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头一桩令人惊奇,并且颇为有趣的发现,是黄金荣虽然担任法租房的华捕头目,但是他却不必上班,不须穿著所谓的号衣(制服)尽管他经常在捉强盗,抓小偷,逮捕各色各样的犯人,然而黄老板是向来不带手枪、警棍、手铐,或者其它武器的。别人家当探目,当巡捕,要餐风露宿,日以继夜,在马路上巡察,站岗。黄金荣这位华捕头脑,却好整以暇,优哉游哉,彷佛在家休养纳福的太平绅士。他早晨起床很晚,吃过中饭,几乎是固定的几位赌友,不约而同的来到,座位摆好,各据一方,一坐下去,便是接连三四个钟头打「铜旗。
四五点钟,铜旗收场,四位赌友嘻嘻哈哈的结赌账,他们赌「铜旗」的输赢,看在杜月笙的眼里,似乎不小;但若以黄老板身价来看,却又未免微乎其微,渺不足道了。
晚饭前,黄老板必定要到混堂里去孵一孵,淴个浴,揩个身,扦次脚,敲腿捶背,这全套的舒适享受,是他在苏州住久了,带回上海的习惯。
起先杜月笙觉得很奇怪,法捕房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黄金荣,难道说,就让他在家里安享清福,颐养天年?后来时间一久,他方才明白黄老板办公事,破案子,其实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采取「有事便管,无事不问」的全天候制度。往往在他用餐的时候,玩「铜旗」的时候,孵混堂的时候,甚至于在睡觉的时候,捕房里有人来了,俯身凑近他的耳朵,低声的报告出了什么事情,于是,黄老板眉头一皱,眼睛珠子转两转,他也偏过头去,就在报告者的耳边,简单明了,吩咐个三言两语,报告者连连点头应诺,旋卽离去。黄老板照旧神态自若,吃他的,喝他的,玩他的或躺他的,纵有天大的事件发生,杜月笙也从不曾见他慌乱紧张过。
对于黄老板的料事如神,以及迅速抓住问题中心,施展快刀斩乱麻的智能和手段,杜月笙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时间久了,他又逐渐的发现,黄老板当包打听,实在是另有一套体制和办法,他支领法捕房一份薪水,却在家里供养着十几个人,这是大包打听自己养小包打听的制度。万一出事,侦察的,抓人的,办交涉的,吃讲茶调解纠纷的,自然有人替他代劳;因此,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他都只要拨拨嘴唇皮,吩咐几句,便算了结。
除此以外,黄老板在外面还有极其广泛的人事关系,达官显要,三教九流,小瘪三和讨饭的叫花子,他几乎在每一阶层里都有负得起责,帮得了忙,甚至出钱出力,替他冒险卖命的朋友。而这些朋友却又不像普通交谊,他们不需要黄老板交际联络,应酬往还,但凡黄老板需要他们的时候,或者派个人去,或则拨只电话,无不心领神会,马到成功。
这许多交情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摸索的时间越久,杜月笙便越加有所憬悟,一句话:相互利用而已。在外表上看,黄金荣杜门蛰居,彷佛清静无为,与世无争。事实上呢,他正像一只八足章鱼,他的触须,暗暗的向外伸展,可以说是四面八方,无远不届。
怎么样相互利用法呢?简单得很,黄金荣虽然官卑职小,然而他却是法租界华人治安方面的头脑,法国人要利用他,只好对他言听计从,表示绝对的信任,凡事经由黄金荣做了主,外国人就决不会打回票。因此,法国人苦心孤诣的为他建立权威,中国人遇事要跟法国人打交道,自然而然的便舍远求近,先透过黄老板这座桥梁,而把关节给打好。在这种情形之下,每逢黄老板同谁作什么要求,谁还肯于拒绝?
