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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姝脸登时煞白,身子都僵硬了,简直羞愤欲死,白齿咬着红唇,血痕隐现:这老贼绝不昏庸,心里清楚得很哪!
桓温见李静姝变色,便又抚慰道:“我绝无责备倾倾之意,我爱倾倾,倾倾心知,至于倾倾是否要对我之死矢靡它,我并不在意。”
这是桓温强者的心态,李静姝的眼泪潸潸而落。
桓温为她拭泪,说道:“我是想问那陆氏女与陈子重相悦,能之死矢靡它否?”
李静姝恼道:“自古为情而死女子多有,将军难道不读书,何必问妾!”
桓温含笑点头,对李静姝的回答极为满意,心道:“陆始要送其侄女进宫就让他送吧,且看那陆氏女如何抗争,以死相争最好,这样陈子重就会恨极了司马氏,必死心塌地辅佐我。”
桓温对陈操之还不是非常放心,毕竟他已年过五十,要选定能辅佐他儿子之人,陈操之当然是首选,若能借此事彻底断了陈操之忠于晋室的念想,那是上策,陆葳蕤殉情,陆始的声望必定大跌,皇帝也必遭朝野非议,此举可谓一石三鸟,至于陈操之,可娶谢氏女,又能拉拢陈郡谢氏——
第五卷 假谲 第二十九章 花叶静美风雨凭凌
太和元年五月十四日。孝皇后庾氏葬于敬平陵,至此,庾皇后百日治丧结束。而此时,关于陆纳之女陆葳蕤要进宫为皇后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若是这将入宫的是另一位南人士族女郎,则远不会有这般轰动的效应,无他,只因为三年来陆葳蕤与陈操之的苦恋尽人皆知,而现在,这场江左最受议论的恋情将到尽头——
市井小民对此持看热闹的心态,这都是皇室与世家大族之间的事,与他们无关,虽然他们比较同情陈操之,但也仅此而已,这个陈操之还甘冒风险出使茹毛饮血的氐胡国,为皇帝如此卖命实在不值得;以琅琊王氏、太原王氏为首的南渡士族则表示反对,从晋武帝至今,皇后一族就没有来自南方的,虽然现在偏安江左,但若让吴郡陆氏成为了皇亲国戚,那将动摇他们这些南渡士族在权力中枢的统治地位。只是王述、王彪之这些南渡士族首领认定桓温更不愿意看到皇帝与三吴陆氏联姻,这等事且让桓温处置去,他们则处身事外,让桓氏与南人士族争斗,岂不是鹬蚌相争的上策!所以尚书令王述、尚书仆射兼领吏部尚书的王彪之都只是在私下非议此事,而没有在朝堂上对皇帝司马奕和陆氏家族施加压力,这等于是无形中纵容了此事;而以顾、陆、朱、张、虞、魏、孔、贺为首的江东士族,出于提升南人的地位,当然是愿意看到陆氏成为帝后国戚一族的,虽然其中的顾氏、张氏、虞氏、孔氏出于对陈操之的私谊,觉得陆始趁陈操之出使氐秦而急着送陆葳蕤入宫、这等行径实在有失门阀体面,但毕竟这是陆氏家族的事,他们没有理由反对,只是缄默而已——
陆禽每日将探听到的朝野士庶在葳蕤进宫之事上的反应向其父陆始禀报,陆始很是满意,觉得远没有事先料想的阻力重重,现在最大的阻碍是陆纳,陆纳明确反对葳蕤入宫,但陆始有把握说服这个三弟,他已经派人去吴郡把几个族中长辈请到建康来,轮番说教,不由陆纳不屈服,至于说葳蕤,婚事当然由父辈决定,哪里由得了她和陈操之胡来!
陆禽已通过侍臣相龙、计好、朱灵宝试探过皇帝司马奕的心意,司马奕今年才二十二岁,当然不甘心做这傀儡皇帝。虽然当年是王导这些南渡士族扶立起了东晋皇室,但若桓温势大、第三次北伐建功,这些南渡士族觉得抗衡桓温弊大于利,他们绝对是会倒向桓温的,这是家族利益决定的,改朝换代,世家依然是世家,所以说王谢大族不能成为司马奕的倚靠,而若能得到长期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的三吴门阀的支持,又有袁真、庾希拥兵牵制桓温,那么桓温就不敢肆无忌惮觊觎皇位宝器——
司马奕年轻气盛,是很想重振皇权、作出一番作为的,但把持朝政大权的叔祖琅琊王司马昱却不支持他,就在孝皇后庾氏归葬敬平陵后的第三日,司马昱入台城太极殿西堂拜见皇帝司马奕,说及建康朝野关于陆氏女入宫的传闻,司马昱苦口婆心道:“陛下,本朝向无立南人女子为后之例,王谢大族也不会同意,而陆氏女入宫若只是为一嫔妃,陆氏又不甘心。难免怨尤,更不必说此女与太子洗马陈操之的恋情天下知闻,陛下与臣下争一女子,岂不为人所笑!”
