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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里的那些会稽士庶学子对陈操之耳熟能详,这几日议论的都是陈操之,对这个复核土断的陈操之印象不佳,这时听说陈操之要与虞博士辩难,这才想起陈操之是曾经以玄辩把庾希气得吐血、在司徒府通过了八州大中正考核的。陈操之是与谢玄、王献之齐名的年轻一辈的俊才,他们先前只记得陈操之是土断使,是来侵害他们会稽人利益的——
虞约见庭下聚集了很多学子,知道这些学子想旁听辩难,便对陈操之道:“陈公子,何妨去讲学大厅相与论易,也让诸学子便于学习。”
会稽郡学堂的讲学大厅极为宽敞,八根巨型木柱支撑,穹顶跨度大,可容百余人,陈操之、谢道韫和郡博士虞约坐于讲台上,那个冷傲的虞氏子弟跪坐在虞约身侧,约七十余名学子济济一堂,与徐氏草堂一样,这些学子同样分为士庶两派,泾渭分明,绝不混杂。
却听虞约说道:“陈公子、祝公子,老夫年老迟钝,辩难恐不利索,由舍侄与两位论易辩难吧。”
陈操之拱手问:“还未请教虞公子之名?”
那冷傲青年还了一揖,答道:“余姚虞啸父。”
陈操之与谢道韫对视一眼,陈操之心道:“原来此人便是虞啸父,安石公要我见的二虞之一,虞啸父与孔汪齐名,是会稽大族年轻子弟中的翘楚,恃才高傲,嗯,今日我与英台兄便要折服这个虞啸父。”便道:“虞公子,请——”
第四卷 洞见 第三十一章 才识的魅力
余姚虞氏自东汉末年开始兴起。历数百年不衰,不仅三公九卿代有其人,而且余姚虞氏在经学、历算诸学术上都有极高成就,东吴孙权的重臣虞翻便是易学大家,其九卷《易注》集前代易学研究之大成,其余《老子》、《论语》、《国语》皆为时人所重,虞翻更通晓兵书,文武双全——
余姚虞氏在学术上还有一个重要人物便是扳倒了山遐的虞喜,虞喜博学好古,朝廷多次征召,皆不就,钻研学问之外,唯喜招纳隐户、聚敛家财,曾被山遐下令缉捕,虞喜除了经学著作《毛诗释》、《孝经注》,以及天文学上著名的《安天论》,虞喜把周天与周岁区别了开来,名之曰“岁差”——
虞啸父家学渊源,自幼颖悟非凡,精研儒家经典之外,对玄学亦广为涉猎。年甫及冠,声名大振,与孔汪号称会稽双俊,去年东海王征其为王友,辞不就,高傲不群,闻知孔汪娶陆氏女不成,却与情敌陈操之订交,且盛赞陈操之,虞啸父便心怀不忿,早想见识见识陈操之,在儒玄上折服陈操之,为会稽世家子弟争颜面,这次陈操之来会稽复核土断,虞啸父得知消息便从余姚赶来,郡学博士虞约是他远房叔父,虞啸父便在虞约处驻留,准备请郡丞陆俶安排,让他与陈操之辩难一场,未想陈操之今日便来到卧龙山郡学,明言要与其叔父虞约辩难,陈操之这是欺会稽无人啊,虞啸父心里冷笑道:“今日定要辩得陈操之哑口无言,陈操之来此自然是想借辩难来赢得会稽学子的礼敬,为其复核土断制造声势,我九叔年老,才思难免滞涩。辩不过陈操之是很有可能的,但陈操之没有想到我虞啸父会在这里,这下子他失算了,看我如何让他如意算盘落空——陈操之辩难失利,声望大跌,他在会稽土断自然也就难以推行下去,我也算是为会稽除了一害。”
虞啸父挺腰跪坐,目视陈操之,徐徐道:“请陈左监出题。”
陈操之看了一眼身边的谢道韫,心道:“我与英台兄联手,即便王弼、何晏复生,又有何惧!”
谢道韫报以微笑,她明白陈操之的心思,她也有这种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感觉,又想,这岂非珠联璧合?
