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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昱便与王彪之、张凭先行,陈操之与高崧落在后面,陈操之拱手道:“高侍中有何见教?”
高崧侧头打量着这个号称王弼再世、卫玠复生的少年郎,微微一笑,问:“陈公子与那卢竦有旧怨?”
陈操之一听高崧此言,便猜知方才在太极殿东堂高崧可能看出他动了那个青瓷钵,因而起了疑虑,这还真应了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时虽然有些混乱,但有心人还是能发现其中隐秘,便道:“操之今日是第二次见到卢祭酒,上次相见是五日前在桓郡公与新安郡主的婚礼上,寒暄数语而已,何来旧怨?”
高崧直言道:“卢竦法术失灵,是否与陈公子调换了他的青瓷钵有关?”
陈操之笑道:“高侍中真是目光如炬,操之佩服,既然高侍中看到了,操之也不相瞒,操之对卢祭酒并无仇怨,却对其以左道之术惑弄君主颇为愤慨,操之以为,儒术仁政方是治国正道,这等心怀叵测的方士应拒之宫门外。”
高崧听说陈操之主张仁政儒术,大为赞赏,却道:“如此说那卢竦油鼎烫伤,并非地官降罪,而是陈公子施以的惩罚,敢问陈公子是如何破其妖术的?”
陈操之不想与初次见面的高崧推心置腹,很多事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不必事事向人说明,不然徒惹麻烦,便道:“操之对卢竦所谓潜行不窒、蹈火不热是不大相信的,那是庄子所标榜的至人境界,卢竦至人乎?何营营苟苟如此!”
高崧叹道:“是也,陈公子识见不凡。”
陈操之又道:“我见那卢竦命内侍取十斤青油来,不直接注入青铜鼎却要先注入五个青瓷钵,岂不是多此一举,而那五个青瓷钵明显不止盛十斤油,定然另有物事,而且卢竦弟子对那五个青瓷钵摆放秩序似颇讲究,我一时少年心性,便故意调换其秩序,实未想到会出现后来的结果,究竟是何道理我亦不明,总之卢竦并非仙术,而是骗术。”
高崧不信陈操之此举是因为少年心性,目视陈操之,陈操之神清目澈,微笑相对,高崧道:“陈公子此举为皇上摒弃了一个妖人佞臣,可谓有功于社稷。”
陈操之道:“操之何敢居功,卢竦既去,此事还望高侍中秘而不言。”
高崧点头道:“陈公子放心,高某不会对他人说起此事,不然的话高某也就不会避回会稽王而单独与你说此事了。”
陈操之与高崧在宫门外乾河畔拱手作别,乘上牛车、带着冉盛回顾府。
高崧立在河边细柳下,望着远去的牛车,心道:“这个陈操之弱冠之年就有如此心计,不动声色让卢竦身败名裂,内敛深沉,难测其心,不过陈操之言儒术仁政,实为同道——”
……
陈操之回到顾府,就见板栗已在顾府门房等候多时了,却是陆夫人得知皇帝召见陈操之,未知吉凶,故遣板栗来问讯。
陈操之略略说了召见之事,板栗听说卢竦作法失灵被逐,吃惊道:“有这等事!这么说这个卢道首并无什么仙术,那六郎君——就是陆禽陆郎君还怂恿我家夫人拜那卢祭酒为师呢,说卢道首祈福消灾、问病求子,无不应验,我家夫人信以为真,正准备明日去直渎山道馆求子求福呢——”
陈操之眉毛一挑,心道:“好险,若陆夫人拜卢悚为师,那我与葳蕤就有更多波折了,而且这个卢竦宣讲的《老子想尔注》就是男女合气术,这种男女合气修炼往往造成群体性淫乱,陆夫人若陷入其中,被污了清白,那真是悲剧。”说道:“板栗,代我禀知陆夫人,直渎山道馆去不得,卢竦乃是妖人,被皇帝斥退,京中已无其立足之地,不日将蹿回徐州。”命小婵取两百钱赏给板栗。
板栗回陆府向陆夫人一一转告陈操之所言,陆夫人张文纨诧异道:“还有这等事,卢道首竟是妖人。”
正好陆禽来问三叔母明日去直渎山道馆之事,陆夫人便说了卢竦在宫中作法失灵被斥退之事,陆禽不信,质问板栗哪里听来的谣言?板栗不说是陈操之所言,只说是在外边听到的传闻。
陆禽指着板栗怒冲冲道:“你这奴才,听到一些谣言就来搬弄是非、污蔑卢道首,我即去直渎山问个究竟,待我回来奏明叔父打断你的腿!”
