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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一床锦被”遮盖得许多劣迹,令人刮目相看。这个机会要等官军攻到;做个内应,撵走长毛,光复杭州。那时朝廷褒奖,授官补缺,这个从军功上来的官,比捐班还漂亮些,岂不扬眉吐气了?
因此,现在跟朱大器搭一条线,确是明智之举。不过做这种事,最要紧的是未见好的,先想坏的;不能一厢情愿,只是打自己的如意算盘。传话的人要靠得住;接头的地方要长毛防不到,最好另外租房子、设机关。租房子当然要像“做人家”;那就少不得女眷。想到这里,灵机一动;觉得有个主意倒不妨试一试。
于是等刘不才祭完灶回来;他便问道:“老刘,你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阿招说单为你起的灶,倒像是租的阿狗嫂的房子,自己立个门户?”
“这件事说不清楚。我不在,这里就算阿狗嫂的;我来了,就算我的。”
“这是以前。以后呢?”小张提醒他说,“阿招说是‘一家之主’,以后你家里总不能再有乱七八糟的人来,那不真的狗皮倒灶了?”
“是啊!”刘不才说,“我心里也这么在想。既然你也是这么看法,那我就决定那样子做了,按月给阿招几两银子,叫她一个人过日子;算是我来来往往一个歇脚的地方。”
这正是小张所想象的情形:“老刘,我倒有个主意,”他看一看门外,放低了声音说:“好不好就拿这里作个通消息的地方?有人来了,就作为你的朋友,住在这里。因为阿狗嫂那里生张熟魏,哪个都好来;所以即使有比较陌生的人,也不容易惹眼,彼此搭线方便。”
“这倒也不妨。就有一点顾虑,阿招这个人不知道轻重,喜欢信口胡说。”
“不要紧。”小张答道:“能够干到这种差使,没有一个不是谨慎机警的;只要告诉他们有这样子一个懵懵懂懂,喜欢多嘴多话的人,要格外小心就是了。其实照我看,阿招倒是懵懂得好;换了个心思灵巧的。嘴里不说,心里七猜八测在疑心,反而容易出事。”
“说得对,就这么办。”
刚说到这里,阿招急急忙忙奔了进来,“客人来了!”她指着外面说,“一对大灯笼照了来的。”
果然是善后局的一对灯笼,照着孙样太来赴约;他一进门便是长揖,连声道歉:“来迟了,来迟了!”
彼此略作寒暄,阿狗嫂又赶来巴结;小张告诉她不必费心,只找两个“雌头”陪善后局的小伙计喝酒。然后肃客入内;而孙祥太到底是真正江湖中人,抓一把碎银子塞在那两人手里,同时一再致谢;将小张的面子做足了才随他入内。
坐下来,他少不得又为那天招待不周而致歉。话说到一半,阿招来招呼入席,菜是阿狗嫂在前面预备好了送来的,四盘四碗一火锅,倒有六样是羊身上的东西——时世艰难,有什么吃什么;阿狗嫂养了一只羊,打算拿它做年菜,因为小张要请客,特为提前宰杀。
安排好了席位、酒菜、茶烟,阿招十分知趣,悄悄放下棉门帘,退了出去。主客三人,把杯谈心;孙祥太接着未完的话头,讲他的“麻烦”。
“说起来实在是家丑,不过两位连我们的香堂都到过,不能算奇+書*網是外人,谈谈不妨——”
原来那天开香堂处置李小毛,曾起了极大的争执;李小毛的引见师,与李小毛家有特殊渊源,极力护短。此人口才来得,颇难招架,亏得帮里“三老四少”毕竟主张正义的多,结果还是将李小毛依照家法处置。那引见师一怒而去,就此结成怨家。
在帮里这叫“结梁子”;依照正规。不管哪一方受了怎么深的委屈,只能邀自己人来评理“叫开”。而那引见师却做了件半吊子的勾当;假借公家——自然是长毛的势力找孙祥太的麻烦。
“喔,”小张听到这里,为孙祥太不平,但忍不住插嘴问道:“麻烦怎么样子找法?”
“我有一条船,一直停在拱宸桥;船上有几包米,是带出来自己吃的。长毛上船来,一翻就在舱底下翻到,说我‘囤积居奇’,指我是‘奸商’。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先讲完!”小张说道:“我替你出气。你当时怎么说?”