陈操之朗声道:“在下与这位祝榭祝英台兄曾一道求学于吴郡徐博士,今日我二人要与在座会稽青年才俊一道切磋经史疑难,不仅虞兄,诸位皆可向我二人问难——先请长者出题。”说罢,朝白发萧然的虞博士一躬身,优雅从容。
陈操之此言一出。讲学大厅顿时“嗡嗡”声一片,在座的会稽士庶子弟敬佩者有之、含怒者有之、惊诧者有之、不屑者有之……
虞啸父连连冷笑,心道:“陈操之果然狂妄,与这个祝英台两个人要舌战我会稽学子,他二人出于吴郡徐藻博士门下,徐藻是北人,这等同于北人与我南人学识的较量啊。”
会稽郡学博士虞约道:“好,老夫先出一题——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今人务为玄虚,礼教废弛,更有非汤武而薄周孔之辈,夫子岂知后世有今日哉!两位对此有可高论?”
虞约与其从兄虞预一样憎厌玄虚,对今世礼崩乐坏深为痛心,故有此问。
陈操之示意谢道韫先答,谢道韫便用她那独特的洛阳正音说道:“离形去知,冥灭是非,不为物役,任运自然,此庄子逍遥游也,正始玄风亦是感生之困境以求自脱耳,至于沉溺于酒色、放浪于形骸,裸体、驴鸣、夜饮、服散,此流弊也,岂玄学之罪哉。”
谢道韫对正始玄学是持肯定态度的。并不因虞约憎厌玄学而曲意奉迎,她叔父谢安可是叮嘱过她与陈操之不可在虞预面前谈玄,然而一旦辩起来,谢道韫就不顾及那么多了,畅所欲言。
陈操之见虞约不以为然的样子,便接口道:“三纲五常,礼之大体,三代相继,皆因之而不能变,其所损益,不过文章制度小过不及之间,而其已然之迹,今皆可见,则自今以往,或有继周而王者,虽百世之远,所因所革,亦不过此,岂但十世而已乎!夫子所以知后世盖如此,非若谶纬术数之学也,然而当今之世,礼教废弛,非复夫子所知也。何以如此?汉末三国大乱,百姓颠沛流离,命之不保,又谈何礼哉!今朝廷欲行土断,却是困难重重,人人只为私利,礼又何在!”
陈操之把礼与土断联系起来,虞约不作声了,余姚虞氏历来都是反对土断的,这还真不能说是知礼守法。
虞啸父道:“今日只论学,莫涉及俗务。”
谢道韫即针锋相对道:“国事民生是俗务。那读书何益,只为清谈用吗?”
虞啸父一窘,辩道:“理义不明,便要致用,此乱政也,祸国殃民皆此类。”
谢道韫问:“请说庚戌土断有何祸国殃民之处?”
虞啸父冷冷道:“祝兄是何居心,莫非要构陷于我!”
陈操之道:“两位莫争执,我出一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位试论之。”
谢道韫听陈操之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题,当即明白陈操之的用心,便不再与虞啸父争辩。
虞啸父也知陈操之用意,淡淡道:“今世道不宁,礼乐崩坏,又何谈治国平天下!”
陈操之问:“礼乐崩坏,可以修复,若不正心诚意,即便修身齐家亦不能也,修身必先立志,虞兄岂志短者!”
虞啸父觉得今日不知怎么一回事,心浮气躁,话一出口就落下风,根本不是辩难的气氛,感觉有点混乱,便想先理理头绪,道:“愿听陈左监高见。”
陈操之今日不是来辩难的,正是要来对会稽学子讲学的,当即从立志修身开讲,亦儒亦玄,旁征博引,重点阐述王阳明的四句教“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王阳明的这四句教本来就是针对“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而提出的,要把这些全部收摄融通于良知心体之中——
王阳明的心学与魏晋玄学颇有共通之处,在座的都是年轻学子,对讲究独特个性和精神自由的玄学本来就比对儒学感兴趣,这时听陈操之关于名教与自然、良知与天理之辩,都是听得入神,有豁然开朗之感。更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此心即理,个性张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原来如此重要、应该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会稽郡博士虞约听得是头晕脑胀,感觉陈操之这是歪理邪说,但又无从辩驳起,陈操之所说的与正始玄学又颇有不同——
虞啸父则是既惊且佩,能成一家之言的都是高才大贤,陈操之与他年龄相仿,却能说出这样看似离经叛道、却又震聋发愦的长篇大论,绝对是心灵的震撼。
在座的会稽学子就陈操之方才的“良知说”纷纷向陈操之发问请教,陈操之一一答之,从容不迫,风度之佳、辨析之精,虞啸父自叹弗如。
谢道韫也是目不转睛看着陈操之,目光满是歆慕和赞赏,这样的男子怎让人不倾心!
