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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规矩,四方诸侯每次朝觐,天子必先赏赐封地,长久下来,列国之势日大,四国又吞并了其他各国的疆土。再以后,即便是诸侯有心维持现状,国中自有小人撺掇,一旦使其主心动,则战事不可避免。中州地处神州之中,须得靠四国诸侯抵御四夷,方能安然无恙,久而久之,军备武事便再也难及得上各国。”
练钧如听得嗤笑不已,他听多了开国天子诛杀功臣的故事,却从未想到还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大肆裂土分封,这分明是亡国之道。只不过,就他来此地的经历来看,无论是天子还是诸侯,首重宗法之道,因此论起权贵的姻亲和其他亲属关系来,往往可以追溯数代。这种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制度固然可以保一时平安,但一代代血缘淡薄之后,却未必能使得诸侯安心为天子屏障。
然而,还不待他提问,太傅张谦身旁的一个老者便勃然大怒,高声驳斥道:“太傅所言不啻大谬,我初代天子宅心仁厚,裂土分封之举也是为子孙后代能永享太平。四国诸侯既为臣子,则应当谨守君臣之道,怎可因君父积弱而行杀伐之举?实在是狼子野心作祟,以怨报德之举!”他越说越激动,竟是离座而起,径直走到了练钧如跟前,双膝跪地道,“殿下,您既为陛下辅佐,便应当惩治这等不遵王道的逆举!”
这等迂腐之人居然能称为贤达?练钧如几乎难掩面上讶色,望向太傅张谦的目光中也多了几许疑惑。成王败寇本是天下至理,又哪里来什么真正意味上的狼子野心,君臣之道?他的前世虽然不问世事,但至少还懂得这种道理,所谓君臣,重在制衡,倘若有朝一日为君者再无法驾驭臣下,制衡朝中的各种势力,那几乎就是亡国的前兆了。如若中州真的已经积弱数百年,那能够存留至今就是四国诸侯彼此制衡的结果,否则,凭借四国联手之力,将中州连根拔起也不困难。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便浮现出了一丝冷笑,对于所谓的贤达也就失去了那种理所当然的尊敬。
太傅张谦见跪在地上的闻辛犹自喋喋不休,不由感到大失面子。身为太傅,他不仅有辅佐天子之职,更是中州士子文人的领袖,三位贤达都是他提名的,又哪里会想到此人会如此不智?起先闻辛当面斥责他的不是时,他虽感大怒,却还想借机掩饰过去,但之后又见练钧如的目光有异,立时心中一凛,连忙出口喝道:“闻辛,孰是孰非自有殿下自己判断,你怎可在驾前咆哮?来人,将他带下去仔细反省!”
练钧如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站在张谦等四人身后的两个侍从匆匆出列,深深施礼后便一左一右地将闻辛挟住。闻辛本来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天子王道,万万没有想到会遭到如此待遇,还想继续叫嚣些什么,却被其中一个侍从点住了哑穴,只能死死地瞪着眼睛被带了下去。
张谦见大门再度紧闭,这才吁了一口气,随即起身谢罪道:“殿下,闻辛本就有些迂腐,臣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不明大势。”他又用警告的目光扫视了其他两人一眼,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担忧。中州虽然不乏有德有才之士,却往往被四国诸侯招揽,忘了自己的根本,他此次算是遴选甚严,却忘了现在留在中州的这些人,大多都是腐朽不堪任用。
练钧如自失地摇了摇头,“太傅不必在意,自古以来,不识天下大局的人多了,我只是未曾想到此人竟是贤达。”他徐徐离座而起,若有所思地道,“我虽然长自山野,却也听师傅说过所谓‘势’的道理。陛下虽为天下共主,居中州正朔,倘使真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四国诸侯,则根本不用我现世。四国挟数千里之地,自然不会甘居人下,哪怕陛下王道再佳,没有足够的‘势’来压服诸侯,就只是一句空谈而已。”
