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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荫户、佃客、雇工都来迎接操之小郎君,这两日陈家坞上上下下都担惊受怕。虽有丁氏、全氏的百名私兵相助、日夜巡逻,但陈氏庄园方圆十余里、更有碧波千顷的明圣湖,可谓防不胜防,现在得知山贼就擒,贼首苏宽被冉盛杀死,众人欢声雷动。
青枝腆着大肚子也来相迎,小婵赶紧上前拉着她的手,告知来德年前能回来,操之小郎君都安排好了的——
这一路行来,谢道韫明显感觉陈家坞变化巨大,有一种蒸蒸日上之气,转过松林,以前是看到那座巨大的环形坞堡,而今先看到的是那座新建的方形楼堡,比环形坞堡更加宏大,倚山而建,前低后高,从远处看,楼堡与后面的九曜山浑然一体,势若猛虎下山,显示钱唐陈氏强劲的扩张之势。
方形坞堡尚未完工,主楼还在进行室内装饰,但相对简单的厢房和横屋已经可以住人。丁氏、全氏的百名私兵这两日便是住在那里面,陈满介绍说年底可竣工,陈氏族人可在新居过新年。
这时大约是申时初刻,环形坞堡迎着斜阳,土石夯筑的坞堡外墙有些斑驳,厚重的青冈木大门已有古旧之色,与左侧新建的方形坞堡相比,这历经风雨近百年的环形楼堡更显沧桑——
陈操之牵着侄儿宗之走在前面,眼望那坞堡大门,不免想起母亲,以前他赴吴郡游学、去初阳台借书。母亲常常倚闾而望、等他归来,而现在,母亲静卧玉皇山上,与阴阳永隔,他就是高官厚禄、衣锦还乡,也有永不能弥补的遗憾,因为母亲看不到这些了,母亲去世时,陈氏尚未入士族,母亲很喜欢陆葳蕤,但想必母亲是认为儿子很难娶到陆氏女郎的,只因为儿子与陆氏小娘子相互倾心,母亲就不忍多说什么,母亲是很爱他的——
宗之摇了摇陈操之的手,问道:“丑叔想去玉皇山看望祖母了吗?”
陈操之低头看了侄儿一眼,宗之沉默而细心,与他十五岁前很想象,点头道:“等下与丑叔一块去。”
进到环形坞堡,稍事休息,陈操之即请族中长辈到有序堂议事,让冉盛正式认祖归宗,陈操之又将褚氏勾结山贼意欲洗劫陈家坞之事略加渲染对族人一一道来,陈满等人都是心有余悸,上虞某庶族大姓被盗贼夜袭、钱帛洗劫一空、族中妇女亦被凌辱就是前年之事,所以,当陈咸提出增加四十名陈氏私兵,族中长辈一致同意了,坞堡若无安全,钱帛再多又有何益!
族中会议之后,陈操之又上北楼向陈满、陈昌父子解释暂不能增加陈氏荫户之事,说褚氏余党还在,而且反对土断的三吴士族都在盯着陈氏,想揪住陈氏的过失,想以此来反对土断,陈氏由庶入士,扩张迅速,颇遭人忌妒。所以不得不慎,发展陈氏庄园,不见得荫户越多越好,另有途径,以合适的田租吸引佃户、以契约制让佃户安心在陈氏庄园耕种,善待佃客雇农,陈氏庄园定能兴旺壮大——
陈满对陈操之这般细心向他解释,很是满意,点头道:“操之说得对,咱们不能只看眼前、不顾长远,操之放心便是,六伯父不是愚昧之人,这些事都晓得的。”
陈操之又道:“建康秦淮河畔建宅之事,亦是为陈氏后辈计,六伯父、五兄、十四兄为家族打理田产,甚是辛苦,五兄、九兄、十四兄因为年龄不小,求学已晚,入仕怕是不能了,但侄儿辈定要读诗书、求仕进,以后入朝为官,建康怎能无陈氏宅第!”
陈满、陈昌父子一听,深感有理,钱唐陈氏,东南西北四支,西楼有陈操之、南楼有陈尚,已经是品官,东楼的嗣子陈谟去年被评为六品官人,有陈操之提携,陈谟出仕是确定无疑的,只有他北楼一支入仕无望,陈满四子,陈流最聪明,读书最多,可惜走了歪路,死了,陈昌、陈溯、陈洄兄弟都是只读了《论语》,会识字而已,想要被中正官擢入九品官人是不可能了,没入品就不能为官,只能留在陈家坞做田舍翁,陈满父子对此是颇不甘心的,对陈操之、陈尚在建康巨大的开销心存不满,认为是他们辛辛苦苦打理族产,却供陈操之、陈尚在外挥霍,现在听陈操之此言,恍然大悟,是啊,陈昌兄弟三人是不能为官了,但陈昌、陈溯都已经有儿子,陈满孙儿这一辈可以自幼教学,以后向陈谟、陈谭那样去吴郡求学、去建康做官,这可都要陈操之、陈尚提携的——
陈满、陈昌都感有愧,他们实在太浅见了,东南西北四楼都是陈氏子弟,家族和睦兴旺,才能惠及子孙后代,他们做田舍翁,儿孙辈可以出人头地为官啊,操之眼光比他们长远得多!