皇帝司马奕忍着怒气,让这个皇叔祖把话说完,只听司马昱说道:“大陆尚书与桓大司马不睦,当此非常时期,陛下若聘陆氏女入宫,岂不是故意激怒桓氏?臣以为,陛下应下诏辟谣,明言没有此事,庶几可保国家安宁。”
见琅琊王司马昱如此畏惧桓温,皇帝司马奕大为不忿,冷笑道:“皇叔祖以为朕要为坊间流言而下诏辟谣吗?朕的诏旨就这般轻率!”
司马昱看着这个年轻的侄孙皇帝,问道:“如此说这只是谣言了?”
皇帝司马奕不答,以手支颐,蹙眉道:“庾氏新丧,朕心伤悲,皇叔祖且退下,朕甚是困顿,需静心调养。”
司马昱只好退出太极殿西堂,心里发愁,皇帝似乎要一意孤行啊,这可如何是好?
若说清谈误国,司马昱倒的确是责无旁贷,这个年过四旬、俊雅优柔的司马皇族的柱石名声虚传,而无实才,谢安私下里曾说司马昱也就比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强上那么一点——
……
五月二十五日一早,张彤云来陆府见陆葳蕤。却见大陆尚书和小陆尚书府来了大批车马仆从,一问才知陆始、陆纳的的几个堂伯父、堂叔父从吴县、海虞县赶到建康,张彤云心头一紧,她明白这些陆氏家族的长辈是专程来说服陆纳同意送葳蕤入宫的——
张彤云见到陆葳蕤时,陆葳蕤正被族中长辈女眷包围,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导,陆葳蕤也不气恼,也不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细密的睫毛覆下,双手交叠于膝上——
张彤云看到这架势,腿就有些发软,心想这要是她,要么就屈服,要么,要么也许就一死了之,唉,真难为葳蕤啊。
因为张彤云的到来,陆葳蕤暂得脱身,一起到后园散步,张彤云发现有两个健壮仆妇只离着五、六步,紧紧跟随,这个仆妇比较面生。不是经常服侍葳蕤的那几个——
张彤云对那两个紧紧跟随的仆妇说道:“我要和葳蕤说说话,你们离远一些。”
那两个仆妇喏喏连声,却只退开数步,不肯离去。
陆葳蕤轻声道:“阿彤,莫要理睬,这是我二伯父派来监管我的人,二伯父是怕我寻短见呢,日夜派人盯着,求死也不易啊!”
张彤云担忧地的望着陆葳蕤,陆葳蕤冲她一笑,说道:“不要担心我。我还好——”眼望园中花木,六月雪、金丝梅、紫丁香开得正艳,院墙的爬山虎藤叶繁茂,陆葳蕤悠悠道:“活着多不容易啊,我可牢牢记得那个祝参军说的话,无论如何艰难,总要等到陈郎君回来。”
张彤云使劲点头,却又道:“陈郎君去了近三个月了,应该快回来了吧,陈郎君在建康就好了。”
陆葳蕤道:“往返长安六、七千里,哪里有这么快回来!”问:“阿彤今日来有什么事?”
张彤云道:“崇德太后明日要去瓦官寺进香,我明日就去寺里把你的陈情表呈递给太后。”
张彤云原想请他伯父张凭代为呈递,但张凭心有顾虑,这事瞒不住他人的,被陆始得知后就与陆始结怨了,这是张凭不愿看到的,但若不肯帮忙,非但侄女怨他,日后陈操之归来也无颜与之相见,所以张凭为侄女张彤云想到一策,褚太后信佛,每年都有几次去瓦官寺进香,待褚太后去了瓦官寺,再由张彤云设法将陆葳蕤的陈情表呈给褚太后——
陆氏家族长辈来京,陆葳蕤立感风雨骤至,爹爹陆纳愁眉不展,鬓边白发增多,张姨也是非常担心,虽然张姨平时很支持她,但族中长辈在此,张姨也没有了说话的分量,而这时若能把陈情表上达褚太后,以褚太后之贤,定会阻止皇帝拆散她与陈郎君的姻缘的——
陆葳蕤道:“阿彤,不如你今日就去见瓦官寺长老竺法汰,去年我们在瓦官寺作画,竺长老也识得你。就请竺长老代为转交吧。”
张彤云明白陆葳蕤是担心她受到顾府长辈的责怪,唉,葳蕤真是太心善了,都这时候还为着别人着想,张彤云道:“葳蕤,咱们情同姊妹,我不帮你谁帮你,我别的帮不了你,没有祝参军那样的智计,但传书送信的事还做不了吗,我总得亲眼看着你的陈情表到了崇德太后手里才放心。”
陆葳蕤握着张彤云柔若无骨的手掌,一起出后门看横塘碧水——
张彤云回到顾府已是将近午时,却见夫君顾恺之从姑孰西府回来了,大为欣喜,顾恺之正是因为风闻陆葳蕤要入宫成帝妃才向桓温告假赶回来问个究竟的,听了张彤云说了经过,这痴郎君痴气发作,就要去质问陆始,张彤云赶紧劝住,顾、陆二姓去年才恢复旧交,这要是又闹翻了,那可不妙,而且顾、陆二姓闹翻了与葳蕤之事有害无益——
顾恺之气咻咻道:“陆始此等行径简直卑劣,趁子重不在都中就要把陆小娘子送进宫中,真让人不齿!明日我去瓦官寺将此陈情表呈交褚太后,定不能让陆始奸谋得逞。”
张彤云道:“我也去。”
夜里,顾恺之与陈操之的从兄陈尚商谈,刘尚值也来了,报知陆氏长辈逼迫陆纳之事,陆葳蕤的处境堪忧。
顾恺之道:“陆小娘子的陈情表我看了,悱恻动人,一往情深,定能打动褚太后,而且褚太后去年在瓦官寺就见过子重和陆小娘子,岂会让皇帝拆散这一对璧人!”
