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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讲学大概是王阳明的最后一次讲学,也许是他的良知在警告他,时日无多,也许是老天的安排,这次讲学,可看作是他对其心学最透彻、最直接的一次论述。他抛弃了那些思辨的理论,单刀直入告诉世人,要学会王阳明心学非常简单:只要按良知的指引去真切地为人处世,并持之以恒,圣贤的境界就在眼前。
1527年农历十一月十八,王阳明抵达肇庆,这里离广西的梧州只有一天的路程。他的足疾开始发作,几乎不能站立,当地潮湿、瘴疠肆虐的气候也让他的肺病加重。跟随他的弟子们已能清晰地听到王老师呼吸时发出的只有蜥蜴才有的“咝咝”声。在肇庆过夜时,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们说这是预感,王阳明说这是良知正在发挥作用。
王阳明感觉自己时日无多,他眼前突然出现广西梧州的办公衙门变成了阎王殿,在噩梦的持续侵袭中,他总是大汗淋漓地惊醒。在给浙江余姚的弟子的信中,他叮嘱弟子们要帮他的家人谨慎处理他的家事。几年以后,他的弟子钱德洪回忆说,1527年远在肇庆的王阳明给他写信,他在积极乐观的字里行间隐约能感觉到老师的内心不安。他当时还在想,经过千锤百炼的王老师的心怎会如此大动,他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可事实是,王阳明在肇庆已半梦半醒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归宿就在不远的将来。
两天后,王阳明终于抵达他在人间创建事功的目的地:广西梧州。梧州是当时两广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在南中国,它是万众瞩目的重镇。王阳明的到来让梧州的身价猛增,直到近代,梧州在诉说它的历史时,总会大肆渲染王阳明曾来过这里,而且建下赫赫功勋。
谢谢诸位
1527年农历十一月二十,王阳明到达广西梧州正式办公。和当初他到赣州一样,开始了实地调查。这一调查是全面的,不仅仅包括卢苏、王受的详细履历,还有他们作乱的情况,更有这个地区的历史沿革,他想知道发展到今天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在进行这样的全面调查后,王阳明向皇上朱厚熜呈上了《谢恩疏》,他要谢谢朱厚熜能委他以重任,这只是一笔带过,他最想告诉朱厚熜的是他在田州叛乱上的态度以及方法。
王阳明承认,田州、思恩(今南宁以北及武鸣县西北,百色市及田阳、田东)的地理位置相当重要,因为它是防御安南国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帝国无法控制田州、思恩,就等于向安南国主动打开了大门。有些书生看着地图认为,这里是蛮荒区,可有可无。王阳明却认为,田州在帝国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并不比北方抵御蒙古人的军事重镇宣府、大同差。如果不是安南国正在自相残杀,他们完全可以利用田州的叛乱而兵不血刃地进入中国本土。可为什么这样一个重地,却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王阳明考察了岑猛的造反史后总结说,岑猛本人固然有狼子野心,可那是被活生生逼出来的。我曾查阅广西部队远征南赣的记录,岑猛多次带领他的部队参与政府军的军事行动,但事后却没有得到任何奖赏。岑猛本就心怀不平,地方政府官员又向他索贿,这自然激起了他的反意。
其实,地方政府官员,甚至是来广西巡抚的中央政府官员都没有注意到,广西的政府部队作战能力极弱,岑猛一起,即成摧枯拉朽之势。姚镆耗费巨资,带数万部队来对付岑猛,全凭一腔热血,虽然消灭了岑猛,却在后期治理上陷入错误的泥潭,导致形势更加恶化,王受、卢苏就是这一错误的产物。
王阳明说,中央政府让流官来统治广西的效果远没有让土官治理好。广西田州本是荒蛮,没有人愿意来这里做官,大多数官员都是抱着怨气来,指望他们负起执政的责任,显然不可能。他们这些人来到广西田州只有一个目的:尽快离开。毫不负责之外,他们还贪赃枉法,欺压当地少数民族。这种行为注定将引起暴乱。
王阳明有份数据,自广西行政取消土官使用流官以来,少数民族(瑶族)造反超过八次,而土官管理广西时,造反次数只有两次。这份数据一目了然地证明:流官不适合广西。虽然中央政府想把田州直接纳入帝国行政区划内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现实不允许。靠一厢情愿去行动,就不是知行合一,自然就不是致良知。