第四卷 洞见 第二十四章 二婢论嫁
陈家坞大管事来福领着仆役杀猪宰羊。让全氏、丁氏的百名私兵饱餐一顿,然后每人赠苎布一匹,一匹苎布约值三百五十钱,全氏、陈氏私兵都甚是快活,拜谢了陈氏族长,在斜阳照映下踏上归途。
来福之妻曾玉环知道操之小郎君要去祭奠老主母,已备好祭祀物品,由来震驾牛车先期送去玉皇山陈氏墓园。
从陈家坞至玉皇山有八里路,若步行前往,到达时必然天色昏黑,陈操之骑马前去,冉盛自然也要去,宗之呢,就坐在陈操之坐骑的前鞍,这十二岁少年颇为兴奋。
谢道韫骑着褐色牝马,她也要去祭拜陈母李氏,两名忠心耿耿的谢氏私兵策马跟随,谢道韫的贴身侍婢柳和因风跟出坞堡大门外,望着谢道韫道:“榭郎君——”
谢道韫道:“你二人不要跟来——”打马跟着陈操之去了。
柳絮看着陈操之、谢道韫一行转过方形坞堡不见,对因风悄声道:“道韫娘子去祭奠陈郎君的母亲了,我听小婵说。那陆小娘子也没来祭拜过吧。”
因风道:“小婵说,陈郎君母亲出殡时,陆小娘子派了一个叫短锄的侍婢来代她披麻戴孝,也算很难得了。”
柳絮不说话,过了一会,问道:“因风,你说我家娘子终身大事可怎么办,再有一个多月就是道韫娘子二十岁的生日了,道韫娘子不急,我都急啊,因风,你不急吗?”
作为谢道韫的贴身侍婢,谢道韫嫁去哪里,柳絮、因风肯定是要跟过去了,或是做妾侍、或是配与家仆为妻,柳絮也快十八岁了,既为道韫娘子急,也为自己急——
因风抿嘴笑道:“咱们急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说,阿元娘子,你这么喜爱陈郎君,怎么不嫁她?”
柳絮赶紧朝左右看看,坞堡岿然,暮色下柳树成行,其他人都在数十步外,便也笑道:“我家娘子也真是好笑,你一女子要与人家终生为友。不就是想长相厮守吗?我一小小婢女都明白这个道理,难道陈郎君会不明白我家娘子的心意?”
因风道:“陈郎君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他是装聋作哑呢。”
柳絮不忿道:“陈郎君装聋作哑,这不是误我家娘子终身嘛,他如果不喜欢我家娘子,就应该明明白白对我家娘子说——”
因风问:“怎么说?”
柳絮愣了一下,强言道:“陈郎君应该说,英台兄,我不喜欢你,你别跟着我——”
说到这里,柳絮笑将起来,说不下去了。
因风道:“陈郎君若是象你这么说,那就是羞辱我家娘子了,陈郎君温润君子,伤人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其实呢,我家娘子也知道陈郎君要娶陆氏女郎,你看,陈郎君绕道去华亭探望陆氏女郎,也是对我家娘子表明他的心意,陈郎君是一定要娶陆家娘子的。”
柳絮道:“那怎么办呢,难道我家娘子就真的终身不嫁了?安石公、万石公也不同意啊。”转念又道:“若是陈郎君把陆氏女郎和我家娘子都娶了怎么样?”
因风比柳絮还小半岁。却比柳絮稳重得多,冷静地问道:“两个都娶?那么谁为妻?谁为妾?”
柳絮踌躇道:“我家娘子不用说了,陆氏女郎肯定是不会做妾的对吧?”
因风道:“不要说谢氏、陆氏,就算次等士族女郎也绝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除非是庶族寒门要高攀,才肯把女郎送人做妾。”
柳絮叹息一声,说道:“陈郎君一意要娶陆氏女郎,那我家道韫娘子怎么办呢,道韫娘子心高气傲,好不容易遇上个陈郎君,两个人很说得来的,却是无缘!”
因风也幽幽一叹:“其实我看陈郎君对我家道韫娘子未始没有情意,只是呢,陈郎君知道娶两个是不可能的,鱼和熊掌难以得兼嘛,所以——”
柳絮“哼”了一声道:“那陆小娘子哪里有我家道韫娘子好呢,陈郎君却选了陆小娘子!”
