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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着吹过天地,撕裂开冰冷的空气,天空依然阴沉,但是李愬温暖的语言却让侯惟清忘记了内心的担忧。他知道李愬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于是握着李愬温暖的手问道:
“李帅召惟清来,可有什么吩咐?”
李愬笑道:
“侯兄当真是快人快语,好吧,李某也就干脆一点吧。李某此次来是委屈侯兄再回蔡州一趟。”
侯惟清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李愬接着说道:
“吴少阳逃出申州一事想必侯兄已经知晓。李某就不再多言了。某现在已经下令申州往蔡州光州各方向均严加戒备巡查。眼下吴少阳的三路兵马已经被我军围歼一路,另一路正被陶顺将军率军往穆陵关方向驱赶,只有吴少阳这一路暂未寻找到踪迹,不过某相信这两日大雪一下,吴少阳必然设法向朗山靠拢,某将力争给吴少阳造成杀伤,待他到朗山时,侯兄只管开门纳他进去。眼下官军步步进逼,吴少阳必然会要侯兄放弃朗山回到蔡州固防,那时,侯兄且随他去,李某自然会派人盯着,待侯兄一出朗山,某就会亲率军队跟随,到那时只消侯兄稍做接应,蔡州必然攻克。到那时淮西平定,侯兄就是首功一件。”
李愬的话极具诱惑性,不过侯惟清在振奋之余却沉默不语,李愬当然知道侯惟清是为了什么,于是笑道:
“侯兄放心,只要你依计行事,你的家人一定会得以保全的。”
酉时许,天空果然零零碎碎地飘起了雪花,雪花无声地飘落地上,如同尘土归于大地,隐入无声的黑暗之中,不可寻觅。靠近朗山的一处碉楼上,一名年轻的官兵正在放哨,眼睛却盯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的雪花出神,全然没有注意到离他不远的河沟边,几个黑影正在慢慢地蠕动。等到他发现的时候,一把短刀已经插到了他的胸口上,他唯一的贡献就是努力踢了一脚木质的墙壁,让里面的士兵能获得仓促的准备时间。
确实如侯惟清所料,尽管朗山方向官军驻军不少,但是吴少阳依然按照淮西的思维习惯选择了朗山作为自己的突围方向,毕竟那里有距离自己最近的栅垒,可以迅速补充给养,让这几天被官军撵得像兔子一样的士兵们恢复过来。吴少阳逃出申州后,仗着对申州地形的熟悉,很是威风了几天。他将兵马分成几股,随意组合聚散,专门袭击官军小股兵马,频频得手之后居然夺得了近三百匹战马,还有相近的军服和兵器。官军的救援部队赶到的时候往往都愤怒不已,因为他们死去的同袍被淮西军剥得干干净净,赤条条卧在冰凉的大地上。更让官军们气愤的是许多当地的百姓也加入了淮西军的行列,用剥光衣服这种方式侮辱他们英勇战死的战友。每当有淮西的农夫穿着唐军的棉军服慢腾腾地出现在官军面前,许多士兵都忍不住抽出刀来要杀死这个农夫,只是被他们的教化参军阻止。
教化参军说:
“弟兄们,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也很难过,想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但是弟兄们,我们应当想一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是因为吴少诚的压榨,使得这些百姓们没有衣服穿,他们也有一大家子要养,也知道寒冷啊。我们要报仇,就应当去找吴少诚、吴少阳报仇!”
