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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在帘子边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主人的命令,小心翼翼问主子接下来是不是要回府。那人先是嗯了一声,这边厢才叫“起驾回府”,却听里面道:“慢着……不回府,皎原……给本王去皎原。”
车马当即调转方向,别的没什么,几个近身侍从当即傻了眼。也不知道这主子到底什么想法,这会儿已过午后,去皎原当天无论如何赶不回来,若说在那里居住,前头一点准备都没有,总不能让堂堂正亲王去住客栈吧。再说了,这会儿春光艳丽时分,想住客栈还不见得有空房。他心道今儿这位正亲王也不知道怎得了,从来不是变幻莫测的性子,可今儿先是突然说要见丹舒遥,而且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身份,要他想法子安排;这会儿突然又说要去皎原,更不知是什么用意。
近侍在外面忐忑不安揣摩他心思的时候,花子夜也是心乱如麻。听到马车凛凛辘辘的声音,在这阳春午后有那么一点犯困,可偏偏每次一闭上眼睛又是思绪万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升起探望丹舒遥的念头,难道是想要让他谅解这种“替罪”行为?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莫名其妙要人家为之送命,说一句抱歉难道能弥补,更何况,这两个字是不能从他摄政正亲王口中说出来的。
他相信丹舒遥什么都不会说,他是一个忠臣,会像忠臣一样泰然赴死;可是后代的史书会怎么说呢,也许会纪录说:苏台历两百二十四年正亲王花子夜决断贻误,京城被围,后杀大司马丹舒遥为替罪……
他叹了口气,想到大牢中这位前任大司马的话:“臣固然无辜无奈,殿下也未必轻松。顶罪担责也是臣子的义务所在……”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臣子……
两个时辰,车到皎原,帘外车马声不断、人声不断,他说“今天人怎么这么多?”回话是:“殿下忘了么,今天是拜杏花神的日子。”他轻笑起来,果然他忙得记性都差了,今朝是太学院和宫中皇子们都放假的日子,但凡有一点空闲有一点可能的,哪个不到杏花树下清酒一杯再拜许愿。
前代有诗云:十年荒草帝王冢,千古犹拜素月碑。
一度恢宏的清渺王朝已成前尘往事,以无数人力物力建造而成,穷极一国之力的清渺皇陵中那些帝王的坟墓,亡国之后不过十年就长满荒草无人问津。而在《清渺王朝史》上被赞誉为“万世人臣典范”的清渺最后一代大宰千月素那树立在皎原的碑,却直到几百年后依旧年年有人祭拜碑前。从千月素的碑建在皎原起,在她自杀殉国的那一天京城的百姓和那些士子往往成群结队前来祭拜,由于这是杏花的最后一段花期,便有将千月素看作杏花神化身的说法,故而也叫拜杏花。
车停在客栈前,他说“有请少王傅”,然后静静的等着。
渐有人声,他觉得不对,若是那个人必然毫不犹豫地掀帘上车,而不是如来人那般停在车旁。
“殿下,”声音恭谨平和,是那种十丈宫墙内自幼训练才能有的:“殿下,女官在殿上书记处。”
他抿了抿唇,冷冷道:“让她来见本王。”
日照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控制不住的吃惊:“书记邀女官夜宴杏林,殿下——”
“请少王傅到琴林别院来伺候?”
略一静默,车马又动,飘入车帘的是青年日照的一声“是”,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和与恭谨。
日照见到水影的时候她正舞剑杏花下,昭彤影则花下弹琴,他看的瞬间几有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还是当年的深宫明月夜,一个舞剑、一个弹琴,而君王含笑看。那时,她是尊贵无比的女官长,自云只在“君前、友前、月前”方肯剑舞;那时,正亲王寿筵上亲王世子心性轻浮,席间口口声声要她起舞作乐。她念正亲王寿筵,勉强应之,然世子竟取伶人衣饰示之;她能当场掷盘于世子身前,虽满席王侯公卿,拂袖便走,无人敢阻。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正亲王有请。”
收剑身侧,斜斜望过来:“亲王现在何处?”
“琴林别院。”
浅笑在唇边,又问日照可知亲王今日去过何处?回答说听近侍说到过天牢,然后就直接出城前来皎原。
她转头望向昭彤影:“依你之力,能为丹舒遥抒难否?”
