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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当然低声劝说,卫方笑道:“京城里什么好地方没吃过,既然到了这儿,就尝尝本乡本土的东西不好?”侍卫们面面相觑,明霜到也不挑剔,挨着卫方坐下唤老板倒茶。日照从来只伺候自己的主子,赶着拉开凳子,这时卫方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有着“王傅”头衔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四位官那样可以随意让他差遣的。想到这里忍不住又要腹诽一番,朝廷里这些地位在他之上的人啊,将一个多年不碰朝政的文官丢到民乱未平的地方也就算了,既然都丢出来了怎么就不弄干净些呢,偏偏拖泥带水的,定了司制官职,却不收回原有的少王傅职务,一直到出京城为止也没有指定继任。
少王傅啊,那是皇子皇孙们的老师,苏台王朝崇文重教,讲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为了表示对王傅的重视,礼法上少王傅虽位在四阶,可是,纵见亲王不拜。受过她直接教育的皇子皇孙,不管日后多么高的地位,终身以师礼敬之,入王傅门要下车马,见王傅要起身、让座;平日给教育过自己的王傅写信,纵然对方已经卸任,做学生的也要以弟子惶恐起头,以弟子再拜结尾;而同一辈,没有受过直接教育的皇子们与王傅书信时也要口称弟子,不称封号,不过少了惶恐再拜四个字。当初传出这位少王傅与花子夜逸闻,也就是某一次花子夜送来一封信到太学院东阁,水影看了一半被太傅叫了出去,正好一名博士来找她问东阁考试之事,无意中看到桌上的信。倒不是有什么缠绵的话,只是没有以“弟子花子夜”开头,其后水影回来看完信面无表情塞入衣袖,这博士自此有了疑心就这么传出话去。水影和他卫方本来只差一级,加上王傅的地位,就算平了。此刻卫方有点后悔刚才没问一句,心想要是对方拔腿就走那就尴尬了,所以看到日照过来拉凳子心中一阵放松。
这会其实已过了吃饭时间,摊子上没什么人,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眉目倒也端秀,一边倒茶忙活,一边不停口的说话。见众人坐下,先用生意人特有的目光扫了一遍,虽然那女子衣饰更精细一些,可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判定最先开口的那人才是最要紧的,于是凑上去笑道:“这位爷是从京城里来的。怎到了我们这小地方,定是不习惯的紧吧?”
卫方笑道:“还好,我看你们这里虽说不上繁华,倒也干干净净,倒比我们一路过来看到的郡县更好。”
“怎么好了?”
“你看,你们这里都不见乞讨者,难道还不好?”
摊主噗嗤一笑,拿了一碗面往卫方面前一放,站在那儿道:“这您就不知道了。您想想看,西边大旱都三年多了,哪里能没有逃荒的。就算风调雨顺,这么一个城那么多人家,说不着总有些人家要天灾人祸,这世上哪有没乞儿的城呢。您今儿看不到,那是有原因的。”
卫方更显出好奇的样子,详问端倪。
“是这么回事,听说上次丹霞山里的人抢了关城。皇上一发火就把咱们郡守大人撤了,换了个新的来,听说就在这两日要到了。您说,哪个当手下不想在上司面前卖个乖,所以把这乞丐都赶出城了。不光这样,还叫人守住了几条官道,连逃荒的都不叫入城。哎,您想想,这逃荒的不都盼着过一个城池能讨到几口饭吃,官府这么一栏,又不知害了几条人命。”
看这摊主越说越起劲的样子,明霜笑着截道:“成了成了,面都糊了,还不给我们端来。”
几个人回官署的时候已经斜阳向晚,丹霞郡官员们都在官署等了大半天,都不知道这位新任郡守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即不传见,也不叫他们回去。一群人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的揣测着,好不容易等到有所动静,却不见人来,而是一个个唤到内堂说话。这边唤进去问完话,立刻有人候着送出大门。所候的官员从位阶低的唤起,这么着里头等的人越发紧张。尤其是单独被叫进去问了些要紧事情,问话的卫方又一脸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时,官员就难免会想可是前头那些个人顶不住已经说了什么,这么一来就软了下来。
卫方这一轮召见官员用了三个多时辰,待最后一人送出郡守府衙已经过了二更。明霜问一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那人揉揉额头道:“不吩咐了,老了,累得不行了。”
说罢望向侧座上的人:“司制觉得呢?”
