”但是免下了又能怎么样呢?李老师说得清楚,暂时还没有工作。这个暂时,应该等于或大于下乡的时间,它的最小值也是三年!那么在这三年里,我仍然要靠奶奶养活;奶奶仍然要起早摸黑、日夜操劳。我真不知三年后奶奶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我这三年将如何渡过?舅舅说:“咱家的情况现在恶化到极点了。你奶看一个娃还不行,还要看两娃,你爸呢,是一分钱也不寄了。你马上就要成人了,今后碰到的问题会更多,照这样子下去可怎么办呢?”可我除了打井又能怎么办呢?
我现在在打井中确实感到了乐趣:每天都会有新的进度,每天都觉得日子没有白过。看着那黄灿灿的土在井边不断壅起,看着井一米米地向下延伸,我的确有一种无法言述的愉悦和快慰!笼罩在心头的那些愁云惨雾渐渐地消散了,我苦闷的精神也得到了慰籍。我写了一首诗来表达我此时的心境:
撒下的种子绽出了嫩绿的小芽,栽培的幼苗结出了满树的繁花。
掘井的人看到了第一股清泉,捕鱼者把沉重的鱼篓背回了家。
破碎变得完整,杂乱成为井然。
树木变成了桌椅,泥土垒成了大厦;
啊,劳动,万物的创造者,
这一切,都应归功于你的点化!
井,已经有了一定的深度。一筐筐的土绞了上来,一个个的踏窝逐渐增多,可是防空洞仍没有综影。季节已是春天,外面阳光灿烂,我却整天呆在这个洞里,默默地、无声无息地进行着劳作。
“你怎么也打起井来了?”是喜子!“我去了一个月,整天都打井。”喜子去的地方听说已到了陕甘的交界。舅舅问:“你们那儿今年也是春旱?”“大旱,麦子全旱死了!我们那儿是靠天吃饭,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民全出去要饭了,我没事干就回来了。”“你们那儿的井有没有这么深?”“我们那儿的井都在一百多米,最浅的也有五十米,轳辘上的绳子都能拉几里地。”“附近没有河?”“哪儿来的河呢!我们那儿是原,和陕北差不多。”“你怎么去了那么个地方?”“没办法,等到最后了。”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喜子,都是我害了你!”“也不能全怪你,主要还是我没有关系,三娃子去的地方就比我好得多。”舅舅说:“三娃子能有什么关系,他妈也不过是个治安委员。”“可就比我强多了,他妈给公社一说,公社再给学校一说……”“看来只要有点权就能办事。”“我们那儿更是这样。书记和队长权大得要命,简直就是土皇上,就是他娃都牛皮得很,看上谁谁就跑不了。”“他要干啥呢?”“给他当媳妇呀。我们那儿女的少男的多。”“有女知青没有?”“女的不敢去,一去就回不来了!俺们那儿的女娃长到十岁就有人提亲来了,结婚年龄也比咱这儿早,女十五,男十七。”“婚姻法在你们那儿就不起作用了?”“我们那儿是公社书记说了算,谁要给书记送点礼还能提前,他自己就娶了两个老婆。”“那就没人管了?”“山高皇帝远,谁管呢?也说不定县委书记还娶了三个老婆呢!我刚到那会儿有人把我也当成女的了!”“你头发这么长,也难怪人家把你当成女的。”“唉,那天我也不过围了个红围巾,结果我去镇上逛集,一个小伙子就把我跟了几里路,我走他走,我跑他也跑,最后我站在路边儿尿了泡尿,他才不跟了。”“哎哟!”舅舅笑得前仰后合。“你要是拉屎,那小伙子可就上来了!”“可不。我那天还真想拉泡屎!”过了一会儿舅舅说:“你也不要总往回跑,当心招工时人家不推荐你。”“男的一般不留,再说我和队长的关系比较好。”“才去了两天,你就和队长混熟了?”“投其所好呗。队长他娃没媳妇,我就说俺那儿的女的满街跑,回去我给你娃拉一个来。”“人家能信?”“开头他也不信,最后我说,俺那儿有个瓜女子,吃了睡、睡了吃,见人一笑,还露两板牙。都十八了,她妈见人就说,‘这今后谁要呢?’队长马上就说,‘那你给咱领来吧。’所以我这次回来就是给他办事来了,工分他还得给我照记!”“真有个瓜女子等着你领?”“哪有呢,我还不都是骗他的。”“那回去给人家怎么说?”“我就说没看好,瓜女子半路跑了。”“人家能相信?”“那儿的人好哄,说啥都信呢。我再拿个谁的照片让他看一下,他就更信了,更把我当爷敬了,我这半年都不用干活了!”看来喜子的社会经验是大大长进了!