黄金荣的确是个聪明人,他以简驭繁,以静制动,躺在家里当治安机关主管,这还不算,对他个人和他的朋友,法捕房的那份薪水是渺不足道的,明里暗里,黄公馆一个月的开销着实大得吓人。为了应付庞大的开销八足章鱼的触须,又要分为明里和暗里,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秘密的,却也很紧张的隐隐蠕动。
许多事实展开在杜月笙的眼前,他用充满好奇与惊讶的目光注视。当他将这些事实一连贯起来,终于让他了解黄老板的种种内幕时,他简直吓得瞠目结舌。
第一件事是有那么一天,黄老板居然亲自出马了,而且黄公馆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紧张,杜月笙意味到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问题,他精神抖擞,准备藉此机会,大显身手,表演一番。
从外面抬来一担担的棉衣棉裤,全是簇新的,数量足有两三千套,杜月笙正在纳闷,又不是军队里发制服,要这许多棉衣做什么?一会儿,又是一箱箱的银角子抬进门来,略略估计也有两三千元。两三千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很象样的房子都可以买它三四幢了,这是杜月笙头一次看到那么多钱,居然全部换成了银角子,更加使他觉得不可思议。
腊月十五左右,朔风怒号,一天铅沉,看样子可能会下雪,黄老板穿了萝卜丝老羊皮袍,玄狐坎肩,精神奕奕的从家里出发。在他后面,有四位彪形大汉紧紧相随,那都是黄老板的小包打听兼保镳,杜月笙也被吩咐跟了去帮忙,挑棉衣和抬银角子木箱的,连成了长长的队伍。
一到八仙桥,杜月笙看到了大场面,空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一个个衣衫褛褴,抖战瑟缩,原来尽是些叫花子,他们吵吵闹闹,挤来挤去,在寒风料峭中脸上犹有喜色,仔细看时,居然还有条不紊的排好了队伍。
端张靠背椅,在队伍的排头处一坐,叫花子们欢天喜地,亲亲热热的喊黄老辟。堆积如山的棉衣和银角子都抬到黄金荣的身边,由十来个人全别发放,叫花子不分男女老幼,每人一套棉衣,四角洋钱。杜月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黄老板亲自监督,施放冬赈。
妙的是领到棉衣和钱的叫花子不许散去;马祥生和杜月笙还有另外几个人,大声呼喝,来回不停的跑,忙于把领了冬赈的人赶到附近的宏国寺里。一面吆赶,一面还要监守他们在全部冬赈发放完毕以前,一个人也不许放出来。
「这是为什么缘故呢?」抽个空,杜月笙问马祥生:「发过了让他们走,事情不就了结了吗?」
「你寻开心!」马祥生笑了笑说:
「发过铜钿衣裳不关起来,他们排头领了再去排队挨末尾,像这样转来转去,莫说一天,一生一世都发不完小开,四只角子一套棉衣,究竟也值两钿吧。」
马祥生说得不错,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黄浦滩什么花样都有,叫花子照说花梢还要高人一等,那能例外?
花了大半天功夫,冬赈发完了,黄老板带领众人,在叫花子群从庙里一涌而出,欢呼雷动时徒步回家。路上,杜月笙忙了半天,跑得身上发热,他悄悄的一拉马祥生,提起了搁在心中已久的另一个问题:
「这么多钱,都是巡捕房里拿出来的?」
「不,」马祥生摇摇头说:
「外国人才不管这种事呢,钱跟衣服,都是黄老板自家出的?」
黄老板自家出的?杜月笙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他脱口而出的问:
「老板这么有钱?」
这一次,马祥生不曾答话,他望着杜月笙,挤挤眼睛,神秘的一笑
黄老板那来这许多钱?看情形,他简直富可敌国 !这一个谜,终于有一天被杜月笙自己揭开,那一次,黄公馆空气严肃,气氛紧张,原来是公馆里面失窃了,何来胆大包天的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
失窃的是体积很小的两包东西,外面用皮纸严密包裹,打开来是硬硬的一块有点像糖年糕,杜月笙曾不止一次见过,麻袋里装「糖年糕」运到黄公馆来时,时间多半在月黑风高的深夜,只要是这种东西到了,黄公馆一定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连自家人没有派定工作的,都不许跑出来看,者是自由走动。
那天黄公馆里有一只麻布袋,被人悄悄的打开。黄老板眉头皱得很紧,他叫人把「糖年糕」倒出麻袋来点数,点数的结果使黄公馆上下人等全部为之大惊失色,「糖年糕」少了两块。
比较起来当然是黄老板镇静,他气愤的骂了几句三字经,然后吩咐他的手下:
「绝对不可声张,你们给我暗地里查。」
吉星高照运道太好
为这件事,黄公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朋友都不敢讲私话,唯恐启人疑窦,误认作顺手牵羊的家贼。沉闷紧张的空气持续了两三天,一日夜晚,杜月笙正躺在床上假寐,—从这时候起,他自出机纾的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终身奉行不懈的好习惯,他日必三反其身检讨这一天里面,可曾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有什么不曾尽心尽力,令人满意的事情没有?
