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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汝愚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倔强的少年,默然不语。
少年挥枪遥指徐汝愚的面门,喝道:“所有人都不敢阻你进范阳,我来阻你。”这一句话就像一道雷光,将少年稚气脸的映得鲜明光亮。
徐汝愚眉间能感觉从银枪传来的少年淡淡的杀机,或许可以说是他坚定不移的决心与勇气。长眉敛了敛,只是将湛然的目光投在少年的眼眸里。
尉潦策马而出,咧嘴说道:“天下人皆可阻拦,惟有你蔡家不行。”目露凶焰,盯着少年的眉心,沛然气势透出,直向少年威压过去。
少年身形晃了晃,又立即定住,在尉潦的气势压迫下,声线变得有些怪异尖锐,却透出他不可动摇的意志:“天下人皆可弃范阳而去,惟蔡家男儿不可。”
蔡晖本要上去将他拉开,听他此言,脸上羞愧难当,怔坐在马上,失魂落魄,不知言语。
尉潦敛去气机,赞道:“世家子弟若都像你这般,幽冀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完全不顾蔡晖的颜面,顾首望了徐汝愚一眼,见他脸上神色淡漠坚定,撇嘴一笑,掉转马头,退到徐汝愚的身后,暗忖:先生族人还是由先生自己摆平。
徐汝愚眸光上下扫视少年,说道:“你就是景略?”
少年端手合掌,拱至眉间,复至胸前,行对等之礼,说道:“范阳蔡景略。”众人却生不出轻视之心。
徐汝愚见他神色凝重,暗叹一声,学样还礼,说道:“江宁徐汝愚。”缓了缓,又问道:“你父安好?”未待他回话,长叹一声,掉马北向驰去,转眼下了高地,离开西进范阳的道路转向西北驰去。
尉潦怔了怔,望向樊文龙,讶然问道:“咱们不进范阳了?”
樊文龙“咄”了一声,说道:“大人要去别鹤山庄。”
两人说话间,梅映雪的身形已从俩人身侧掠过,尉潦打了个唿哨,挥鞭虚击马臀,跨下骏马如箭射出,樊文龙与数百精骑也随之下了高地,望着徐汝愚的身影,一齐向西北的别鹤山驰去。
第九章 老祖殡天
范阳西边的山地是军都山的西麓余脉,山高林密,沟深谷狭,其间有集镇名为晴斋,晴斋镇座落在这深山狭谷之中,其西南,有范阳第一山别鹤山威严耸立,别鹤山庄就建在半山腰间的一处山坪上。涞水从晴斋镇的东北绕行而过,贯穿范阳西境,河水湍急,一泻千里;沿河两岸,峭壁磷峋,地势十分险要;沿涞水出山,可就以直抵范阳城下。
涞水北岸的隘道是进入晴斋镇惟一通道,道狭势险,不容并骑。徐汝愚让洛伯源、蔡晖率领精锐在山外等候,与樊文龙、梅映雪领着十多人沿着险峻的隘道向高山密林时走去,途中能感觉到山中有角鼓火炬示警的迹象。
徐汝愚想起娘亲当年也抱着自己走过这条隘道一步一步向山里走去,只是那时自己尚不能记事,看着有着玄色流纹的壁岩,徐汝愚恍然间似乎记起什么,怔在那里想了一阵,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听着高山绝涧间的流水淙淙之声,一时间神思远驰,恍然不知所处何处。过了片晌,望着身边的樊、梅二人,惨然一笑,说道:“这就进山了。”
徐汝愚北唐遇险之时,正是失魂失魄之际让李思训所侵,不然徐汝愚即使不敌李思训与他人联手,从容离去却是不难。进入范阳以来,徐汝愚常有失神之时,众人自然不答应他一人入山,樊文龙、梅映雪入山照应,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睛斋镇居住着三五千人,大多是蔡氏宗族中人,与别处筑城而居不同,这处集镇的外围连最寻常的护墙都没有,整饬的石砌屋舍,有一道石阶从别鹤山庄直垂到镇西北的甬道前。晴斋川从别鹤山流泄而出,在镇子的东北角流入涞水之中,清溪切过晴斋镇的一角,那一处两岸砌着石堤,栽着垂柳,此时正嫩黄,叶在风中轻拂。
进镇之前,徐汝愚让十余精卫留在镇外等候,望了尉潦一眼,说道:“你也留在此处。”只与樊文龙、梅映雪沿着晴斋川进入镇子。
镇上宗族男子皆习武,少壮者都征入军中,偶尔经过的中年武者锐利的目光在徐汝愚三人身上逡巡不休。