“李老师来了!”奶奶在阳台上喊。
“让他爸单位开个证明,就说他在那儿已另组家庭,并且还有三个孩子。”舅舅不解:“现在办的是病免,咋还要这些证明呢?”“我想再给他努力一下。当然凭那个证明是完全可以免下的,但是那么可怕的病,今后又有哪个单位敢要他呢?”想不到,李老师竟替我考虑得这么长远!舅舅也很感动:“难得你想得这么周全。”并且立命我,用加急挂号的方式给爸爸写信。“他爸向来把事不当事,就这还不一定理呢。”
不过这次,爸爸很快就寄来了证明。“我已于某年某月与某某某离婚,现已在此重建家庭,并已有两儿一女,但我对长子的责任仍在履行。某某油田革命委员会。七二年四月。”“他爸这证明开了个啥吗!”舅舅拿着证明对奶奶说:“李老师的意思,是他爸已经有三个娃了,这娃对他来说就是多余的。他倒好,说他对长子的责任仍在履行,这样一来就不是独苗了!”“让他爸重开!”奶奶说:“他都不寄钱了,还履行啥责任呢?”“算了,他爸那人也不可能按你说的办,总怕谁钻他的空子。”“这肯定又是他后妈的主意!”不知怎么,奶奶对爸爸的印象倒挺好。
李老师看后也摇了摇头:“看来只有办个病免了。”但是李老师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把两份证明一起交给了免下办。是独苗是病免,你们看着办吧,反正这个人是非免下不可!但是免下证却遥遥无期。实际上,免下证不只是给了我一个免下的资格,更主要的,是它能给我带来一份临时的工作!李老师不是说,免下了就是社会青年了吗,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公社。人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吃饭。到时候凭着免下证,凭着我是社会青年,公社的劳务介绍处就可以给我介绍工作,尽管都是临时的,但是我总有了自食其力的机会。再也不必让奶奶养活了,甚至还可以给奶奶些钱,以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因而,我焦急地等待着免下证!“你不要急,就在家里和我看娃,要不,你就到后院打井去。”
井底出现了一层岩石,那个镐头完全用不上了。舅舅拿来了一个钎子,重量在十斤左右,扔下去,井底发出沉闷的一声。“你现在下去敲敲看。”果然情形不同了:火星飞迸,碎石乱溅!舅舅说这层岩石下面就是水,可这层岩石却怎么也突不破,同时我也相信:岩石下一定是暗流涌动!缝隙间已经滲出了细密的水珠,我不顾一切向岩石猛击!那些飞迸的碎石溅得我睁不开眼睛,岩石被一块块敲碎,水顺着缝隙不断涌出。终于,一股汹涌的水流喷薄而出,象抑制了许久似的!碎石和泥浆混在一起,舅舅把轳辘绞得飞快,渐渐地,泥浆越来越稀,水也越来越清、越来越渗凉。井,终于掘成了!那些菜芽儿也重新抬起了头!
免下证仍然没有下来,我又陷入到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通过打井我感觉到,人的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处于劳动和创造中,而休息和吃饭不过是劳动的再生产而已。如果相反,生命就会窒息!而我现在呢,除了帮奶奶看娃再无别的事情可干。“你给娃擦个屁股把娃擦得一个劲儿叫,我给娃擦,娃不叫还笑呢。”看娃确实不是我的专长,我应该干一些有创造性的事情,但是干什么呢?舅舅回来对我说:“你现在要赶快学一门手艺,你看喜子他哥学个木工就把吃饭问题解决了,人总是要吃饭的;你如果想学,明天我就带几样工具回来。”
第二天,舅舅果然带回了刨子凿子等一应工具,于是,我就自学起木工来。我把家里废弃不用的木板集中起来,琢磨着是否能做出一个什么东西。舅舅说:“任何事情都是从小到大。你先做一个小板凳,也好让你奶给娃喂饭用。”于是,我就从小板凳做起。
我仔细研究了小板凳的构造:主要是四条腿,不,应该是十二条腿——那八条腿不过是横着罢了!形状吗,是平面四边形,或者矩形,这就要求四条腿相互平行,腿和横牚必须垂直,横牚之间平行且垂直。可我做的小板凳又是什么样子呢?腿和横牚不是锐角就是钝角,腿和腿自然也不能平行,且不能保持在一个水平面上。舅舅回来看了问:“你这是做的高低杠吧?”我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奶奶说:“不要做小板凳了,我看小桌子还简单,就让娃……”舅舅笑了:“你娃连小板凳也做不了,还做小桌子呢?”奶奶总是把我估计得很高。
由此看来,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无师自通。可是喜子已经走了,喜子的哥哥也很忙,再说他那个院子我也不想去。前天,张风莲还在街上骂呢:“别人的娃都下乡走了,她的娃就不能去,还缠着邵主任开证明,明明儿是逃避上山下乡呢,可说是独苗……”
“没想到咱的师傅就在眼前呢,咱也不知道。”这天晚上舅舅回来对奶奶说:“小利的木工活做得可好了,给他姨做了个大衣柜,还给他自己做了个床头。”“小利还真能行。”小利是奶奶的侄子,舅爷的小儿子。“小利那娃可怜。”奶奶对舅舅说:“从小就跟着他爸拉车子呢,没享过一天福。”“小利比咱毛毛也大不了几岁,你看现在人家这手艺学的!小利还有工作呢,二级工,一个月也不少拿钱。不然我说咱毛毛得赶快学一门手艺!”“那就让咱毛毛跟着小利学去。”
于是,我就到舅爷家学木工去了。
第五十章
舅爷的家在小南门外,舅爷实际已经不在了。去年,五月,春意盎然的时候,舅爷离去了。我去医院告别了遗体,却未去参加他的葬礼。奶奶说:“去得人多,你就不去了。”我知道,舅爷的娃多,八个呢!现在又添了三个媳妇,三个媳妇又生了三个孙子,舅爷当爷了,然而舅爷却去了。去的也似乎有点太早,刚过了知天命的年庚。奶奶对二舅说:“你二舅知道得太多了,知道得太多也不好。”“知道得多你甭说么,一说就……”所以舅爷死时紧闭着嘴,好让人放心,他到那个世界再也不说了!可是他的眼却微睁着,他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依恋的呢?这个世界对他也有点割舍不下,往他的脚上套了一双鞋,但是舅爷却不‘受——他的脚肿着,穿不上。嘴紧闭着,眼微睁着,脚浮肿着,这就是他给我的最后印象!
我来舅爷的家也不是第一次了。虽然这二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