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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们就在此地等小凤吧,她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的!”红玉髓镯上的同心锁连连颤抖,哀鸣出声,天相直接拴在罗玄的心房前肋上,于他每一刻心念都了如指掌。
罗玄目向远方,天地苍茫,今后何处可他容身?原以为,自己服完纤役便可回上原寻小凤团聚,谁知不过是一场必死角斗;原以为,可同双亲在此冥疆下原安宁归隐、与世无争,谁料瞬息天意,鬼亦殊途;原以为,以聂小凤在人间予他之情深,听他细细解释原委后,必会重新接纳于他,岂料却先遇上了对他深恶痛绝、金钢不让的聂媚娘。
世上人总有太多的自以为是,事后却没一桩了却人意,反将自己愈陷愈深。
罗玄长嗅一记远山的空气,山涧内阴风寒簌,直吹得面上一片湿凉,同心锁在他的肋骨上瑟瑟发抖。他运起完颜旻输给的六十年旗仙真修,转身朝魂竹山方向飞去。
途经殇沙漠时,遍地黄沙,地广无垠,即便全速飞行,仍费去了整整半天时辰。若非罗玄体质不输,且心法捻用已臻自得,则中途早已跌落。
这殇砂大漠之地,一人独飞尚勉强,可若要人带领万余冥原百姓跋涉此地,却如何成算?那旷异天以百姓投阳事大为名,果然只是寻机将自己锄去罢了,罗玄如此想着。
跋涉了整三个日夜才回得魂竹山,山中已无生灵,饿殍尽数跑散。伽蓝寺残亘断壁,倾斜欲坠地嵌在山巅焦土中。步入厅堂,罗玄环顾四周,身处爹娘六十年来隐居的处处印迹所包围,他立于庭中,泪水哗然而下。
父亲罗冠清摘下的白铜面具还静静端放在大悲音佛前的檀木龕盒上,罗玄近前,双手拾起面具,缓缓戴上脸颊,回头顾镜,一式的灰袍缓带,沉郁欣长。刹那间,他以为父亲回来了。
山门外却传来兵唳嘈杂之声,回头看去,却是青寮、蓝寮、红寮三人各领着一众鬼卒,吵吵嚷嚷地步入寺中,他们显然已发现魂山异状,此番入寺便较上番鲁莽许多。
一众卒狱一见罗玄立在庭中,登时大眼瞪小眼地止住高谈阔论。蓝寮见他不动,率先上前抱揖恭敬道:“薛医,一月期限已至,我等应约前来提人,敢问日前那名熔魄的筋骨恢复得如何了?今日可容我等提去上路?”
罗玄漠然看向众人,原来因他穿戴着罗冠清的面具和旧衫,加上连日来被天一生药等各类灵丹妙草成倍医治,除去脸庞和身体,曝露于外的几处重要关节如颈项、手腕处的血肉肌理皆已长得七七八八,只需小心遁藏、不露颜面便不易被发觉熔魄之身。这些冥卒更从未见过罗冠清摘下面具后的模样,而他与罗冠清本又九分神似,这一刻,便被众冥卒们将他当成了罗冠清。
罗玄当下心生一计,扮作父亲的嗓音沉遁道:“此人无救,且生性凶顽,几番欲袭我后伺机逃跑,前日夜殍来袭,我便将他抛出寺外喂了殍物。”
红寮在旁听得一愣,顿时大叫起来:“什么?这可使不得,他可是曌君钦定的拉纤人选啊!”青寮拉他一把:“不急,”转而向我道:“薛医可有亲眼见到他被殍物所食么?”
“你们今日前来魂山一路上,可有看到半只活灵?若非昨夜我将他抛出喂殍,今日你们连我都见不到了!”罗玄佯作不耐,青寮见阎医如此,竟舒下口气,抱揖礼遇道:“既是如此,我等不打扰了。”
红、蓝二寮一听,急得个个欲开口说话,却被他手势双双止住。他转身正色向罗玄道来:“熔魄之事便就此作罢,我自会据实禀报十殿。小卒今日前来,还受原上岳王仙府所托,给薛医送一份请柬。”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崭新的茜红柬册,上书一枚滚金刺目的楷书“囍”字。
罗玄一望之下,突觉胆战心惊,五脏六腑顿时于腹中揪作了一团。
“冥曌三军督统、上仙岳飞将于月后尚元之日新办婚事,因薛医六十余载治愈军中将士无数,功高德沛,美名远播,故上仙特令我前来报讯,邀请薛医于三日后前往中原第一百零八患失镇,赴万叟大筵。宴后,岳仙便会携新人正式迁往上原帝都,随侍君侧。”青寮言毕,将喜色婚柬朝罗玄手中递来,罗玄如遇洪荒猛兽,接连后退两步,脑中一片浑噩。
见他久不伸手,青寮将请柬置于佛龛上,平声笑道:“冥医长居在此,久不闻事,此番得机去中原一睹我曌界民风,倒是好事。将军已差我等送来新制衣物、赴宴细俩等,薛医若有心赴宴,只需在请柬上摁下手印,当日辰时便有专驾舆车前来府上恭候。”
言罢,他朝屋外挥手,须臾便又从外间走进数名素衫仆役,依次于案头放下一连串大小礼盒,上附清单。但闻青寮续声道:“薛医请自行查点,若赴宴还需甚物,只须写在婚柬背面,瞬息便至,我等尚存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
众冥卒离开后,山腰里迎风传来三寮的窃窃自语,罗玄的耳力早已炼得强锐,三人言谈便似强硬钻来:
“熔魄罗玄乃冥曌钦定的纤工,这薛医将他喂了夜殍,也是犯了大罪啊!你怎可轻易放他度外?”