那人微微一笑道:“属下与令爱共事多年,郡守大人直呼属下的名字既可。属下多年往返不过太学院东阁与晋王府,所学只是后宫王府内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而懂得也就是读书二字,乍然放到司制位上,干系一郡百姓的安泰,属下实在惶恐得很,一时也不知怎么下手,先看看再说,并没有别的想法。”
卫方笑着说了些安慰的话,待她告退后他一手支额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朝廷中的高官都知道花子夜这些年的亲信到底是谁,更明白这几年来出自于花子夜之手的政令起码有一半有这个年轻女子的意思藏在里头。至于之前,爱纹镜雅的圣旨里有几分是她的想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一直认为水影前来丹霞是出于花子夜授意,而原因,不言而喻,自然是不信任他。既然如此,她就该想方设法掌控这里的政务,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超然世外。
“我们的少王傅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呢……”
这么想着的卫方还没有意识到那个人也有“身不由己”的一面。
尽管有无数担忧,卫方此时最重要的还是担负起丹霞郡守的职责。也就在进入丹州的第二天一早,郡守府主簿明霜带着十几个人轻骑快马前往清平关。
卫方临行之间被和亲王清扬召见了一次。无非是说一些鼓励的话,比如本王封地与丹霞唇齿相依,格外盼望郡守能治理好丹霞,若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不仅有利于朝廷,也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等等。然后将明霜唤出来笑吟吟道:“本王这个书记聪明能干,就托付给卿了。”那一刻明霜尴尬到了极点,本来他就担心自己“亲王爱宠”的身份会被人看不起,可能难以在新上司面前立足。如今被清扬这么一嘱托,简直等于公开宣布“这是我的亲信,安插到你身边,你好自为之吧。”
故而明霜都做好了被丢到冷板凳上晒太阳的准备,没想到从出发起卫方就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事事与之商量。但凡公文起草,更是完全通过他的手。而一到此地,干脆把“微服探查清平关”的重任交到他手上,好像从来不曾想到过他是和亲王的眼线似的。明霜每一念及,也不知道卫方到底是真的高尚无私呢,还是太过天真。
按照卫方的计划,他自己将带领郡州署官在三天后“浩浩荡荡”奔关城而去,而明霜则带领他从京城带来的亲信,提前三天微服入城,将此地情况摸个清楚。这样卫方到来后就能快刀斩乱麻,免得被那些层层勾结、枝叶牵畔的署官们拖住手脚。
清平关距离郡治丹州大约有两百里地,明霜等人轻骑快马、昼夜兼程在第三天傍晚入城。但见这清平关果然是一场劫难之后的落魄模样,关城冷落,城墙、角楼、城门都有损伤。尤其是城墙,也不知道攻城时动用了什么东西,居然在东南角缺了一大块,此时用一些大石凌乱堆放着权当修补。城门口倒是盘查的特别紧,一群士兵全副武装。明霜一行人排了半天队才轮到检查,士兵们一搜之下看到兵器当即翻脸要抓人。几个侍卫都是京城呆惯了的,几个年轻男子刚才搜身时被两个女兵捏来捏去已经够生气的,再被拖到一边说是“盗匪”,眼看着就要拔刀杀人。还好明霜反应得快,先几个白眼丢下去镇住众人。然后陪上一张笑脸走向带队的伍长,嫣然一笑道:“这位姐姐,小弟是走四海的商人。当下世道不好,不敢一个人上路,请了这几个来保镖。您说,这保镖的哪能不带兵器,望您通融一下,我们可是苏台的良民。”一边说一边凑上去巧笑嫣然的将一锭银子塞到对方怀里。那人见明霜的笑脸已经醉了一半,再摸到银子,立刻哈哈笑道:“看小兄弟是读书人模样,进去吧。看好你这些兄弟,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象我们姐妹这么好说话的。”