“我说,第一,米在我手里拨上拨下,少说说出有百把万担,不过我不做米生意,谈不到商不商,更谈不到奸不奸。第二,就算囤积居奇,也不至于只有这几包米。囤米都国在仓里,没有困在船上的道理。”孙祥太又说:“最气人的是,我说,”如果你们一定要说我囤积居奇,那就拿这几包米充公好了。你道他们怎么说?说是充公也不行,还要抓人扣船。“”这不是有意‘装榫头’。老孙,“小孙拍一拍胸脯,”这件事你交给我。有面子的长毛,我也认识几个;等我来他个以毒攻毒。“
“谢谢!我倒也想到,该来求老弟帮忙。不过转念想一想,我不能这么做;不然也就跟他一样,变成半吊子了”
刘不才点点头:“这话不错!不过,你老大哥的麻烦总还在啊!”
“还好。好在我的朋友也不少。”
当时是有一名职位较高的长毛,原是洪门弟兄,跟孙祥太旧识,而且孙祥太曾经“放交情”给他过;适逢其会地遇到了这件事,仗义执言,硬压了下去。孙祥太就为了料理这桩麻烦,所以延到此刻才能赴约。
这番叙述在小张和刘不才心中,引起了不同的联想。刘不才顾虑的是那引见师一计不成,害人之心未见得就会消灭。俗话说的是:“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像这些情形,道理也是一样;孙祥太只以为事情已经过去,而对方却在俟机而动,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倘或朱家眷属坐了孙祥太的船,而对方来寻仇找麻烦,岂不受了池鱼之殃?
这话不便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孙老大。”他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这个梁子,总要叫开才好;不然你在明里,他在暗里,再来这样一下,不见得刚好有一位洪门弟兄出来帮你的忙。”
“说得是。”孙祥太点点头,“我已经托人递话过去了。现在上了几岁年纪,火气没有了;这件事我就再受委屈,也要拿它摆平。不比早年,遇到这种花样,非硬上不可。”
有此一句话,刘不才比较可以放心了。但是小张的心事却一直没有机会说;因为孙样太接着便跟刘不才谈起送朱家家眷的细节。照刘不才的意思,最好年前能够赶到上海;但孙祥太认为年底下赶路是件最不聪明的事,倒不如过了年初五,路上清闲,一切都有把握。
“一切都有把握”这六个字中,包括了许多未尽之言。刘不才以安全为重,觉得付托了人家,便得尊重人家的意思,便同意过了年初五再走。
谈到此处,小张心里的一个念头,盘算了又盘算,已经头头是道,迫不及待地要讲出来,但却必须先征求刘不才的同意,而又不能当着孙祥太讲,这就得要打个过门了。
“你们坐一下,”他站起来说:“我跟我局子里的小伙计去交代一点事。”
走到外面,找到阿招,用“有人在外面找”的托词,将刘不才也调了出来,这才吐露了他的想法。
“我们将来做那件接应官军的事,要不要拿老孙也拉了进来?”他向刘不才附耳说道:“有老孙的船经常往来,这条线就很通畅了。”
刘不才想了一下,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应该先探探他的口气。”
“那当然。只要你赞成,一切我都有了安排。进去吧,时候太久,老孙会起疑心。”
于是一先一后回到座位上,小张便问孙祥太,有没有意思做点生意?“
“有啥生意好做?”孙祥太答说,“现在漕运没有了,坐吃山空,也不是回事;如果有生意好做,倒不妨试一试。”
“这桩生意天时、地利、人和,三样俱全,不做拉倒,做起来一定顺手。”
听小张说得神气十足,就不但孙祥太要听,连刘不才都很注意了,“是啥生意?”他说,“我倒也要听听。”
小张灵机一动,马上又修改了他的盘算,“如果你有意思,大家也不妨合做。”他说,“这桩生意老孙最在行,是杂货生意。”
孙祥太领漕船的时候,南来北往,一向带做这样买卖,这是人和;水路码头,他无不熟悉,就是地利;如今大乱之后,百业凋零,不过地方秩序慢慢在恢复,重整家园,什么都要新置,所以日常动用的杂货一定吃香,照小张的说法,这就是天时。
“有道理。”刘不才大感兴趣,“这桩生意大可做得。夷场上的洋广杂货,挑最实用的贩了下来,只怕一船货没有到杭州就光了。”
“就是这话罗。杭州有我,码头关卡上我来打招呼;上海办货,自然归你。”