许多官兵都觉得教化参军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心头依然郁愤难平。淮西的农夫们免去了性命之忧,但是皮肉上总是会挨上几下重的,这使得李愬不得不重申了严厉的军令。官兵们郁积的愤怒自然也就只能在东躲西藏的吴少阳身上发泄了。
这些是吴少阳所不知道的,但是吴少阳知道的是最近几天官军的出击越来越准了,而且士兵也越来越强硬凶悍,即使被包围,也死战不跑。官军的战术也发生了变化,注重了彼此的接应,只要有一支小队被围,就马上就有几支小队根据信号从周围赶来,仗着机动性强,对淮西军又打又追,咬住不放。更恐怖的是,对地形的熟悉不比吴少阳们差的降兵还有乡兵也投入了追捕中。当吴少阳前天看见自己的另一支人马发出汇合的信号兴冲冲赶去却险些落入包围时,吴少阳明白,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回蔡州去死守,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让孙子延续吴家血脉。
顾不上其他两股人马--那两股人马都是步卒,凶多吉少--吴少阳迅速地选定了突围的方向。既然官军都以为我肯定回蔡州,那老子就回蔡州,只是老子不从你们预想的路线走,老子去你们最想不到的朗山。于是,吴少阳就率领他的二百多亲兵,穿着官军的衣服,拿着官军的武器,骑着从官军那里夺来的战马,怀里揣着从官军那里缴获的关防,口里念着从俘虏那里获得的官军口令,大摇大摆地向朗山进发。一切算起来都是天衣无缝,但是不幸的是,吴少阳并不知道官军的口令是天天换的。于是当吴少阳的中军官在官军的关卡前自信满满地喊出“翦平逆贼,报答君父”的口令时,他看到了呼啦啦飞过来的羽箭。
比淮西军的箭雨要壮观多了。
许多淮西士兵就是怀着这样最后一丝意识死去的。尽管闯过了关卡,但是吴少阳却损失了四分之三的人马,毕竟在原野上巡弋的官军骑兵队实在太多了,一听到巨响,一看到关卡这边发出的信号,都杀将过来。好容易仗着地形熟和天色黑摆脱掉了官军的追击,吴少阳却丧气地发现,他的亲兵里出现了逃兵。望着初雪的地面上本来该是哨兵站的地方的横握着的兵器,吴少阳痛苦地决定提前结束休息,往朗山进发。越来越大的雪让吴少阳很是庆幸,这雪如果下在白天,他是无论如何依然逃不掉的。为了防备再有人逃跑,也是出于对自己士气浮动的部下不放心,吴少阳亲自断后,清扫痕迹。可惜这等于做无用功,因为不敢走大路,都沿着灌木丛生的偏僻地方走,经常有士兵一头扎进灌木丛里,再也找不到了。等到了这个碉楼时,吴少阳身边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所以吴少阳选择的不是硬攻,而是潜越。只是哨兵眼睛直勾勾地朝这边看,让吴少阳始终觉得不保险,派了两个人去做掉哨兵。 可惜,一系列动作做得都很漂亮,可还是惊动了屋里的士兵。叹了一口气的吴少阳只好摸起冰凉的大刀,带人杀了上去。
哨兵人数不多,只有十几个,但是都配有短弩,这就给吴少阳们造成了一定的杀伤。焦躁的吴少阳只得在亲兵将领的劝说下,带着十几人先行赶往朗山,请求侯惟清和梁希果的帮助--由于消息隔绝,教化参军也失职地没有宣讲,吴少阳还不知道梁希果已经被丁士良给逮了。亲兵将领则带着十几人继续围攻只剩下四五人的哨兵。可惜,吴少阳带人策马只跌跌撞撞跑出了四五里,就听到背后“砰”地一声巨响。就看到--
好漂亮的烟花啊!
早知道,我就不扒官军衣服了。吴少阳连这样想的时间都没有,就继续策马狂奔。雪越下越大,马跑得也越来越累,越来越无力,吴少阳却依然能听到巨大的马蹄声。这马蹄声是从后面传来的。
天阴偏逢屋漏雨,白雪覆盖了地面,又是在黑夜里,不敢打着火把,使得那儿是路,哪里是田早已分不清楚了,吴少阳的坐骑失了前蹄,一脚,不,一蹄踏进了坑里,把吴少阳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摔下来的吴少阳已经是一身白色。吴少阳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落魄过,却来不及抱怨,在亲兵的搀扶下上了另一匹马,继续前逃。官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回头甚至可以看到火把遮天的光亮,和在光亮中纷纷落下的雪花。此时的吴少阳已经顾不上什么掩藏形迹了,只有早点到朗山才是安全的。但是恐怖的是后有追兵的同时,前面还有赶去关卡的官军。
终于,吴少阳的亲兵们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拉住吴少阳的马头,另一名亲将道:
“大帅,下马!”
自从从教化参军那里知道吴少阳被封为彰义军节度副大使都知兵马使后,虽然是在逃亡中,亲兵们对吴少阳的称呼也改成了大帅。其他人喝道:
“祝老四,你疯了!”
祝老四道:
“老子没有疯,只有这样才能救大帅。大帅,把你的盔甲和末将换一下,末将带十个弟兄骑马把官军引开,您带着剩下的几个弟兄步行去朗山吧!”