他一边说着自己的思索,一边却用目光打量着其他人。当他不经意瞥见侍立在另一侧的孔懿时,心中不由一动。只见孔懿怔怔地立在那里,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芒,脸上的表情奇异至极,待到发现练钧如在看着自己时,方才立刻垂下头去。练钧如虽感有些疑惑,却也不想在此时思虑过多,因此又有些自嘲地面向太傅等人道:“我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你们听过也就算了。我自幼长于山野,教授文字学问的师傅乃是一位有些偏激的世外之人,对于大局难免有些偏差。太傅还请继续,我洗耳恭听。”
太傅张谦再难遮掩面上惊容,起身长长一揖道:“殿下此言切中时弊,足可见那位世外之人的高明。”他有些尴尬地瞧着另两位中州贤达,一瞬间便下定了决心。这种时候,出丑不如藏拙,与其让这两人也在练钧如面前丢尽脸面,还不如干脆让这位使尊殿下去藏书楼自己参详的好。
“殿下自幼得高人教导,兼且天赋不凡,让臣这等鄙陋之人教授,实在不甚妥当。陛下先前便有吩咐,若是臣等无法胜任教授之职,只可由太宗安大人教习殿下进退之道和相应礼制,至于其他则由殿下自行至藏书楼领会。如今看来,臣等才学粗浅,要为人师还差火候。”他言罢便目示同座的另两人,显然是令他们起身请辞。
那两位“贤士”见先前闻辛因言得罪,又怎会不领风色,连忙起身拜道:“太傅大人所言极是,殿下乃是非常人,吾等萤火之光,岂可与日月争辉?再者,吾等已经老朽,殿下在藏书楼自行领悟之后,可胜吾等百倍。”
练钧如情知对方是心怀畏惧,然而,此话由太傅张谦率先说出,他却不好拒绝。昨日和今日的这番试探,他已是知晓中州之内所谓贤达的真正面目,因此心底愈发失望,只是敷衍了一阵便点头答应了。不过,对于他来说,学识也许只是凑合,但所谓的礼仪之道却是从小被人教授的重中之重,其中不同的只有些许而已。不过磨蹭了两日功夫,他便触类旁通,大致的礼数进退已是丝毫不乱,让负责教导的太宗安铭惊叹不已。
伍形易也确是信守承诺,三日后便派人取来了练氏夫妇最为珍重的匣子。身在如今的处境,练钧如也不想查看其中之物,更是不想提到自己那所谓的指腹为婚一事,因此只差人将东西交给自己的父母。尽管来到王宫不过十日,他的心境却已经逐渐调整了过来。如今之势,哪怕他真的能够离开此地,也逃不过四国的猎杀和追踪。wωw奇Qisuu書网那么,与其对伍形易虚与委蛇,误了自己性命,还不若找出一条真正的存身之道。须知,距离四国发函通知的朝觐之日,只有区区一个月而已。
第一卷 惊风密雨 第十一章 危局
慈海不过闭关入定了七日,醒转之后就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悸。他这个看似慈眉善目的佛门高人其实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角色,前半生曾为炎国勇将,杀人无数,只是为了得罪权贵方才隐姓埋名,最后得遇一位高僧指点后,便开始专心研习典籍经义,硬生生地从一个武人变成了一个有识之士。饶是如此,他却深知乱世之中唯有自保才是正道,因此从未放松过习武练气,因此每月总要至少闭关七日。
相比之前每次醒来时的心神安泰不同,一股深深的血腥和死气让许久没有动过杀念的他心神恍惚。仅仅是犹豫了片刻,他便飞身朝山下掠去,果然,远远地看见赵庄的轮廓时,他的心便沉了下去。原本还算兴旺的村子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四处是烈火焚烧的痕迹,地上的骸骨更是触目惊心。慈海自忖见过多少修罗杀场,此时也禁不住怒气勃发,仰天发出一阵悲愤的长啸。村中不少人都和他打过交道,其中练钧如更是不时前往紫云寺请教经义,慈海甚至曾有收一个弟子的想法,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想不到七日之隔便是天人永诀。
他默默地伫立在村子边缘,许久才开始动手收敛尸骨,口中佛号不止。足足大半日的功夫,他才将这些村民唯一的留存埋入了深坑,并堆起了一处高冢。冢前的木碑上,只是书写了“慈海敬立”四个字。尽管已经丢弃了许多世人的感情,但慈海仍旧自责不已,在高冢前默念了三日的心经后便飘然而去。他必须要弄清楚,一个世外小村突然遭此大劫究竟是所为何事,一向被压抑在心底的杀念,已经无可抑制地爆发了出来。
中州华都内,可以称作宫城的共有两处,一处是天子华王所居的王宫,另一处便是使尊的居所——由钦尊殿为主体的御城。两座宫城各据南北,遥相呼应,本应是中州的权力集中之地,只是御城中无主已是多年,向来只有几位使令占据,久而久之也就荒废了下来。谁都没有想到,到第四十四世天子华王姜离在位时,使尊殿下竟然会再度降世。