“归我,归我。”刘不才满口应承,“本钱我来垫。其实没有本钱也可以做;我有个朋友,这方面很熟,先赊了一批货来,卖完了再结帐都可以。”
听他们两个人谈得兴高采烈,孙祥太那颗心越发热了:“那就一起来做,我们三股开。你们两位在上海、杭州‘坐庄’,路上的一切都归我。”
提到这一层,刘不才有意见了,他是好自由的性情,坐庄绊住了身子,殊非所愿。而且出身纨绔,凡事看得不在乎;这几年跟朱大器在一起,耳濡目染,眼界更高,觉得这是个小生意,做着玩可以,一定要当桩正经大事,将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大可不必。一因此,他说:“孙老大,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桩生意,要以你为主。不过,我一定帮忙。要办货,要垫本钱,有一分力量,一定尽一分力量;至于上海坐庄,琐怂碎碎的事情很多,说实话,我没有这份耐心,还是要你自己派个得力的伙计在那里。好在有‘家门’的照应;松江老大也在上海,有啥为难之处,一定可以摆平。至于小张,我看也跟我的情形差不多— ”
“一点不错。”小张很恳切地说,“老孙,我们是想帮你打开一条路子。这条路子,打开了我们还有大大借重你老大哥的地方。说实在的,这也是为你老大哥的老本行打算。”
“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听他言语闪烁。孙祥太立刻追问:“老弟台,这跟我的老本行有啥牵连?”
小张不即回答,反问一句:“你想不想恢复老本行?”
问到这话就难以回答了。因为孙祥太先自勾起无穷感慨;定定神,理一理思路答道:“我们漕船这个老本行,从海运一来,好像走到末路了。不过一两百年下来,总不能说在我们这一代里就完结。所以也不知道费过多少气力,总想从沙船帮里拿漕运收回来。哪知道遇到这种时世,还谈点啥?除非— ”他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将下面的话缩了回去。
话虽不曾说完,意思大家都懂,除非长毛灭亡,南北运河,依然一苇可航。不然一切无从谈起。
他心里有这番意思,话就容易入港了。张刘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是由小张说下去,“老孙,”他问,“我倒再请问你一句话,你看将来运河会不会通?”
这句话真个问到孙样太的老本行,“一条运河,来回我走过上百趟,真是闭了眼睛,只听声音就晓得是哪个码头。要问到运河将来会不会通?这话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谈不完。不过,千言并一句,”他停了一下很有力地说:“时世不平靖,就永远不会通。”
接下来便滔滔不绝地谈运河的情形,哪里淤塞不通,哪里管理不善,应该如何修浚。如何改良?但是,说来说去总要时世平靖了,才能动手。现在连岁修都已停顿,何能期望大修?
“河工是个无底洞。‘南河’上的大小官儿,那份阔绰,想都想不到;人家都说扬州的盐商阔,从前两江总督陶大人没有整顿淮盐的时候,大盐商我也见过,他们的阔,阔得还有道理,河工上的阔就阔得没有道理了。”
谈到这里,有跑野马的模样,刘不才便把话拉了回来,“我也听说过,河工上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管有人听还是没人听,戏,天天照唱不误。又说,一个厨子只做一样菜,这样菜上了席,他自己就到堂子里吃花酒去了。这都不去说他;孙老大,你倒说说河工的岁修看。”
“河工的岁修,一年有好几百万银子的经费,真正用到河工上的,只有一两成;用到三四成,除非这年雨水特别多,不然一定可以‘报安澜’;若是用到一半,那真是刮刮叫的好官。到‘大计’的时候,包定高升。这样子,你们想想,就算它每年用一两成,也有几十万银子花在河工上;现在呢,哪个去管,哪里来的钱修?好好一条运河,要弄到不可收拾。这件事,唉!”孙祥太痛心疾首地说:“真正是劫数。”
“大家都遭劫,不过,”小张急转直下地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先是这面得势,现在看起来,这面又要得势了。这面倒像‘放花筒’一样,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