顾恺之虽如此说,但陈尚依然忧心忡忡,事涉皇帝和陆氏门阀,这远不是他钱唐陈氏能抗衡的。
第五卷 假谲 第三十章 推波助澜
晋穆帝司马聃两岁即位。其母褚太后设白纱帷于太极殿,抱帝临朝,开始了长达十三年的垂帘听政,褚太后聪明有器识,周旋于门阀权臣之间,善于平衡各方势力,维护了东晋皇权的稳定,褚太后甚能体恤百姓,听政之初便下诏曰:“方今百姓劳敝,为人君者当思有所赈恤。特诏告天下,从今以后,每年租赋征调非军国急要之外,一并停省之。”其仁慈厚德为朝野士庶所敬重——
司马聃十五岁时,褚太后归政其子,但仅过了四年,司马聃驾崩,乃立成帝之子司马丕为帝,司马丕只信方士长生之术,服金石药饵致病,以致不能理朝政,褚太后再次临朝听政。半年后,司马丕崩于太极殿西堂,又立司马丕同母弟司马奕为帝,司马奕已成年,所以太后再次归政,还居崇德宫,只在佛屋烧香礼佛,不再过问朝政,所以建康城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陆氏女入宫之事褚太后并不知晓,毕竟此事尚未正式进行,皇帝司马奕和陆氏家族都在试探各方反应,若时机成熟,皇帝司马奕是一定要向崇德太后禀知此事的。
五月二十六日辰时,褚太后在三百宿卫中兵的护卫下,率女官、内侍数十人前往清溪门外瓦官寺礼佛随喜,前月初八佛诞日褚太后因玉体违和未能前往瓦官寺礼佛,近来身体康复,就想着来瓦官寺听竺法汰长老说《金刚经》——
竺法汰在山门前相迎,引导着褚太后到各处佛殿随喜,少不了要观赏大雄宝殿东西壁的八部天龙像和维摩诘像,却见一对年轻士女在殿上合什恭候,那男子眉毛与眼睛隔得颇远,显得疏朗不俗,女子则神情羞涩、娇美动人,双双向褚太后行礼——
长老竺法汰含笑道:“太后陛下,还识得这对小夫妻否?”
顾恺之与张彤云都是让人一见难忘的标致人物,褚太后微笑道:“未亡人今年虚度四十。尚未老眼昏花,晋陵小顾郎君与吴门张小娘子如何会忘却!”因问:“贤伉俪是来欣赏旧作的吗?”
顾恺之与张彤云唯唯称是。
长老竺法汰早已与顾恺之通过消息,说道:“去年三月间,顾郎君与陈郎君、还有张小娘子与陆小娘子,共画此东西壁画,一时传为美谈,一年来,有远在关西、河北,甚至万里西域都有人专程来此赏画礼佛,无不欢喜赞叹。”
褚太后点头道:“瓦官寺壁画已成我建康城名胜,此固然是陈、顾两位郎君、张、陆两位小娘子画技精湛,更是佛法慈悲广大、感人至深之故也。”
长老竺法汰连称“善哉!善哉!”又提起话头道:“而今顾郎君已与张小娘子已喜结良缘,真是人间佳偶,可喜可贺!”
褚太后望着顾恺之小夫妇,真是恩爱互敬的样子,不免会想起陈操之与陆葳蕤这一对苦恋情人,便问顾恺之:“那陈郎君诏拜太子洗马,数月前出使氐秦,不知可有讯息传回?”
顾恺之恭恭敬敬答道:“禀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