他正在自我检讨,马祥生大踏步的走进灶披间来,他一面脱衣就寝,一面连声赞叹的说:
「唉,我们老板的度量真大!」
「什么事?」杜月笙欠身而起,急急的问。
「那桩闹家贼的案子查出来了。某人的亲眷来白相,小赤佬不曾见过市面,那天见财起意,乘着四周无人,打开了烟布袋,偷了两块『红土』,他自己晓得从此不能再在上海蹲了,一脚逃回家乡去,真是白白的便宜了他,两块『红土』卖了两千只洋,听说他已经在乡下买了房子成家嘞。」
又是天方夜谭似的故事,从马祥生嘴里说出来,当然不会有假,两块「红土」可以卖到两千块钱,简直令人不可想象。杜月笙后来算是搞清楚了,什么「糖年糕」,那是从印度国飘洋过海运来的「红土」,有人称它「福寿膏」,其实呢,它是鸦片烟。
黄金荣查出了他自己家里的窃案,他「宰相肚里好撑船」,决定不予追究,挑那个大胆家贼发一票财。不过,杜月笙对这件事始终心存疑惑,黄老板的度量真有这么大吗?还是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在黄老板的眼里,两千块银洋钿到不算什么了不起,问题是那个小赤佬怎么敢在黄公馆动手偷窃,还有,黄老板蚀得起钱,蚀不起面子,连他家里都出了窃案,他竟不声不响的宁愿放贼一码?
当然,最令人疑惑的是黄公馆怎会出现成袋的鸦片烟土?那个时候,黄金荣还不曾吃上鸦片烟呢?
据说是恶有恶报,那个偷「土」的小赤佬,回乡下买了房子,娶了媳妇,过不了多久,就得了病,医药罔效,于是一命呜呼。
进黄公馆后的杜月笙,遇事极守分寸,他心中的疑惑,一直都不曾提出来问。
自从这件事情闹开,杜月笙开始更接近老板一步这也就是说,他已经渐渐打入黄公馆最机密的核心组织,他一生的历史,自此又展开了新页
以现代眼光来看,黄金荣是一个守旧的人物,他的家庭,同样的也是一个老法的家庭他家的人口很简单,夫妇两人之外,只有两个儿子,年纪都还很小。黄金荣的夫人桂生姐,虽然是女中的豪杰,眼光犀利,胸襟开阔,作风胜过须眉,上海有所谓:「白相人阿嫂」,桂生姐要算是老祖宗。她是黄金荣的智囊,参谋,甚至可以说是主宰,因为老上海谁都知道,黄老板相当惧内,他对桂生姐言听计从,在黄公馆的小伙计们更明白,桂生姐是有怎样崇高的地位。
卽使桂生姐是这么样的一位人物,然而,照黄公馆里的规矩:她平时很少在小伙计跟前露面,尤其因为黄家男女界限很严,不分上下,不可同坐。所以,初到黄公馆的杜月笙,几乎就得不到见着桂生姐的机会。
能够和老板娘桂生姐接近,是由于当时的一种迷信。医药不发达,科学也不昌明的古老中国,对于一些无法诊断病因病名的疑难杂症,有时候便干脆说是冲了鬼魇妖祟,除了求神拜佛,加以禳解,平时病人还要派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守护,藉他们头上的三把火,也就是所谓的阳气足,有以镇邪驱魔。
桂生姐害了一场大病,杜月笙基于他内心对于老板娘的崇敬,成为最得力的守护人与侍疾者,旁人陪伴老板娘,陪着就是陪着,只要人不跑开,已经算是够尽责的了。可是杜月笙不然,他不但牢牢的守着,而且全神贯注,耳到、眼到、手到、脚到.心到;但若老板娘有什么差遣或需要,他总是自发自动的,抢着去替她办好。他的殷勤纯粹发自内心。因为他是一个孤小人,儿时等于无亲无眷,孑然一身,一个感情上觉得饥渴者,容易接受别人加诸于他的感情,相反的他更不吝衷诚的施与。在中国的旧社会里,师道尊严,师娘与学生子之间,往往有介乎母子与姐弟间的亲切情谊。于是,杜月笙对桂生姐的服侍周到,真情流露,使桂生姐颇为感动,她决心要好生拉他一把。
桂生姐的病,渐渐的痊愈,杜月笙自此被老板娘青眼相加,寄予信任,他在黄公馆那个小型而复杂微妙的「大千社会」里,水涨船高,行情已经大不相同了。
桂生姐把自己的大病痊可,归于杜月笙的守护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