王阳明最后对朱厚熜说:“我要谢谢皇上您能信任我,要我担负如此重任,虽然我身体状况不佳,但我会竭尽全力让田州乃至广西恢复秩序,保境安民。”
在呈上这道《谢恩疏》之前,王阳明提笔在一张白纸上沉思了很久,他要写信给内阁的大学士们。王阳明必须要写这样一封信,他虽然是被内阁推荐来的,可内阁的诸位仍然谨慎地监视着他,因为他一旦建下功勋,就会对内阁产生压力。要王阳明来内阁的呼声振聋发聩,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王阳明必须要让内阁成员放心,让他们同意自己在广西自作主张、大施拳脚,只有这样,他才能心无挂碍,行动无阻地付出。
但这封信写给谁,他必须慎重。本来,他的举荐者是桂萼,可桂萼希望他能解决安南问题,如果主动给桂萼写信,固然可以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可如果他不解决安南问题,那会被桂萼连根拔起。张璁在举荐他的问题上意见不多,给他写信是事倍功半,那么只剩下一个人,就是首辅杨一清。
王阳明从前对杨一清的印象不错,这缘于杨一清不顾身家性命地铲除刘瑾的正义感,还有八年前向他推荐了太监张永,正是杨一清的帮助,才使王阳明摆脱了朱宸濠这颗定时炸弹,又在张永的维护下全身而退。不过自杨一清重回政坛后,据他在中央政府的弟子们透露给他的,杨一清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功利性十足的政客。
给人的感觉是,杨一清在想方设法地排挤他的同僚们,以使自己成为一言九鼎的人。据王阳明的弟子们说,王老师不被召入中央,杨一清的意见举足轻重。这可能是王阳明弟子们认为的真相,可当我们站在杨一清的角度来看,这一真相甚为荒唐。
杨一清始终对国家和政府怀抱炽热的责任心。当他重返中央政府后,他发现这个皇帝和先皇朱厚照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朱厚照好动,喜欢扮演英雄,是有着不可遏制的表现欲的那类顽主。朱厚熜给人的感觉是很安静,但在安静的背后却是他的顽梗,他对“大礼议”那么上心,固然有孝道之心,更多的却是他性格中的阴沉。他当上皇帝没几年,就安静地躲在后宫中很少露面,原因是沉溺在道家的长生之术上。
杨一清总想把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目的是希望把朱厚熜拉回正轨。他对张璁和桂萼一味纵容朱厚熜的性格非常鄙视,身为前朝重臣,他不希望再出现另一个版本的朱厚照。大多数时候,人们的想法都是好的,但现实却总让人们失望。直到他被迫辞去首辅时,都没有实现这个理想。
杨一清的确在千方百计地阻止王阳明来中央政府,但绝不是世上所传言的他嫉贤妒能,而是他恐惧王阳明的学术思想会把皇上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朱厚熜在宫廷中不但有技术上的道士,还有理论上的道士,这些道士向他不停传授异端思想,但这些道士的异端思想和王阳明思想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在杨一清看来,身为皇帝必须遵循理学规范,在这些规范的作用下,成为圣君。外在的规范作用相当重要,而王阳明恰好忽视外在的规范作用,认为所有的规范都在我心。朱厚熜本来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如果王阳明再为他灌输这种思想,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必须阻遏王阳明。我们无从得知王阳明是否理解杨一清的苦衷,不过从他给杨一清的信中我们可以知道,他应该是把杨一清当成了世人传言中的人物。
他首先把自己能身负重任的功劳堆到了杨一清的头上:合格的朝臣报效祖国的方式就是举荐贤能,杨公你为朝廷举荐了那么多人才,我王阳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如今您举荐我,真让我受宠若惊,我何德何能,不过我相信您的眼光。等我料理了广西的事情后,希望杨公能向皇上推荐我做个闲差,我感激不尽。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因为我身体状况太差,不能再过度劳累。
这封信情真意切,乃王阳明用良知写成。杨一清非常感动,甚至还叹息,如果王阳明不创建他的心学该多好!