此处是蔡氏宗族的世外桃源,蔡氏宗族里的高位者早知徐汝愚进山的消息,不知情者对突然闯入晴斋镇的三人怀有强烈的敌意,却有人过来将他们引走,任由徐汝愚三人在镇中来去。
三人舍石阶,沿着晴斋川向山上走去,奇石危立、怪柏虬生,三人如履平地,溪流在嶙峋山石间迭荡流淌,就像被缚在山石间的一条雪白长龙挣扎扭动,飞沫四溅,却似龙鳞飞洒。
樊文龙微有诧异的望了梅映雪一眼,见她微微颔首,知道她有与自己一样的惊奇。别鹤山从晴斋镇所在的高山绝谷间突兀而出,拔高近三百丈,危峰险峻,有遗世独立的慷慨,然而方圆却不广,只有约两里许,樊文龙自入别鹤山始,就凝聚心神将心识散于这片天地,蔡临涯或许修为要高出自己许多,却不应对自己一行人刻意敛息渊藏自己。
渐行水声渐响,到最后已成骤雨之势,前方藏有流瀑,再行果见前方现出一线流瀑从卷壁间挂下,竟有三十余丈高。眼望着前面的水面陡然开阔,却是一方深潭藏在萋萋芳草、陆离怪柏、嶙峋山岩之间,徐汝愚停在那里,对樊文龙、梅映雪说道:“你们随便在山间走走,我独自上去则可。”
此时地域更狭,樊文龙也有把握感应到山上骤然现出的杀机,与梅映雪相视一眼,不再坚持,飘然往山左行去,梅映雪屈膝蹲在水边,伸手探入雪白的湍流中,眼睑一撩,明澈如雪芒一样的眸光掠过徐汝愚看似淡定从容的脸颊,淡淡说道:“我便在此间观水。”
徐汝愚点点头,继续向上走。
一道飞瀑悬在深潭之上,徐汝愚望了望崖顶,拔高三十丈,飞瀑流下,五丈之内尚成水线,水流十丈之外碰砸在崖岩上洒成如烟如雾的水花飘落下来,水珠从卷壁间奔泻而下,腾飞翻卷,因风变化,仪态万千,如幔如盘旋,日光照耀,曜出浅青浅紫之色,洒落潭水上,潭水翻白浪,腾挪不定,如雪龙游潭。
徐汝愚敛去神识,仅以常识视之,飞瀑恰如乳白云烟,这里山势已在四五千尺外,一片云雾飘来,这时水烟云雾难以用肉眼分辨。
潭边有野径支生到山左的山庄里去,野茎让离离春草淹埋,此地不常有人来。几点足印踩折青草,足印一直延伸到卷壁之后。徐汝愚循迹走过去,绕过卷壁,却见一处十数步见方的坪子,坪崖边缘立着一座坟茔,一个皓首龙钟老者正蹲在坟前用药锄锄去坟茔上的蔓草。
坟前白石碑上的篆写之文:爱女靖河之墓。
徐汝愚怔望着白碑,心伤弥漫,泪涌如泉,走到坟前,屈膝跪下,首伏膝间,长泣不已,将膝上长袍尽数濡湿,也难抑心中悲情。
父亲颠沛孤苦,视死如生,一抹深情俱埋在此间;自己幼时失怙,流离江湖;这其间的苦楚伤情一时间都涌到咽喉之间,徐汝愚禁不住呜呜低咽。
日渐西斜,徐汝愚缓缓抬起头,如死后生,望了望坟茔,从怀里掏出一捧青绸包裹,徐徐展开,却是取自灞阳城外的一抔黄土,徐汝愚将黄土洒到坟上,长拜。转身对龙钟老者说道:“烦请老丈对山中老人言语,江宁痴儿祭过娘亲,就此离去了。”说罢,向老者磕了个头,站起身就要离开。
老者说道:“你可知靖河她为何葬在此处?”
徐汝愚停在那里,转过身来,走到老者身边,寻了一方山岩坐下,揖了一礼,说道:“多谢老者相告。”
暮色合来,山风侵体微寒,徐汝愚见老者颤微微的龙钟老态,想他不耐山寒,透出淡淡冲和的气息,将周遭数步内的天地寒息驱去。
老者望了徐汝愚一眼,说道:“老朽看着靖河长大成人,这叠烟湫却是靖河最喜来的地方。这叠烟湫原也不名叠烟湫,只是大儒徐行与靖河游历到此处,说雪龙瀑不符其景,于是更为叠烟湫。徐行来别鹤山的时候,正是初冬水势小的时候,那时的流瀑比现在水势还小,远望过去,真是烟云相叠,徐行为其易名叠烟,却也雅得很,不过到了夏秋之时,雷雨初过,大龙湫象一条发怒的银龙,从半空中猛扑下来,直捣潭心,如轰雷喷雪,大声轰响,震天撼地,先人观其壮伟,而名雪龙瀑。却怨不得徐行,现在山中都唤其为叠烟湫了。靖河幼时便在瀑下习武,夜间便是在山庄里也能听见流瀑之声。徐行见逐范阳,靖河便整日在这瀑下流离,夜深也不离去,就是入眠,也要枕着流瀑水声。靖河离开范阳,再次回来之时,一身的修为就为你这痴儿而废,临死之时,说现在功力废了,葬在山里别处,就听不见流瀑水声。山里人就在这里掘出一座独坪来,将靖河葬在这里,这叠烟瀑从此也没有人来,只有老朽不时来此守坟。”
徐汝愚说道:“双亲虽不能终老,但是都未忘对方的深情,父亲每与我游历一处,对流瀑涧水甚为留恋,常流连数日而忘归,想来是念着此处。”又叹道,“父亲遭兵燹,尸骸无存,这抔黄土取自父亲罹难处,只能稍慰人心。”
老者说道:“心里还对山中老人存恨?”