她略一怔,随即哈哈笑道:“你说呢——”
依然是从后门走入,在他亲随侍从带领下穿过沿山而上的长廊,可见林木葱茏处有烛光闪烁。琴林家的溪山别业与昭彤影皎原别业的距离不是很远,只不过一个得水之浩荡,一个享山之深幽。山高林密难免车马难行,故而出发时还是斜阳向晚,抵达溪山别业已经掌灯时分。
不知道是这两天恰好没有琴林家的人来用别业,还是正亲王一到众人回避,一路行来唯听风过树梢、水滴石缝,间或鸟鸣山涧、时而浮云遮月。二十一岁的少王傅裙绣花开、鬓插芙蓉,身后是俊美的青年,永远在落后两步的位置,不紧不慢的跟随。
转过一个弯就是那个人的住处,檐角斜飞的五进房,高踞于整个别业之上,正是琴林家专门为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正亲王修建的。
她脚步一缓,低声道:“日照,你退下吧……”视线轻轻一转,对上青年担忧的神情,淡淡笑着回应了一下以作安抚。
挥挥手示意门前侍卫退下,举手推门而入。
青年的声音自重幔之后传出,不轻不重,他说:“王傅与旧友相处可好?”
回答是:“皎原之上,杏花春雨,自古为知己相逢、慷慨结义的好地方。即见故人,安能不喜?”
“王傅与少年故友把臂同游,却有人杏花时节要枉送性命?”
水影大笑起来,一时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在对方怒目之下平息,缓缓道:“枉送性命难道是我与昭彤影所害?”
花子夜怔了一下,多少也觉得自己这段话说得没道理,可又不愿意认错,挣扎了半天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道不是你给他埋下的祸根?”
水影知道他言下之意是说先皇驾崩前提拔丹舒遥代替琴林燕敏是出于她的劝谏。她投靠花子夜也有两年多时间,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两个人都避免谈及她女官长时代的往事;尤其不愿提及爱纹镜雅皇帝的总总政策。这时花子夜猝然提起,她虽然意外,倒也没有其他感触。索性自己找地方坐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才道:“殿下若是舍不得丹舒遥,也不是没有法子。”
“若是舍不得……嘿嘿……好一个少王傅,好生有情意的一句话。”
丹舒遥的堂妹自幼过继给没有女儿的丹家当家,她也是一位才华卓越的女子,自幼学习武艺、研读兵书,将兄长丹舒遥作为前进的目标。然而当丹舒遥二十七岁出任扶风军三位副都督后这位十九岁的丹家小姐就被宣召入宫,旋即宠冠六宫,两年后生下皇九子晋。然而这位端秀聪慧、精通文武之艺的丹惠妃正当在后宫受宠如日中天时却因病去世,其子当时还未满周岁。皇九子晋先后为恒楚皇后和琴林德妃抚养,爱纹镜雅去世前念及与丹惠妃的恩爱对这少年颇为爱怜,以少王傅水影为其司殿,并令晋对少王傅“行长姊之礼”。这样推算下来,晋王舅父的丹舒遥与这位晋王府司殿之间多少也有几分情谊。晋王这一年将行服礼,然而早在去年京城被围之前就按照皇族惯例外出游学一年,以便“了解民间疾苦”。苏台晋对这位年长五岁的少王傅兼司殿向来十分尊重,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丹舒遥下狱的消息传出时,晋王在永州一带和亲王处做客,还特意通过驿站传了封家书给司殿,请求她“念母舅为国征战二十余年,施以援手,免身死之祸”。这位司殿女官的回信却说“王服礼之后再问朝政不迟”。
水影结识丹舒遥更在成为晋王府司殿之前,舒遥为着外甥在宫中,对这位女官长自然恭敬有加。他是正直端方之人,紫千向花子夜提过这么一件事。某一次紫家宴席上,一群贵族提及不久前皇帝将年仅十六岁的文书女官提拔为女官长一事,某人对丹舒遥说类似于有皇帝恩宠就是不一样的话;更有一个刚刚进入军旅的青年故意冷冷的哼了几声说这种以色侍人的女人,居然要和她同朝为官实在是耻辱,还说想到日后每次进宫还要向她行礼就受不了,又问丹舒遥“将军可有同感否?”
他淡淡看了说话人一眼:“如何?”
“晚辈是说如将军这般功高当世、名震异国的人居然要向女官长那种女人行礼,实在让人感慨。”
他露出怪其言的表情:“女官长位在三阶,我等入宫向其行礼乃是礼法本分,有何感慨?”