因风道:“陈郎君也难呢,你以为他选谁就是谁啊,陈郎君和陆小娘子的婚事不也是遥遥无期吗,陈郎君若选的是道韫娘子,安石公、万石公恐怕也不会答应吧?至少不会轻易答应。”
柳絮道:“这就怪了,安石公为什么会同意道韫娘子跟着陈郎君去会稽公干?当时调换一下,让道韫娘子和遏郎君在一起不就行了,这不算难事啊。”
因风摇头道:“这个真是想不明白,不过我认为安石公肯定想得更远,咱们不要杞人忧天,好生服侍道韫娘子就是了。”
柳絮点点头,却又道:“我总觉得道韫最终还是能嫁给陈郎君的。”
因风“哦”了一声,看着柳絮。心里想到一事,没有说出口。
……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玉皇山的苍松翠柏凝成深碧色,淡淡青岚如烟似雾。
陈操之原先守墓的三间草棚已拆除,陈操之手植的两排松柏郁郁葱葱,夜风拂来,松林飒飒。
墓门前,陈设祭品,左置五盘,右置六耳杯,圆盘肴馔、叠案奠酒,陈操之、冉盛、陈宗之、谢道韫祭拜陈母李氏。
明月初升,寒星闪烁,一缕箫声幽咽而出,《忆故人》、《青莲曲》,陈母李氏生前最爱听儿子吹奏的这两支曲子——
陈操之、谢道韫回到陈家坞已经是戌末时分,刘尚值之父刘族长还在楼下厅中由陈咸陪着等陈操之回来,陈操之赶紧上前见礼,爽朗乐观的刘族长笑道:“操之贤侄明日就要启程去山阴吗?老朽就是虑及操之贤侄公务繁忙,所以今夜便来打扰。”
陈操之连道:“失礼。”寒暄过后便将刘尚值随谢玄在吴兴郡复核土断之事说了,刘族长觉得儿子尚值受到了重用,很是欣慰。却又道:“土断很不易啊,吴郡这边还好,但老朽听闻会稽郡上虞、余姚、诸暨三县都有民众聚集闹事,为首的就是士庶大族在这次检籍交出来的那些隐户,这些隐户原先托庇在大族庄园内,不税不役,现在被搜检出来,谣言一日数起,有说要把这些隐户解送至淮北做兵户,有说要押至广陵筑城,总之是人心惶惶。操之贤侄要小心应对啊是。”
陈操之与谢道韫对视一眼,陈操之躬身道:“多谢刘伯父提醒。”
夜已深,刘族长不回刘家堡,就在陈家坞歇夜。
谢道韫住西楼二楼的客房,陈操之的卧室本来是在三楼,那年为了方便服侍母亲,就搬到二楼,所以就在谢道韫房间隔壁,二人从建康一路行来,旅店客舍常常是比邻而居,没觉得什么,但现在到了陈操之家里,就稍微有些奇怪了,因为冉盛和他手下的二十名军士,还有谢氏的八名私兵、数名仆役都住在方形坞堡中,与谢道韫同住西楼的就是柳絮、因风二婢,隔壁是陈操之与小婵。
陈操之因为方才刘族长说的话,心有所思,没有顾及其他,还让小婵去请谢道韫过来商议事情,谢道韫回话说,请陈操之到她房里来。
陈操之笑了笑,知道谢道韫要避着小婵,整日闷着鼻子说洛阳腔也很辛苦,而且谢道韫现在想必是洗去香粉了,怕被小婵看出真相——
陈操之便命小婵先歇息,他去隔壁谢道韫房间。
西楼的房间很宽敞,都是里外两间的,谢道韫在外间等着陈操之,见陈操之独自进来,微微一笑,问道:“子重忧心会稽土断之事了?”谢道韫这回没有刻意用浓重的鼻音说话,声音自然柔婉得多。
陈操之在她面前坐下,说道:“是很难啊,刘族长所说隐户聚众闹事,显然是世家大族在背后怂恿的,想来是要给我二人一个下马威。那些谣言也都是他们放出来的,给我二人设难题。”
谢道韫道:“会稽内史戴述是吾师戴安道的兄长,子重亦蒙戴师赏识,戴内史应该是支持我二人厉行土断的,但会稽郡丞却是陆俶,戴氏是北人,在会稽是远不如陆氏有声望的,所以说陆俶虽是佐吏,但却能左右郡中大事。”
内史是晋皇室封国的地方行政长官,东晋往往以内史代领太守,会稽内史就是会稽太守,当年王羲之就曾担任会稽内史。
陈操之缓缓道:“陆俶若故意阻挠土断,那就让他栽个大跟头。”
谢道韫笑道:“陆俶可是有会稽大族支持的,让他栽跟头殊为不易。”
陈操之道:“会稽四姓,虞魏孔贺,我二人要一一前去拜访,要大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