徐汝愚望着老者浊浊神光涣散的眼眸,怔怔想了一阵,叹了一息,说道:“娘亲恨焉?父亲恨焉?十年之前,父亲与我驾车北往范阳,可恨阻在灞阳,我心中无恨,只是我来此多时,山中老人敛息慝形,想来是不愿见我吧。”
老者轻笑道:“他等你已有二十载,真到此时或许情怯,或许有别的缘故。”
徐汝愚站了起来,走到坪崖边缘,望着远处凄迷的暮色,晴斋镇的灯火,山中深苍色的密林,淡云、墨蓝天穹,都在这流瀑水声中忽浅忽深。
徐汝愚转过身来,却见老者将药锄在肩上,正欲离去。徐汝愚揖礼说道:“老丈缓行,不送了。”
老者哈哈一笑,说道:“无妨。”边走边唱道:
“露浥浥兮微曦,风泠泠兮憭慄。日至桑干兮昂光,天地无寐兮夜未央。
生如瞬兮将逝,殒无殆兮以何悲。愕江之流水嘈嘈,恐时运隔窄兮无常。
杜蘅茂兮皋拓,荡兰桡兮碎流光。微美人兮服晔,鄙君子兮劳于纲。
风旦旦兮行空,天切切兮回凉。子素飨草野之离粟,子性乎天地之灵长。
谓人之与人何间,国之与国何殃。既流离之与干戈,怪乎颠覆起之东窗。
君子蒙昧,唯涕笑以堪。悲喜无名。遂敲之歌以骚雅,发夫兴之于悲怆。
歌曰:君子修文,何患无辞?患失杜康之泓酿,孔悲子建之华章。
劳抑太白之遗风,倾怀屈原之绝响。又曰:僻美修怀,蹈晦锋芒。
但从陶令之隐匿,焉伏彭咸之潜居。既追夸父之遗足,盍张后羿之驰响。
得如羽化而登仙,达乎道行以身殇。歌曰天地之无极,挟冠名士之悲想。
抱明月而长终,羡清风以俯仰。挽歌臆之千里,彻帛素共四方。
无见开阖之微暇,厥如引路之曦光。”(注一)
(注一:择自子明先生的《诗道难》)
苍暮之声清越,振于壁谷流瀑之间,流瀑水声尚不能掩,徐汝愚望着老者渐行渐远的身影,待他隐入暮色山野之间,杳杳歌声萦绕耳际不绝如缕。徐汝愚怔然恍乎,踏上那道野径欲往山左而去,踏出数步,终是长叹一声,折了回来,沿着清溪向下走去。梅映雪尚在那里观水,暮色对她毫无影响,抬头见徐汝愚走来,也未言语,径直站了起来,随在他的身后,一同向山下走去,片刻之后,樊文龙也赶了过来。
穿过镇子,尉潦正在镇前逡巡不安,见三人走来,露出笑颜,嚷嚷道:“怎么进山就是一天,我等在此滴水未沾,粒米未进。”
梅映雪巧笑嫣然:“我等在镇中用过饭,你去镇里,我们先出山去。”
尉潦狐疑的望了三人几眼,见徐汝愚面沉如水,暗道:这妖女诈我。摇摇头,说道:“一齐下山去吧。”走到一边,小声问樊文龙进山的情形,樊文龙说他在外围相候,也不知详情,见梅映雪笑盈盈的样子,必不会告诉他,遂闭口不问,领着精卫跟上去。
徐汝愚在前面走了极缓,众人也无法走快,二十里隘道差不多走了二个时辰,洛伯源与蔡晖在隘口相候,脸上焦灼不安,初时只说入山即回来,不会久留,见到深夜,还未见众人返回,只怕出了变故,借着微光,见徐汝愚等人从隘道口走出,松了一口气。
蔡晖走过去,问道:“可见到老祖?”却听尉潦在徐汝愚身后轻咳,看过去,见他正向自己挤眉弄眼,心知此行必不会太愉快,遂闭口不语,待徐汝愚走到前头,小声问尉潦此行如何。尉潦摊手塌肩以示他也不知。蔡晖叹了一口气,问道:“现在往哪里去?”
尉潦说道:“先往范阳行去再说。”
徐汝愚执辔牵马缓行,众人也只能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