陆禽这一去,此后几日没敢在叔父陆纳府中露面,因为他去直渎山看到的是卢竦双手包扎得严严实实,草药味刺鼻,卢竦从徐州带来的门徒正收拾行装,准备侍奉卢竦回徐州养伤。
第三卷 妙赏 第二十六章 尺牍和壁画
清明将近,细雨纷纷,陈操之在西厢房北窗下抄录《弈理十三篇》,谢道韫昨日上午将这卷书送还,当时陈操之被召入宫,谢道韫将书卷交给陈尚便回去了,另有一篇她近日撰写的《逍遥论》,一并请陈尚转交陈操之。
昨日午时陈操之回到顾府,刚餐毕,范宁来访,于案头看到《弈理十三篇》,大喜,要借回去连夜抄写,他后日要回吴县,正好带回去呈给父亲范汪一览。
陈操之道:“我这次不能随武子兄一道去拜见范世伯,这卷《弈理十三篇》就由我再抄录一份转呈范世伯,以示敬意。”
范宁知道已抄好的这卷《弈理十三篇》是陈操之答应要送给护军将军江思玄的,点头道:“好,明日傍晚我来取。”
窗外春雨绵绵,窗内静谧温馨,小婵将一盏清茶轻轻搁在花梨木小案上,茶香袅袅升腾、消散——
陈操之端起茶盏抿了两口,向一边侍坐的小婵微微一笑,又专心落笔抄写,陈操之很喜欢这种书写的感觉,张芝笔、左伯纸、韦诞墨,那细柔的笔端在洁润的纸张上点画撇捺,好似应节而舞,有一种美妙的韵律,这应该就是从劳动上升为艺术创造了吧。
写完最后一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陈操之搁下笔,揉了揉手指头,说道:“大功告成。”
小婵便放将手中的针线女红放回竹箧里,来帮助陈操之将这二十多页写满绳头小楷的左伯纸装订成册,又去清洗笔砚。
顾恺之过来道:“子重,明日与我去瓦官寺,长老竺法汰已派人来请,商议何日开始作壁画?”
陈操之道:“好,那就明日去,长康下午陪我去见江护军,我将这册《弈理十三篇》送上。”
午后,陈操之与顾恺之去护军将军江思玄府上拜访,江思玄不在府中,其子江凯代父应客,陈、顾二人小坐片刻便告辞回顾府。
陈尚也刚好从司徒府回来,喜形于色道:“十六弟,司徒府长史与左民尚书部、祠部官员已经议决,自隆和元年三月初一始,钱唐明圣湖归我陈氏所有,会稽王赏赐的二十荫户由我陈氏自定,报籍备案便可,十六弟的二品官人免状尚未下达,那也是早晚的事。”
已致仕的散骑常侍全礼派管事来告知陈操之,他将于三日后启程回钱唐,陈尚、陈操之兄弟若有家书、物事要捎带,请早早备好。
陈操之与陈尚兄弟二人商议了一下,陈尚在司徒府任典书丞,以后也难得回钱唐,按理说应该把妻儿接到建康团聚,只是陈氏在建康尚无安身之处,寄居顾府终非久长之计,陈尚决定暂不接妻儿来建康,待明年在建康置一处房产再接来团聚不迟。
陈尚又写了一封长信,建议父亲陈咸将这二十荫户全部用于招募匠役百工,不必限于本县,只要手艺精湛,外县流民皆可入家籍成为陈氏荫户,陈尚在信中又请父亲陈咸与六叔父商议一下,派可靠之人携带金钱入京,年初他兄弟二人带来的两斤黄金兑换成二十万钱,仅会稽王嫁女的贺仪就花费了七万五千钱,眼看就要囊中羞涩——
东晋官吏,朝廷颁发的俸禄微薄,全靠家族支持,大家族要有族人为官维护其家族利益,不然的话田产钱帛再多也是供人敲剥,所以说寒门贫户根本无力支持子弟为官,做做小吏尚可。
这日傍晚,陈操之带着小婵冒雨去秦淮河南岸集市为嫂子丁幼微和宗之、润儿购买礼物,丁幼微和润儿是同一天生日的,四月十一,而宗之是六月十八,全常侍二月底启程,三月底、四月初应能回到钱唐,正好可以为嫂子和润儿送上生日礼物,今年是嫂子三十岁、润儿十岁的大生日,可惜陈操之不能亲为嫂子和润儿祝寿。
昔日王濛入集市买帽,帽店当胪妇人悦其貌,赠以新帽,而不收其值,今日陈操之购物,虽是雨天,依然观者如堵,所购之物大都是半买半送,回到顾府小婵清算,花了五千钱买到了价值万钱的各种礼物,小婵眉花眼笑道:“以后要购物就请小郎君陪我去。”
陈操之失笑道:“可一不可再,多去几次,必遭大白眼和臭鸡子。”