看着这个跟随了自己十几年的军官,吴少阳心头一热,默默卸下了自己的衣甲,换上祝老四的衣甲后,吴少阳道:
“你们的妻儿老小我会照顾的。”
祝老四惨然一笑,对吴少阳道:
“大帅,只求您回到蔡州后,能放我们十人的妻儿老小出城,让他们到外地做个王人吧,打打杀杀的日子我不想再让儿子过了。官军说的,不会为难他们的。”
其他人的眼神一如祝老四,吴少阳只得点点头,祝老四一勒缰绳,十个人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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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长缨在手 第三十七章 … 某是吴少阳
(今晚还有一更。)
毕竟步行比骑马的目标要小,一路上几次遇到在雪野里打着火把尽力奔驰的官军骑兵,都有惊无险的过去了。但是吴少阳们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糟糕地发现,他们在雪地里七转八转,转迷路了。
雪天尤其是夜晚在原野上行走是很容易转圈的,走着走着就会不知不觉拐回原点,吴少阳在亲兵的搀扶下已经两次回到了刚刚藏身的小树林,这让吴少阳禁不住捶胸顿足,大声哭泣责问道:
“难道老天也要亡我吗?”
哭出来的话迅速被刺骨的北风卷裹而去,几个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牙齿冻得格格响,身边的亲兵颤抖着安慰颤抖的吴少阳道:
“大帅,不要灰心,天无绝人之路。少将军还等您救他呢!”
一句话说得吴少阳不再悲啼,在亲兵的搀扶下继续去寻找通往朗山的道路。这么寒冷的雪夜,人在野外会被冻死的,吴少阳本人也不希望自己死得这么狼狈。果然,学聪明的几人借着一闪而过的火光,找到了道路,可是问题是,往那边走才是朗山呢?
心一横的吴少阳随手指着一个方向道:
“往这边走!”
艰难地走了不知多久,几个人身上都已经被雪覆盖了,双腿,双手,面部,乃至整个身体都失去了知觉,只有胸口还留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身上穿得是棉衣,可是棉衣早已经在东奔西跑中被自己的汗水湿透了,现在冻得冷冰冰硬梆梆地贴着同样冷冰冰硬梆梆的身体。吴少阳的眼前已经模糊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交待后事了。他很客气很动情地用微弱地声音道:
“弟兄们,停下来吧。我已经不行了,我的眼睛甚至已经模糊到看见前面有亮光了。来,停下来,我有几句话对你们说。”
亲兵们也同样用微弱的声音回应道:
“大帅,我们也是这样。我们的眼睛也模糊到看见眼前有光亮了!”
什么?吴少阳猛地一激灵,把僵硬的手抽出来僵硬地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脸,振掉脸上的积雪,搓了搓眼皮。揉这个动作现在对他而言难度已经太高了。睁开眼再看时,眼前果然有一片光亮,光亮的下面,站着一排士兵,一排弓弩正对准他们。一个声音刺透吴少阳僵硬的耳朵喝问道:
“来者何人?”
是蔡州口音,是蔡州口音!不但吴少阳,几个亲兵都兴奋起来了,努力活动自己的关节,却只听到铠甲咯吱咯吱响。吴少阳两臂一张,推开士兵。其实他并不知道有没有推开,因为手伸出去没有伸到哪里他根本就没有知觉。吴少阳站定,努力集聚起身体里残存的热量,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道:
“某是彰义军节度副大使、都知兵马使、申州刺史吴少阳!”
一阵风从对面袭来,把吴少阳的话堵在了肚子里,顺便灌了他一肚子的风,吴少阳的五脏六腑似乎一下子都被冰住了,这让吴少阳痛不欲生,对面却依然再问:
“你说什么?”
吴少阳只得拼命集聚起能量再喊道:
“某是吴少阳!”
可能是话说得短,这一次风没有来得及把他的话给堵回去,对面清楚地听到了“某是吴少阳”这五个字,另一个惊喜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
“果真是吴副帅么?末将是侯惟清······〃
下面的话吴少阳已经听不到了。如同所有书里都会提到的,吴少阳眼前一黑,幸福地晕了过去。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大帅”“大帅”的声音接连在吴少阳身边的几座雪堆里响起。侯惟清带着士兵们迎了上来。
等到吴少阳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经不再是无边的黑暗了。眼前是朦胧的光亮,还有热气腾腾的火盆,药罐,水,饭菜,和满含惊喜的几张脸。如同所有书里都会写到的,吴少阳用迷茫的眼神望着这一切,迟疑地问道:
“我,我这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