这次辩论兼讲学从上午正辰时直至午后未时初,会稽郡学的七十余名学子绝大多数被陈操之的思辨才学折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陈操之、谢道韫下山回城时,那些学子殷殷相送,更请陈操之有暇再来讲学——
虞约立在学舍前的古松下,目送陈操之、谢道韫二人远去,问身边的虞啸父:“陈操之何许人也?”
虞啸父道:“罕有的奇才!”又道:“方才陈操之对小侄说欲赴余姚拜访我七叔父,我也想看看七叔父对陈操之会如何品议?”
虞约道:“七兄憎厌玄虚,恐不待见陈操之。”
虞啸父道:“这就要看陈操之的辩才了,他要厉行土断,总要见我七叔父的。”
……
回到郡驿,谢道韫问道:“子重明日要赴余姚是吗?我就不去了,我要回东山一趟,我已有三年未曾到父母坟前祭拜了。”
陈操之道:“我随英台兄一道去祭拜吧。”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说道:“不必了,我祭拜令慈,那是因为我曾见过令慈,感其慈爱,而子重就不必拘礼了。”
陈操之知道谢道韫男装出仕,东山谢氏庄园里的人还是要瞒着的,便道:“那好,待我从余姚回来再去东山与你一道回山阴吧,我在东山口曹娥亭等你。”
谢道韫点头道:“好。”又道:“虞预通经史,应不难说服。”
陈操之笑道:“没有英台兄同往,我自感胆气不壮。”
谢道韫莞尔一笑,问了一声:“是吗?”未再多言。
十月二十四日,就在陈操之准备启程去余姚拜访虞预之时,建康有紧急文书送到会稽郡。
第四卷 洞见 第三十二章 闭门羹
辰时初刻,陈操之、谢道韫二人赶到郡衙庑厅。会稽郡、山阴县两级官吏济济一堂,郡丞陆俶也在,郡内史戴述见到陈、谢二人,说道:“陈左监、祝副使,尚书台有紧急文书,你二人且先一阅,然后当众宣读。”
陈操之从记室书佐手里接过文书,与谢道韫同席并肩跪坐,二人共览,谢道韫一眼扫过,心道:“果然杀鸡骇猴了,这个文书来得及时,子重去余姚说服虞预支持土断将会更有成算。”
陈操之将文书交还给掌管文书的记室书佐,戴内史示意记室书佐当众宣读,那记室书佐便朗声道:“尚书台谕:今四海未一,江山板荡,中原遭五胡凭凌,豺狼当路,费役日兴,百姓困苦,南北权豪。竟招游食,多挟户口以为私附,百室合户,千丁共籍,赋税流失,国弊家丰,庚戌土断,正欲此此弊病,制令既下,阻挠重重,彭城王司马玄违禁藏匿民五十户,大司马温表玄犯禁,解赴廷尉,以儆效尤,各郡县接谕三十日限内交出隐户者,不予追究——”
堂上众官无不悚然,司马玄贵为彭城王,仅仅隐藏五十户逃户,就被桓温下廷尉治罪,这实在太严厉了,这些官吏原本对庚戌土断不甚重视,这下子完全改变态度了。
陆俶面沉似水,心里大为震惊,看来他低估了桓温推行土断的决心,他现在尚未接到父亲陆始的书信,不知父亲将如何应对?想必近日就有信来,他在会稽也要相应调整对策——
戴内史借尚书台此谕。督促众官协助陈、祝两位土断使复核土断,自今日至腊月二十三日止,会稽士庶务必交出各自庄园里的隐户和冒注的荫户,否则,将严惩不贷。
陆俶回到寓所,正要派人去请贺铸来商议对策,贺铸就已经到了,一见面就对陆俶大声道:“子善兄可知陈操之、祝英台昨日在卧龙山郡学之事?”
陆俶道:“陈操之好辩,去郡学卖弄才学而已,道方——”
陆俶急着对贺铸说彭城王司马玄下廷尉治罪之事,贺铸却打断他的话道:“陈操之巧舌如簧,善能蛊惑人心,也不知在郡学对那些学子胡说了一些什么,竟然大受欢迎,我有一远房从弟就在郡学受教,今日一早来见我,与我大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什么人人皆可成尧舜,还有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要求我贺氏支持土断,把庄园里的隐户都交出来——我问他这些话都是谁说的。他说是海内新儒宗陈操之说的,真把我气晕了!”
贺铸说了一大通,见陆俶默然,便道:“子善兄,陈操之现在是大造声势,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陆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