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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后,我曾无端震怒,曾认为她所做每一步,皆属处心积虑,包括扭到脚,包括出走,包括中毒后抱紧我。
可在这一刻,我明白她没有骗我,至少在那一夜之前,她没有骗过我。
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继续她的骗术。
因为在她身体失去依附的任何时候,选择靠上的,都是同一个位置。
这不是随意而为,这是个习惯。
我忆起她幼时,一次见她过于疲倦昏睡于聂媚娘怀中,一双小手紧扒着母亲的颈项,小小的脑袋,也是耷落在母亲的左肩上。
左肩,母亲的位置。
感觉她的头再次这样重重地垂下,我的心,一下空了。
……
梅绛雪小心翼翼地将罗玄的亲笔书笺折好,卷放回那柄临摹着黄衣聂小凤的画轴之中,再将一众画卷按原序摆放齐整,这便推门离开了书房。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爹爹与聂小凤的那一段因果孽缘,她知他从未忘记,只是一向搁在心中,绝口不提,如今,他总算能够宣诸于纸,却也是好的。
只是聂小凤她。。。。当年在爹爹身边,也曾有过如此知物无为、天真无邪的岁月么?
梅绛雪突然止住脚步,仰首望天,南柯城上的蔚蓝天空将山海般的白云倒映在她一双泼墨美瞳中。
午后的阳光,微醺,她闭上眼睛。
“我只想听你叫我一声,娘。”
她一泠而醒,睁眼时却觉眼角发凉,伸手抹去,一滴泪水已滑下玉颊。
第7章。 岳飞冥婚()
三年后,金兵由北直下,围攻湘阳,南朝告急。
临安,岳将军府。
罗玄眯眼端详着榻前的七尺大汉南朝镇国大将,岳飞岳将军,名镇天下。
岳将军英雄气概,果不虚传,非常人可直视。星眸剑目,气宇轩昂,轻微咳嗽间亦不怒而威。只意兴阑珊地往榻中半躺身躯,已如蛟龙在卧,八方睥睨。只是他的脉象,明显昭示紫微星变,血气入髓之大凶相。
罗玄一边把脉,一边蹙眉。
岳将军见他蹙眉,却是豁然一笑:“神医不必多虑。岳某自知时日无多,今日相请,非为依仗神医之技,再贪些生念。”
罗玄疑惑望他,不明话中之意。正值国家危难兴亡之际,这岳将竟会自报自弃?
岳将见他眼神,从卧塌上坐起身,道:“神医丹士,天下闻名,孰不知医者不自医,将者不自保之理?”
罗玄心中一竛:“将军可是有难言之隐?”
岳将突而微叹,从卧塌中直立而起:“神医请。”
随岳将步入将军别苑一东南偏厅。厅内格局风雅,墨香盎然,雕花细镂,竟有江南味,紫檀木制的陈设亦显几分哀牢旧韵,罗玄一涉足此间,便觉自在舒闲。
原来这位戎马一生的南朝大将,与他这闲云野鹤,却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正厅中堂之上,悬挂一幅仕女画像。本是与阳刚之气格格不入的仕女之像,却是这古朴典雅的秘厅中至为尊贵的娇客,被它的主人高高置上,细心供奉着。不知为何,却与此一室氛围不可置信地融洽无间,相映生辉。
他初觉好奇,只是感到那画中女子仿如面善,再一定睛,立时错愕。
聂小凤!
那图中女子,若不是他罗玄曾经的座下第子聂小凤,那个曾搅得天下武林惶惶不可终日的聂小凤,还能是谁?
那眉眼,那神情,那身段,那气质。
那个纠缠了他二十余年的梦魇!
“将军是何时见过此画中人?”罗玄不禁出声,不觉自己声调已提高了几许。
“神医请上坐。” 岳将并未置答,反而请他在正位落坐。
罗玄推辞不得,兀自坐定,心中疑虑逾加重重。
岳将军乃朝中大将,平常不当涉足江湖事。倘若此画为最近所做,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聂小凤未死,且被他看见真人,惊艳于其容颜,故作此画。
罗玄自诩心中的这番推断,必是臻合之至,只因他心知肚明,世间恐无男子在见过聂小凤容颜后能够轻易忘怀,纵然是他自己,也不例外。终此一生,他也不过仅仅能将她的身影从眼前,赶入最深的梦境里而已。
倘若聂小凤当真尚在人世,那情况就真正复杂了!如今国难当头,两库需亏,朝廷正往民间大征劳役,多数江湖后辈纷纷搁置家承,转而投军,本因当年的那场冥岳浩劫而风雨飘摇的三帮四派中,可付栋梁之材已寥寥无几。如果此时魔教余孽再度卷土重来,恐不但是今日江湖,只怕这大宋天下,也将要断送于前后夹攻的飘摇乱世中。
而以他罗玄对聂小凤的了解,那日她在哀牢山上以假乱真,在他面前祥作自尽,再趁他与绛雪离山后自行逃脱、伺机东山再起,谁能说这绝无可能?