冉盛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
当夜范宁来顾府取了《弈理十三篇》离开后,陈操之在灯下给嫂子、宗之、润儿写了三封信,给宗之、润儿的信是介绍来京途中的经历和建康风物以及一些趣事,给嫂子丁幼微的信则写得很长,详细说了中正考核和陆葳蕤之事,以及对故乡亲人的思念——
陈操之写信时,冉盛坐在一边看,说道:“小郎君,我也想给荆叔写封信。”
陈操之道:“好,自取纸笔,坐在我边上写。”
冉盛力逾千钧地提着笔,好半天没敢落笔,额头汗都出来了。
小婵窃笑,说道:“小盛,还是求小郎君代笔吧。”
陈操之头也不抬地道:“自己写!荆叔让你跟着我,不就是想让你读书习字吗,荆叔看到你能提笔写信给他,必喜笑颜开。”
冉盛应了声:“是。”又想了好久,就在小婵以为他可能写不了的时候,冉盛突然就落笔写了起来,一笔一划,是汉隶《曹全碑》体,以前在钱唐,冉盛经常和宗之、润儿一起习字,冉盛不学宗之的《张迁碑》,却学润儿的《曹全碑》,《曹全碑》字体娟秀清丽,本是适宜女子学习的书体,冉盛写来自然全无嫣然风致,笔力霸悍,常把润儿逗得格格直笑。
陈操之给嫂子丁幼微的长信尚未写好,冉盛给荆奴的信就写好了,只有寥寥三行,小婵探头过去念道:“荆叔安否?我在建康甚安,别无他事,惟念荆叔伤臂雨天还作痛否?荆叔不识字,且让润儿小娘子念给你听。”
冉盛赧然道:“写不出来了,就写这些了。”
陈操之侧头一看,笑道:“小盛写得不错,很有晋人尺牍的简约淡远、情感内蕴的风致,而且没有错字,笔画也没丢,润儿看到了也必夸赞你。”
冉盛得了夸奖,大乐,对着自己生平写的第一封书帖看来看去,越看越妙——
……
二月二十三日辰时,陈操之与顾恺之同去瓦官寺拜见竺法汰。
瓦官寺在建康城清溪门外,沙门慧力启乞建寺,初只有一堂一塔而已,竺法汰渡江南来,住裼瓦官寺,开讲《放光般若经》,始得俗众信奉,拓建庙宇、修立众业,瓦官寺由此成为江左四大名刹之首。
竺法汰与支道林不同,支道林是披着袈裟的名士,竺法汰是自幼出家的佛教徒,少与“漆道人”释道安一道师事西域高僧佛图澄,佛图澄圆寂后,竺法汰以释道安为师,释道安在襄阳,遣竺法汰往江东弘扬佛法,竺法汰是般若学六家七宗“本无异宗”的代表人物,主张“心会之学”,颇近后世禅宗,竺法汰精于论辩,曾在荆州与竺道桓辩论一日一夜,折服竺道桓,获桓温礼敬,遂遣人送竺法汰于建康。
竺法汰见陈操之前来,大为欢喜,领着陈操之、顾恺之二人去新建的大雄宝殿参拜,指着东西两壁道:“此专候顾檀越、陈檀越画壁。”
顾恺之道:“我在东壁画维摩诘像,子重在西壁画八部天龙像,且看谁先画成,如何?”
陈操之道:“我实未作过壁画,这次要向长康边学边画。”
顾恺之道:“我亦是第一次在壁上作画,五年前卫师在晋陵佛寺画‘愣严七佛图’,画了三个多月,我是始终观摩,颇有心得,待作画时我一一说与子重知晓。”
陈操之问:“依长康看,我这八部天龙像大约需要几日可画成?”
顾恺之想了想,说道:“子重作画颇速,每日画两到三个时辰,大约三十日可成,定能赶上四月初八佛诞庆典。”
陈操之道:“好,我就一边师法长康,一边作画。”
顾恺之兴致上来了,说道:“子重,我二人就今日开始作画吧。”
陈操之道:“好,我先观摩。”
长老竺法汰当即召集阖寺僧众,在大殿齐诵《大孔雀王神咒经》、《放光般若经》、《光赞般若经》,然后顾恺之开始作画。
东壁高约两丈、宽五丈,要在这么大的位置作画难度可想而知,顾恺之早几日便请竺法汰特别制作了两架木梯,在木梯上可坐可立,方便在壁上作画。
为画好这维摩诘壁画,顾恺之早先画了两幅纸本维摩诘像,两幅画一小一大,好对比图像放大后画法的异同,这时一边传授经验给陈操之,一边用秃笔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