“可是……那女人乃是以色惑人才有当今的荣耀……”
舒遥突然沉下脸,一字字道:“但知其人足以当其位即可,其余岂是我辈臣子当问?”
花子夜听到这个故事时自己已经是正亲王,当时点点头道:“大司马的确是宽容、公正的人。众人皆诽之人亦能见其才,众人皆赞之人仍能见其短;知人短长兼公允如此,难怪治军严谨天下闻名。”
故而丹舒遥对水影除了晋王这层关系外也算有一言之恩,而此刻水影说话的口气到像是此人完全与己无关,生死也不放在心上,因此花子夜说她薄情。
她娇笑起来望着花子夜的眼睛缓缓道:“王想要臣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若是王舍不得这个国家栋梁之材想要保他一条性命,这也不难。就算是王要留他在朝廷中继续效力,过些日子让他重担重任,也不是多么麻烦的事。一切但听王的意思,我就算是担心,又有什么用处呢?”
“若是本王要保他,又如何?”
“其实呢——王真的以为能轻轻松松杀掉丹舒遥?”
“混账……我要杀他做什么!”
“是是——是臣失言。王啊,朝廷不稀罕这位大司马,可有人稀罕。舒遥入狱以来没受过罪,其中有什么人在打点授意,王也是知道的。陛下下令之日,难道正、和两位亲王是虚设的?这个人情皇上终究是要卖的,关键是到底卖给哪位罢了?照我看么……王何不让殿上书记做成这个人情?”
“昭彤影——”
“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王觉得是让丹舒遥欠两位亲王一个救命之恩好呢,还是欠殿上书记一个人情好些?”
言下之意,丹舒遥是名将,自来对将领的控制是朝廷重中之重,朝廷向来害怕手握重兵的将军结党营私或者用兵割据;相对应的,也最害怕显贵们,尤其是拥有兵权和封地的显贵拉拢将军。而昭彤影,不管她有多么厉害,毕竟是一名普通臣子,而且还是没有背景的平民子弟;丹舒遥如果感激和亲王或正亲王,会成为她们的倚仗,甚至从此投靠;感激昭彤影,最多日后在朝廷上互帮互助,危难的时候也拉她一把。即便昭彤影是迦岚亲王的亲信,可毕竟,直接出头的不是迦岚亲王,丹舒遥要感激也是以昭彤影为主。
花子夜半天没有回答,就连“嗯”一声,或者点头摇头的表示都没有。
她看在眼里又笑了笑:“看样子,殿下是不舍得把这个天大的人情让给别人做了。”
“哼!”
“殿下若是想自己保下这个人……不,”她脸色一正,缓缓道:“若是想要让陛下自己来纠正这个错误,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两条路,下策是陛下自己承认对丹舒遥处置不公,放他出来给他应该有的地位;至于上策,那就要等机缘了。”
“机缘?”
“边关再起风云。我们做臣子的乘此机会为丹舒遥求情,陛下允其戴罪立功,等他有所成就后加以宽恕和提升,重新重用,也不失为良策。即留下这个人才,又显得陛下赏罚分明。问题就是,这个机缘恐怕不好等啊。”
她本来还想说“为了丹舒遥盼望边关出事,也有点大逆不道”,想了想又咽下去,心道就不要提醒一句反而讨骂了。没想到花子夜听了一点动气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笑了起来,水影心中一个激灵,暗想“该不会好的不灵坏的灵,边关真的出事了……”
果然,花子夜将一个册子往桌子上一甩冷冷道:“你自己看。”
打开,引起注意的第一个词组是“丹霞郡守臣某某”,还没看到正文心中先叫一声糟糕,暗叹这两年到底是风水不好还是怎么着,安靖居然多灾多难到这个地步。再往后看,待到合上折子,已经连苦笑都发不出,怔了许久才道:“这也太荒唐了……”
花子夜一声冷笑:“是啊,我也纳闷着呢。我们的朝廷大臣一个个都在圣上面前拍胸口,说漂亮话。什么万民敬仰,四海来朝,去年四海来朝到围了京城几十天。今年呢,万民敬仰得掠夺了官仓,抢了军饷。要是万民敬仰都要绝了扶风军军粮,毁我边疆要塞,动我朝廷根基,若是哪天不敬仰了,是不是我花子夜要颈缠绳索、白马素车?”
一时间她有点想笑,花子夜摄政这么些年,除了去年兵临城下时他暴怒过一次外,这还是第二次说这么刻薄的话。其实她还不知道这段话在卫暗如、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