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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母段可卿空洞如洗的髅骸枯瞳映在沧惘月光中,眼看罗玄快要赶至面前,她只得瑟着残髅颈项背转身去,似是对他的到来充满恐惧,两弯水袖颤抖如蓑,却如何也不肯丢下手中绫帛。
罗玄攥紧了她百丈白绫一路追至脚下,纵身跃去,扑通一声跪倒,牢牢攥住她裙摆:“娘,您不认得孩儿了?”
他沉声唤她,这一声娘,便是再过千秋万世,仍是他,应付于那十六载儒慕恩情。
“我。。。不是你娘。”段可卿的嗓音颤栗着,自漏风的骸骨中洞出,恍若叶落冰河。
罗玄松开她的裙摆,千山群廊中朝她重重三叩:“慈父悲母长养恩,此情不报枉今生。孩儿罗玄,拜谢娘以非血之义,养育孩儿一十六年,视如己出,倾尽丝蝉。”他长袖披空,向段可卿的布帛裙摆处虔诚叩首。
“可我。。。我令你弑害了亲娘,还使你在血池狱中受刑,你,你便杀了我,替你娘报仇罢!”段可卿迢发低垂,掩去颧骨上滚滚泪痕。
“你也是我娘,世间焉有为报生仇,而施害养恩之理?血池狱之刑乃我命中劫数,娘当年虽瞒了我同生母乐镜灵之血缘真相,却也是我一意纠恨,行煞当场,这才害她身殁,万般种种,并非娘一人之错,若论报仇,孩儿亦是自身的仇家。”
罗玄袖摆飘孓长空,倾身相告,字字肺腑。
闻他所言句句真挚,段可卿紧攥的十枚骨指,终于渐趋松缓。
身后清风鼓荡,谪母的目光凝住了,罗玄回头看去,他的父亲罗冠清正身着綄带桓衣,静静立于母子二人身后,正是当年他自戕于汴州故庭时,罗玄那日于哀牢血池中见他残留骨骸时的旧日庄容。
“爹,孩儿不孝,牵累爹娘至此冥疆九泉。”罗玄跪身挪步,从谪母身旁至罗冠清的袍下,他正面向父亲,重重长叩再拜,段可卿却不知何时已在他的膝下衬上了白素。罗玄匍匐向父,笃声连溯敲在柔软白帛上,噗噗闷响,在群谷中寥廊回扬。
雾深露沉,一行三人空山归途,莫名轻濛迎面袭来,洒进身畔荒郊月湖,涟漪声声,脚步和雨闻。
原来,罗玄的谪母段可卿如今已成戮魄,每逢月满潮汐之际,她身上万孔千创的戮伤便会发作,届时必得吸食灵魄以补损耗,罗冠清有时以自身修为补之,有时前往广袤原川间寻觅山精野灵,分别采之,取足魄力来给她服用,如此,二老便在此冥疆原底熬过了近六十个年头。
那日之后,罗冠清便倾尽医囊药典,冥荒轶奥,勉力钻研替罗玄接骨强魄之法,罗玄在悉心照料下,魄能便恢复得比以往都快了些,初时还须拄着拐杖行走,后来渐脱了依附,只是脚步慢亦吃力。间中时常有不少下原的百姓上门求访,大多疑难杂疫,耗时不虚,罗玄对医理原本就知之甚详,常暗暗在一旁相帮。
罗冠清见罗玄竟能百病上手,如将点兵,更将研药配理之事做得娴熟,那双掩在沧锈白具之后的眉眼,便添多了分快意。
当年罗玄的谪母段可卿因在人间唆使罗玄手刃其亲生母亲乐镜灵,身入冥疆后便遭遇了十殿受审,被判入铁树狱服刑十年。又因教唆弑母之罪不但触犯冥曌法典,且有悖九界通典,是为天地人鬼神共齑之,阎君便判段可卿铁树狱服刑满后,再送去销魂狱熔成灵元,置往望乡台以警示众生。
段可卿在铁树狱受刑之际,罗冠清为保她性命暗自访遍冥疆三原,寻得了些当年金朝的旧部,联手将她从押解往销魂狱的途中救了出来。罗冠清入冥界后,本为上原名医,八方求症者不计其数,肱股官宦、六朝人家,坊间识得他之人亦不下千余,待救出了段可卿,他便对外捏造已转生之假象,实则便携了段可卿遁入这下原之下,再次隐姓埋名做起了一对山野闲魄,终日隐翳于魂竹魄泉之间,只以鬼面示人、不教曝露,自号薛耻。
此中,罗冠清仍同当年一般,操起冥医旧业,治病研药、救死扶伤,却因医术明湛难弃,回魂不少濒绝魄体,又被冥宦中人看上,时时找他医治一些业孽难消或因私刑过度而回天乏术的魄犯,无独有偶,今次他的亲儿罗玄便也成了其中之一,这才使得一家三口碰巧在此重逢。
自罗玄同双亲相认以来,时日虽不见少,罗冠清却隐约避着与他独处,对罗玄的生母乐镜灵的旧事,更是只字不提。
罗玄有时看着爹娘,欲言又止,心中想问生母乐镜灵的去处,却终究不能开口,只从谪母段可卿口中得知,小妹罗忆早在当年误殒时便已依序转生回阳、重赴新轮,此后,谪母便时时独自坐于屋中,呆嗔无语、以泪洗面。
乐镜灵三字,似乎已成他父子二人间的针芒肘掣。
不几日便是一众冥卒前来提人之期,入夜,罗冠清仍同往常般给罗玄的骨魄中换药渡气,罗玄见父亲面无表情,一径专著如履公事,鼓足力气道:“爹,镜灵。。。我生母如今身在何处?”