“你知道甚么,我日前在十殿的线报已打听到,冥曌根本不欲这熔魄再多留存,如今夜殍之事正合圣意,你等便尽管照实直说,包你有功无祸!”
“可他这一死,谁去拉纤?不归海岸上一众转生灵魄又该怎生处置?”
“听说曌宫已遣人前往南海大惜地借取女娲壤,只须女娲壤到手,九座浮图塔的再造便指日可成。那投阳洞山高路远,且路经三凶,你当谁愿意去?那些百姓能等便等,等不及的亦是命中定数,同我等无虞,这冥原上何时少过生魄了?”
。。。。。。
罗玄一径盯着佛龛上的鲜红婚柬,直盯得眼焦剧痛,六腑发颤。好半天鼓足气来,抖着十指去翻开柬页,毫无意外的两个人名豁然跃在眼前,一方雄浑苍劲,一方隽艳洒脱。
他料不到她的名字,竟是由她亲笔书写,用那手他永不能忘怀的笔迹,那在哀牢山中、雪宣纸上记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来供他参阅品鉴的娟秀笔迹。
怀中,玉髓镯的温度骤凉转下,他将她地婚笺摊开置在大悲音佛前,双手撑着宽大佛龛,罗玄身体前倾,臂中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改变主意?那日在原上,他明明听见她拒绝岳飞,那时候她说“天上地下两处茫茫”,她说“今生今世姻缘无份”,她说要“重新开始,再展新轮”,他信了!
于是他推翻千魂鼎,毁去浮图塔,铲除了她与他之间横隔的一切阻碍,他堕落血池狱,杀尽万千殍,横跨殇沙漠,硬闯修罗山,他粉身碎骨全不顾,红尘之前折返身,只为今生能再见她一面,只想听她再唤自己一声“师父”,她却在这时,改变了主意。
她在这份没有他的婚笺上,风流迤逦地提下了她的名字。
罗玄额上的青筋剧烈跳动着,眉眼一寸寸扫过婚笺上每一处笔画——岳飞、聂小凤,金枫玉露,幸和合之,甘结连理,兹天以敬,广邀民意,筵盛共席,龙凤祥瑞,百子千町。
“岳某有生之年无缘与聂小凤共结连李,唯愿神医首肯,将她许配予我,待岳某身殁之后,准我二人冥婚合冢,相伴黄泉!”