一念至此,罗玄顿觉坐立不宁,当下拂袖起身,只欲速速返程哀牢山,亲自察看聂小凤的坟冢。
“神医莫不是怀疑,聂小凤尚在人世?”岳将军的话突如其来,将罗玄的脚步定在原地。
岳飞知道这画中女子是谁!
他知道她的名,必知她的身份,他也必知她曾经做为。
可是,她的画像,仍然毕恭毕敬、奉若嘉祥地悬挂于他镇国将军府,一所幽僻正厅之上。
这是为何?
岳飞径直走去聂小凤的画像,毕恭毕敬地将之掀起,画像后方果然露出一间暗龛,岳飞从其间掏出一本厚实的棕卷,一路递到堂中的罗玄面前。
这本棕卷以上乘的石岩黑墨,撰写着四枚遒劲的大字——“飞凤遗书”。
“这是?”罗玄诧道。
“罗大侠何不翻开一看?”岳飞平声道,尾随着低低一叹。
罗玄应声翻开棕卷,随着他一页页看去,两脉卧蚕长眉却是越看越紧,越看越纠,待一路将卷宗翻至底部时,双手已是微微发颤。
只见这本卷宗的字里行间,入眼俱是行行款款令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子娟秀笔迹,原来名镇天下的岳家军在史上的每一次著名战役,战九宫,探君山,救金陵,扫界北,桩桩件件,皆有聂小凤指点江山的旷世火花!
他阖上书卷,调理胸臆间翻滚不休的内息。聂小凤,聂小凤,倘若这本飞凤遗书公于天下,则她的一生评价,都将彻底改写。
“罗神医,如今你该明白,为什么岳某的这本毕生军书记录,会起名叫做飞凤遗书了罢。”
罗玄沉眉不语,将卷轴递还给岳将,岳飞却就势一推:
“神医请收下此书,这本遗书,便是岳某邀请罗神医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
罗玄一愕,岳飞续道:“实不相瞒,这本遗书上的所有行兵谋略,武学心得,都是冥岳岳主聂小凤二十年来,与我利用飞鸽传书、切磋共商而攒成的笔墨,是。。。是我二人的一生心血。”
罗玄负袖立在庭中静静听着,岳飞所言,倒是千真万确。这历历书信,铿锵逸丽,绝艳英豪,页页次第相见,一路翻阅过来,就好似亲眼目睹了岳飞与聂小凤二人的帧帧孤山夜话,那微雨朦胧、水墨传音的朝朝暮暮,近在眼前。
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阵莫名孤寒,不知为何。
”世人皆知冥岳岳主聂小凤曾是神医丹士罗玄的座下弟子,岳某今日就将她的绝笔手迹交给罗医,还请罗医代为将此书转交给正在驻守斌州的武林盟主夫妇,卫靖和羽鸿珊。此书中内含兵法政要、武学精髓,无不攸关家国天下,一旦流落外邦,恐生灵涂炭,国基不保,还望神医莫再忌讳冥岳的前嫌,务必尽快将这本飞凤遗书传递到他二人手中!”
岳主正立在罗玄面前,抱臂相求,罗玄皱眉道:“岳军府邸中能人轶士想必不甚枚数,为何偏生要罗某转交此书?”
岳飞微微一笑,竟有两分成仁之色:“罗神医有所不知,今日午时后,将军府便会遭御林军查封,岳某也会被打入天牢,不日处斩。你罗玄,便是岳某今生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
罗玄闻言,当下将卷宗收回袖中,转身暗自一叹。
“罗大侠,这本遗书中还藏有一幅地图,图上标识了这二十多年来,冥岳和我岳家军所积蓄的大量财物所在。冥岳岳主聂小凤过世前曾承诺过岳某,一旦中原被外族所犯,她愿将这笔财富用作军饷,以充国需,如今,正是我宋氏山河最需要它的时候,所以它绝不能落到昏庸的朝廷手上,请罗大侠定要将飞凤遗书送到斌州,用作我宋室子民的保国翻身之本!”