“那日之后,同我作过交待,她便已重入了轮回。”罗冠清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罗玄微微侧头,只见父亲的表情清戚淡漠,正将一瓢药酒从自己锁骨断处浇下,辛辣的刺痛直穿髓沫,罗玄眉间不由抖蹙一跃。
“爹为何不随她去?”
“那时你娘正被阎罗提去上殿受审,我放心不下,决定随她先去阎殿,以期为她申护。我同你生母镜灵交待过后,她却是明白的,并未怨我,我亦求她先在冥原寻处落脚,待我妥善安置了可卿,再与她共赴人轮,她却执意先去,并指同我一世善缘,至此已满。”罗冠清语调寡沉,少有情绪。
“这么说,是她先离开了你。”罗玄思忱着,措辞恭慎。
“你生母镜灵乃佛世密宗之人,转世投阳、生生不息是佛曌行走世间、普渡众生的方式,今生之后,她另有佛偈须践,便先去了。我于她而言,是个劫渡。”
罗玄略微偏头,看向父亲,罗冠清此刻除下了面具,熟悉的轮廓映衬在一室幽光下,明暗不定。
“爹,你还惦记她么?”罗玄如此一问,却是想到了聂小凤,语中不免淀了些苦涩酸沉。
“惦不惦记不重要,重要的是,可卿更需人照顾。”罗冠清将罗玄的两肩用薄绷缠好,封锁固定。
罗玄沉默不语,不由忆起当年他在哀牢山中同座下药僮陈天相说过的一句话:“自不自责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姑息养奸。”
那时,他刚发现聂小凤暗中偷习武功,便吩咐陈天相将身怀六甲的她锁入深山荒郊的破烂石屋整一年,囚监待产。天相见之不过,前来质问他有否自责,他便用此番罡法羁律、天地伦说,轻易将他敷衍了过去。
冥碘于脊椎一路沿阶点去,分秒刺痛将罗玄从阳世回忆中拽出,他未着寸衣,此刻上身微凉。
“她叫什么?”突闻罗冠清问起。
罗玄一愕。
“那名让你拼死相护她转生册的女子。”罗冠清说得清淡,转身去药架取上石棉和天一生药。
罗玄眸光初暗,瞬息又燃:“她叫小凤。”
一旦念出她名字,顿觉心头一阵暖流涌上,值此荒漫长夜,立时驱散了他一身彻骨寒凉。罗玄不觉自己百倍狰狞的熔魄脸庞上,此间正微漾起一抹笑意:“爹,她叫聂小凤。”
“为何闹到要推翻浮图塔?”