当年阳世,岳飞的冥婚之请仍不断地徘徊在罗玄脑海内,挥荡不去。岳飞,他做到了。
泪水一滴、两滴,从空洞的铜面内无意识泄出,落在婚柬上,将二人姓名化开一片,融得愈加恣肆不分。罗玄单手执起婚柬,将精致纸质在掌中揉成一团,烙下五枚清晰的指纹。
聂小凤,你的大婚,怎能没有师父。
第23章。 三寸天堂()
章楔:
那一年我亲手划下离别,从此你天上人间,再不问姻缘。
今日我猝然出现你眼前,用一张惨白峥嵘的铜面。
可知寒江雪融,所需千年,不及我眸动之间。
等你回心,等你一念,将岁月熬空,沧海作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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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来两日,罗玄扫尽伽蓝,清整庭园,将爹娘生前起居各厢打理干净。临行当晚,他龛前设牌,陋室添香,更把陈天相的头颅放去爹置于后山的医室,养在百样灵草池中。
“师父,你一定要去么?”陈天相见他收拾妥当转身欲走,一颗头颅浸在百草菱花里,眼眶湿湿地。
罗玄颔首微侧,低声应道:“别担心,师父只是去送一样东西。这长生草可助灵魄生长,我亦在其中施了真旗仙术,只须接连浸泡四十九日,你周身骨骼便可长全,再多十日,应能恢复当初模样。”
“师父,如果小凤她,如果她。。。您还会回来么?”天相欲言又止,半天不能成章。
罗玄身形一顿,掩上山门离去。
折回爹娘卧室,他挑了件爹的旧时长衫衬在里身,将头颅、手腕处用帛布遮蔽严实,又从众多礼盒间挑了件烟灰大鼈披上,再去爹的神农栖取了些拟苇,用玉瑱膏将之染成灰白二色,一枚枚仔细黏在头顶。
神农栖便是这一月以来罗冠清为他疗伤的万草药阁,内中珍藏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各式魔药异典、灵草仙株如汗牛充栋,世间罕有。父亲在他养伤之际便已将典库中各类药材之奥妙向他一一详解,譬如阁中藏有可篡改人声的催音草,和泥服下,效果最佳,罗玄依嘱而行,反复留声试探,果是罗冠清当年的声线。
收拾妥当后,他从镜中望去,自己便一如父亲般枯年槁发、缓带灰袍之模样,即便是长年相熟之人一时亦难以分辨。两日前青寮等人见魂竹山血肉荼蘼、生灵涂炭,便以为他周身的几处异样乃遭饿殍伤袭所致,加之他掩饰谨慎,方才蒙混过关,可他如今要去的是中原那等人多眼繁、大庭广众之地,须得精心遁藏自己的熔魄特征才好。
彻夜长坐。清晨时分,寺门外响起清脆轿铃,一驾四人轿舆远远从下原天幕间赶来,稳稳停在山门,罗玄将铜面系牢,缓步踱出。一名轿夫恭敬掀开轿帘,他回头望去晨霭弥漫中的斑驳旧庭,低头入舆。
一路长驰,罗玄未曾料到就连下原之下,亦是如此辽远无际。接近天顶时,下原的天空依旧阴霾灰沉,云叠魅嶂,远远便望见四条绵长蜿蜒的车舆轿队正安静有序地列阵在前,等候出原。
下原出口处竖着两扇青铜斑驳的雄伟铁门,深入云霄的门鼎处各垂下两枚巨大红笼,一闪一烁,彷如信灯,两笼之间垂着一鼎珀金巨铃,却见从列队的轿宇中依次飞出素红请柬,叩上巨铃,巨铃嗡鸣一响,顶上红笼便呈绿色,两扇原门应声大开,放一枚轿舆驰出,又在另一枚舆驾到来前闭上。
巨门之侧且各设有一辅佐偏门,这四条车队依次而出,有些从正门,有些走偏门,似有等级。眼见罗玄乘坐的轿舆径直奔向两扇正门,他掏出喜柬,学着其它轿舆的模样从窗口掷出,喜柬生了手脚般临空飞去,叮一声敲上天中巨鈴,红笼瞬绿,铜守大开,四名轿夫抬着罗玄井然驰出。
轿身蹙然跃出下原云层的剎那,中原的阳光以锐不可挡之势撞入眼帘,眨眼间轿舆已冲入中原上空,乘风破云地朝大陆中央疾驰而去。
向下一望,只见林伬节比的镇宇琳琅满目,井然有序地遍布于整片大地,更见各镇皆是披红挂绿,旌旗招展,一派喜气洋洋。今日天高气暖,患失千镇在温暖阳光下的润照下犹显生机迸发、欣欣向荣,各色植被覆山披野,衬得整个中原陆廓一片万紫千红,见此锦绣山河,不由觉得连日来埋藏于罗玄心底的阴霾痛苦瞬间被扫去了大半,心中竟暗暗生出不可名状的忐忑希望。
坐于轿内,能感觉自己正逐渐朝低云处降去,掀开帘幕,中原第一百零八患失镇已至,缓缓降落的余间,只见整片镇宇在白日之内便已张灯结彩,喜庆之势较别处更甚。镇宇西郊的巨大草原上已遍布了红彤彤的八仙桌、洞宾椅,各色仆役侍从鱼贯穿梭,张罗场地。
名动天下的上仙岳飞之大喜前宴,又得神曌赐婚,便是这般得天独厚,占尽风头。
罗玄在轿厢内整肃襟摆,准备落轿,四名轿夫却无停留之意,径直抬着轿舆穿过草原,一路马不停蹄地驰入患失镇西廓的青瓦深巷。罗玄忆起自己初入冥疆时曾被银川仙在这条青石巷中拦下,向他打听其徒芮蚕姬的下落,如今故地重游,自从三原领海一别,也不知他二人近况如何了。
青巷尽头便是岳王仙府侧苑,雕栏围壁内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