在自信内阁不会牵绊他后,王阳明又给当时的兵部尚书李承勋写了封信。王阳明为什么要给兵部尚书李承勋写信,需要稍作补充明帝国的上层政治情况。
在朱元璋和朱棣之后,明帝国的政治领导层就由三部分构成。一部分是宦官,和汉唐的宦官不同,明帝国的宦官都有行政编制,派到各地的监军在行政级别上就是当地的军政二把手,宦官左右明帝国政局的事时常发生,导致土木堡之变的王振、朱厚照时的“立皇帝”刘瑾就是典型。第二部分则是内阁大学士,注意,内阁严格意义上来讲不属于政府部门,它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团,所以他们和宦官构成了皇帝的内廷。第三部分则是外廷,代表部门就是大名鼎鼎的六部。
明帝国的皇帝们始终是在用内廷控制外廷,所以内廷凌驾于外廷之上。但外廷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明帝国中期,内部盗匪和外部蒙古人的军事骚扰使得帝国的军事成为政治主题,于是,兵部尚书的地位变得举足轻重起来。明帝国的兵部有不需通过吏部任用将军的权力,这个部门叫武选司,王阳明就曾在这个部门待过。
不但如此,兵部尚书还有一项特权:如果某地有叛乱,在内阁或是吏部任命该处巡抚时,他有给这位巡抚提督军务的权力。王阳明当初在江西南部剿匪,王琼就通过这一权力让王阳明提督军务。也就是说,兵部尚书对去有军警之地巡抚的人有监督权,兵部尚书和提督军务的巡抚如果合作无间,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事,当初王琼和王阳明的合作就是例子。反之,那将是糟糕透顶。
所以,王阳明必须给李承勋写信,要他在中央政府支持自己。李承勋明大义,又是王阳明的朋友,他让王阳明把心放在肚子里。他说,虽然我没有王琼那样的本事,但肯定竭尽全力支持你。
王阳明还是不太放心,他又写出第三封信,信的接收人是他的弟子黄绾。他提醒黄绾,也让黄绾提醒他在中央政府的弟子和崇拜者们,不要再拼命地推荐自己,一定要把王阳明这个人淡化,最好是让中央政府的官员们忘记有个王阳明在广西剿匪的事。他对黄绾说:“我现在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广西,你们如果在中央政府总是谈到我,肯定会引起某些人的不安。他们也会把注意力集中到广西来,到那时,我就不好做事了。”
他同时还叮嘱黄绾,举荐人一定要慎重,要多方考察。否则不但这个人会坏了事,你身为举荐人也脱不了干系。
他又谈到了一件往事,就是平定宁王后的赏赐问题。他说:“这件事过去七八年了,很多当时立下功劳的人等赏赐等得已近绝望。我一直想向中央政府提这件事,可这个时候提,有些人会认为我在要挟政府。所以,你们如果有时间有精力,应该把这件事当成重中之重。”
最后他要弟子们放心:“广西的叛乱头目不过是小疾病,比当年江西南部那些造反大佬们差远了,所以你们不必为我担心。你们要担心的是政府内部的政治斗争,这才是心腹之患。”
朝中高层的政治斗争不是黄绾和他的另一位身居高位的弟子方献夫能解决的,即使预防,二人都不能胜任。所以王阳明的这番训诫,不过是证明他深邃的眼光而已。
1527年最后的一个多月,王阳明始终没有采取任何军事行动,原因只有一个:他之前调集的湖广和福建、广东的部队没有到达。三处的行政长官和军事长官们给出的借口都是一样的:正在集结军队,筹措军饷。
王阳明苦笑,连连发信催促。几支部队终于在1528年正月抵达梧州,而王阳明仍然没有采取军事行动的意思。
实际上,他心中早已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那就是招抚。按他对王受和卢苏资料的了解,这两人武装暴动完全是政府官员逼出来的。而他们后来攻城略地,并没有独立的意思,只是想增加和政府谈判的筹码。
这是王阳明要解决的问题,他不想让对方的筹码变得有价值。所以刚过了元宵节,王阳明组织几万人的部队进驻南宁,就在南宁郊区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演习。这场军事演习把王受和卢苏惊到了,他们急忙加紧战备,应对王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