罗玄哑口无言,那一刻,仿佛一名唯恐被爹娘发现了在外方劣迹,将受惩戒的闯祸儿郎。
见他良久不语,罗冠清沉声道:“做错事不要紧,要紧的是,知错能及时改,及时补救。”
被自己的父亲一语中的,罗玄心中更添不甘,他低下头,膛内的无边孤惘徐徐又生:“爹,孩儿正是尽力想补,却不知怎地,反而做错了更多事。”
“要修补一颗有窟窿的心,不是件轻易事,我花了六十年去补偿你娘,也未能使她完全释怀,如果你曾错过太多,便要做好准备,即使你拼尽全力,到头来仍可能回天乏术。”
“爹,我如今这般,如何再同她相见?。。。已是回天乏术了。”罗玄摇头苦笑。
罗冠清掌中突地一沉,罗玄蚕眉略略一蹙。
“莫不是还有方法?”他平声探问父亲,并未回头。
罗冠清接着往他脊椎上的断裂处上药:“没有。封天剑之伤,无药可医。”
室内明烛毕驳一响,满室幽光暗了一暗,又亮起来。
罗玄语重道:“那日听爹和娘谈起要去投阳洞,我如今骨魄尽损,而原上百姓因我搁浅转生大序,已近足月,爹说过知错便须补偿,只要能将爹娘和百姓安全送去投阳洞,无论是何方法,我都愿意尝试,爹便告诉孩儿吧。”
罗冠清终于笃定摇头:“不成,那方法太过骇人发指,九界众生无一敢试。你且安心在此住下,待冥卒来时,我可再为你拖上些时日。你现下筋骨全毁,自是不能执纤,我会让他们另寻纤工,暂留你在我处生息调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言毕,他起身回房,再不同罗玄多语。
及至子时下旬,天公瓢泼起来,下原之下特有的诡异爆荒雷一计接着一计,吞天般打在空山群峰上,万谷回声,更增轰鸣锺锺。
极夜中却传来凄厉哭声和急促门响,砰砰砰震得整座伽蓝寺内蛇惊狐走,煎焦狞乱。
罗冠清身披亵袍,执盏阴灯,皱眉前去应门,经过罗玄房中时,嘱咐道:“不要出来。”
罗玄起身立去轩窗旁凝神遥观。身为熔魄的唯一好处,便是撇去了三魂七魄的世俗羁绊,自身灵力之潜能反而得以开解、释放,加之罗冠清连日来所用臻药异方、奇门遁甲为他全面医治魄体折损,往日银川仙递入他脑中的遣魄修真之心法也经一一习顾,这些时日,反是他自修自研灵念之能最有心得的岁月,虽然周身筋骨不易大动,却是身坐斗室,亦能灵台清识地将这冥原荒异、日升种种,观去了五六成。
他亦曾试探过遣用灵力去搜看聂小凤的现状,却因中原离此处颇具万万之遥,自身修为亦难到位,始终不得。
罗冠清打开寺门,只见门外赫然立着一行人等,个个形高马大,身披铠甲,手执战器,却都焦头烂额,泥泞不堪。
罗玄遥观望去,来者共有一十二人,中间一人被身周二人抬在担架中,架旁却还扶着一枚娇小身影,兀自泣啜不休。
罗冠清长袖扬起,寺中明光大亮,算是准入,一行人无声遁入寺内,次序井然,显是兵训有素。
最后一人入门后,对罗冠清拱手道:“冥医,请熄灯!”
罗冠清闻声便看了看来人面目,这一望之下,却见他眉中泫然惊蹙,一片怔愕,仿佛识得来人。
一室灯光应声暗去,却闻辽阔空山间传来两声凄厉鬼鸦呺鸣,并无额外异动。
月冷如盘挂在天空,色泽却由皎白渐渐转向洇红,原下暴雨不歇,雷声隆乱。
方才发话的人又道:“多谢冥医收留,我等乃异元神座下十二战旗之主,久闻下原神医薛耻,行医凭德,不啻朝派,今日我等于此冥疆走投无路,斗胆前来相扰,还望神医救我尊旗主武廊桓一命,末将等感激不尽!”
循声看去,果见担架中一人铠甲碎裂,胸中大破现歓骨,却硬撑着不发哼声,浸身血色已呈晦暗,想是负伤已久,襟前一抹鲜艳浓腥,却是新近刚吐的。
罗冠清近前探他骨脉,又翻脉搏,再沿武廊桓周身骨道捏指推去,半柱香后,他起身摇头对一众人平声道:“准备后事罢,便是今晚了。”
率先爆发的却是一记少女哭声,那担架旁的娇小人影扑通一声扑去罗冠清脚下,紧紧抓他襟摆摇撼道:“神医,神医,我求你救救我爹,求你想法救救他!”
少女泣不成声,她年纪青葱,不过十一、二岁,容颜清秀,雏髻双圆,鬓上插朵蓝田暖玉梨花簪,耳垂咽金琥珀双珠,衣锦环佩,玲珑甄秀,一望便是名门后。
罗冠清见她哭得伤心,鬼面遮具上虽一派森冗无波,目中却已露不忍,他轻提少女肩肘助她站起,道:“天命如此,非薛耻能违,节哀顺变。”
少女见他虽有恻隐,却意中坚笃,知道事情已无转圜,倒也坚强立起,咬唇止了眼泪,转身莲步潜回担架旁,紧紧攥着武廊桓之手,武尊旗清醒过来,睁眼看她,父女二人一时四目相对,却是生离死别际。
少女见父亲坦静目光,又簌簌发起抖来,武尊旗轻拍她手道:“巽儿莫怕,人都有这天,爹只是早去一步,人间等你和你娘前来相聚。”
少女闻言,娥眉颤抖,一双唇齿咬得愈紧,直直湮出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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