练钧如站在御城内最高的天台之上,神情一片怔忡。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足足一个月了,他从藏书楼中得到的讯息不计其数,却几乎没有任何抗衡四国诸侯的办法。倘若他真的是那劳什子的使尊,兴许还能用那神乎其神的使役之术让王军迎敌,可是,他根本就没有那份能耐。
和中州君臣接触日深,也让他对伍形易生出了一种深深的疑惑。作为八大使令之首,中州除华王姜离之外,实际权势最大的男人,绝对不可能一时性起地强迫他这个冒牌货居于使尊之位。仅从中州群臣忧心忡忡的脸色上,练钧如就能隐约察觉到,中州之外的情势已经到了万分紧急的地步。他正在那里愣愣地出神,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冷淡的话语声。
“当日中州和炎国一战后,天下百姓皆获知使尊大威,对天子敬畏更甚,而诸侯权贵则心生忌惮。每代使尊均应天命而生,背有凤鸟图腾,能役使神鸟。如若图腾无法觉醒,则不过如草芥,一介庸人而已,无法为天子臂膀。每代天子均有使尊辅佐,而其人往往隐于市井乡间。诸侯为削天子权威,往往于新天子继位之后,密遣人搜寻使尊后继,以杀之为后快。自中州第三十九代天子至中州第四十四代天子,使尊始终未曾现世,使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练钧如愕然回头,却见侍女打扮的孔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顿时愈发奇怪。尽管伍形易苦心安排了孔懿跟在他的身边,但此女竟是那种冷若冰霜的典型,等闲并无一句话,只有在练钧如吩咐事情时才偶尔会答一个“是”字,几天下来,练钧如几乎要忽视了身旁的这个使令。
“二十年前,四国合力攻打中州,却因为陛下的反间计而乱了阵脚,最终不得不撤兵。眼下就是剧战之后难得的太平,四国为了防范四夷的袭击,都收敛了部下的兵马,并趁此难得的机会休养生息。然而,自月前开始就天现异相,使尊降世的消息再次充斥天下,伍大人和我们再次出动寻找,想不到会发生那种事情……如今,虽然殿下已然屹立于中州庙堂,但列国的一众豪强都是蠢蠢欲动,四国边境业已集结了大军。”孔懿仿佛没有注意到练钧如的眼神,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天台之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余侍从一流都是站得极远,孔懿又是极力收束了声线,因此不虞外人闻听。练钧如虽然早已大致清楚了天下大势,骤听得这些话,还是忍不住脸色大变。“孔懿,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倘若伍形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四国诸侯的朝觐之日就在七日之后,一个不好就是大军压境,中州如今的兵力抗衡一国兴许还有胜算,但若是四国大军齐至,又该如何打算?”练钧如扫视了远处的一众侍从一眼,这才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孔懿突然沉默了,她虽然跟随伍形易多年,对这个亦兄亦父的男人信任异常,却仍旧不明白伍形易的心意。她见练钧如这些天始终郁郁寡欢,便知道对方在心忧处境,再想起之前在练钧如面前的誓言,她便想提醒一二。毕竟,她的内心中还存着一丁点侥幸,倘若这个少年真的是那具有无上之能的使尊殿下,那中州危局便能够迎刃而解。
“殿下所言,属下也不知道。”孔懿终于勉强开口道,她见练钧如似乎有些愤怒之色,又低下头轻声答道,“伍大人的心意向来无从揣测,我们虽为同僚,却向来奉他为主。殿下,您尚未见过四国诸侯,待到你见到他们时,便会明白中州的局势是何等侥幸。四国诸侯中,周侯治国有道,赋税而重民事,是百姓称许的明主;商侯礼贤下士,馆清宫中名士数千,被誉为‘贤君’;夏侯性格阴森,狡诈多智,喜怒不形于色,为人最难应付;炎侯冲动暴虐,麾下雄师却为列国之最,对先祖的失败耿耿于怀。这些人一旦会于中州朝堂,便要看殿下应付的本领了。”
尽管练钧如曾经自华王姜离和群臣之处听说过这些,但是,自孔懿的口中条理分明地吐出这些话语,却格外令人心悸。练钧如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危机感愈发明显地缠绕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