忽听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罗玄回身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岳飞已曲膝而下,铁膀铜腰的彪悍身形正直挺挺地跪倒在他面前!
岳帅目光坚定,神情泰然自若,仿佛不是曲膝下跪,而是金戈扬旗,隳突千军万马。 一瞬间,罗玄被眼前这个男子折服。他身上有股踏破霍兰山阙的霸气,那是一种罗玄一生之中,从未见识过的人间正道。
“聂小凤曾为罗神医的座下幺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今她已身入幽冥,除却这本遗书,岳某对罗医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忽然拨痛了罗玄心中的某根隐蔽神经,他不期然地挪开眼神。
“岳某在有生之年无缘与聂小凤共结连李,更得知她一生未曾婚嫁,今日,唯愿罗神医首肯,将聂小凤许配予我,待岳某身殁之后,准我二人冥婚合冢,相伴黄泉!”
字字铿镪,听得罗玄连呼吸之力都被攫去!
一言出口,岳飞似松下了口大气,他平缓述道,目光迷离,神情仿佛陷入了遥远回忆:
“岳某一生戎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番救出徽钦二帝,虽言定国有功,然亦踏上自绝之路。朝野之上,奸佞权倾,中原之外,悍鼓嚯嚯,这大宋江山,凭我一人之力保至如今,终已穷途末路。自我遵从圣意,搬师回朝的那日起,便已知自身大限,近在眼前。岳某生平唯一憾事,便是知遇不知缘。。。我与神医之徒聂小凤。。。二十年前,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罗玄一言不发,静候下文,内心的震撼却无以复加。
岳飞兀自站起身来,踱步到画像前,伸出一手,将触未触,仿佛欲抚画中之人衣摆,又显细腻迟疑。眼神中,铮铮铁骨钦慕之情,坦坦流露。
罗玄下意识别过脸去,强忍心中冒起的一丝莫名酸意。心中自语道,非礼勿视。
“神医只道聂小凤二十余年前创建冥岳,就是为祸武林,你可知这双十年华间,大统太平,边陲安定,是从何而来?”
罗玄心头一动,他倒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中原武林长久以来,同类相煎,各方势力自成一统,稍有异力打破均衡,便会引发事端,当年所谓剿灭圣教之举,在你们江湖人眼中,固谓替天行道,可在朝廷眼里,无非另一场在野动荡,不值一提。”
“朝廷只关注胜方,换言之,倘若当年胜利的是五毒教,一样会受招安,落个名正言顺,仕途通达。”
“约摸十年之后,五毒教的后身冥岳兴起,振教之初,所为第一事,不是剿灭三帮四派,而是出动人力物资,补葺山海嘉峪关一带的长城军防。当时,正值金兵辽寇双管齐下、挥兵南徙,直取我江淮平原之际,国难当头,冥岳主人所为,是倾一教之力,内平流寇,外御浩敌。”
罗玄虽默不作声,内心却擂鼓齐鸣。这些,倒是从未有人对他提过,想他在血池内避世的那十六年,定然错过了些惊天动地的景致。
顿首之际,岳将已至他眼前,目光如矩。
“那年,我年方而立,已位值三军总赞,驻守襄阳。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州率兵临城,大寨驻扎于两山之隔的七里屯,是时敌我悬殊,粮草将尽,后援又迟迟不至。彼方军令已达,城陷之日当屠城七日。当时情况,真正惊心动魄,十万火急。”
“攻城前夜,我一人临渊而立,苦思冥想守城之法,就在那时,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天人。”岳将叙述至此,声浪突地转柔,几不可闻。
“她像个临波仙子般,一袭兰装,不远不近地立着,我却怎么也接近不了。我本还在想,这是哪家女子,这么晚还在外面,若是被金军捉到了怎办。。。”
他双目深邃迷离,已陷深远回忆,又转过身去面对那画像。
”直到她将倒引山瀑、巧借东风的破军之术递到我眼前,我方知她是为镇守襄阳出谋献策而来。或说,是来指引我如何溃破金军的万人大寨。”
“我岳某自幼文武通学、熟读兵法,可在她的谋略前亦不禁叹为观止,始才相信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