明霜娇笑着应了,还顺手拖过一人道:“快给姐姐陪不是。”
那人也知道刚才是冲动了,顺着台阶赔了个笑脸,点头哈腰一番,一行人也就进了城门。待到内里,见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关城作为战略重镇就很少居民、集市,如今山贼刚刚破城掠夺,官府发了疯一样增派人手。满城就看到士兵走来走去,看到什么人不顺眼,随手抓过来喝斥,但凡有一点反抗,立刻拳打脚踢。至于看到容貌端正些的青年男子,更免不了调戏一番。明霜见这情形实在不妙,自己随行又以男子为多,于是向路人打听了一下,径直进了客栈。
进了客栈,一群人安顿一下到低下用餐,见这店子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吃饭,也没什么人来投宿。明霜也就找机会和店主搭话,这时就显出美貌青年的好处了,就算本来有所顾忌不想说,对着这么个俊秀青年的笑脸,也就撑不下去了。
清平关叫少朝破关的那一天是深夜,关城百姓突然听到杀声震天,还以为乌方又来进犯。胆战心惊的过了一夜,第二天开门,见到关城上飞扬的苏台旗帜已经拔下,换上朱雀捧日的旗帜,那是少朝的标志,让整个丹霞郡闻风丧胆的盗匪首领。
清平关百姓当然也听说过少朝的总总传闻,但他们位于高高城墙和重兵守护的关城内,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叫山贼统治的那一天。不过少朝虽然是山贼,却不见劫掠杀戮,手下军容严整一点不逊于正规军。他们当天就打开清平关粮仓,开始分发粮食。那时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听到消息的人,但见四面八方的百姓流水一样涌入关城等分粮。
少朝在清平关守了七天,退走也是在深夜,无声无息。第二天一早就听城外喊杀喊打,攻城的将军也不知道是惧怕少朝的威名还是想要显示一下精通兵法,一上来就动用了攻城用的铁锤,几下重击东南城墙就缺了一个角。这个时候将军们才发现城楼上实在是安静得太过分了,终于有人想到是不是贼军已跑了。派了士兵小心翼翼登楼一看,果然城楼上一个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掌柜也一脸哭笑不得,哀叹道:“这位少爷啊,不是我说,那山贼在的时候到不扰民。换了官兵过来,一家家的搜,一户户的抓,硬说我们分了粮食是山贼的接应。少爷您说说看,住在关城里的人哪个敢拿官粮、军饷,要真拿了的,还不都跟着贼军上了丹霞山,那都是穷的活不下去的人。我们有家有口有业,哪个敢做这杀头抄家的事,也跟着倒霉!”
明霜露出同情的眼光,结账时多放了点碎银子在桌上,又问:“掌柜的,那少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咱们也没见过啊,说什么都有。有说三头六臂的,也有说长的天神似的。其实呢,这人吧,还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明霜也哈哈笑了起来,又拉住掌柜低声道:“我来丹霞山收药,能不能找个识路的带进山去。”顿了顿补充道:“要能干的,千万别让我被山贼抓了。”
四月,京城早已是春末,花开浓艳暖风熏人,可一到清平关顿感天气凉爽,道旁花木还是一个月前的品种,山脚背阴处桃花正当时。到了晚上,一阵风过来还有几分寒气,便让临窗望月的人轻轻一颤,双手环抱胸前深深叹了口气。
这样的岁月好像也不是很远,那些转战四方、运筹帷幄的岁月,谈笑间强橹灰飞烟灭。那个时候人人都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那个时候,子郴陪伴在他身边,每当寒气袭人之夜,子郴总不忘亲手送上一碗热汤。有几次两人一起巡营,子郴看到他畏寒模样便会接下身上披……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第二个云门慕。
他叹了口气,让自己的思绪从子郴身上离开,心道:那人已然娶夫生子,从此和你再没有半点牵连了。
客栈房中坐听窗外风声呼啸,更有刁斗金鼓之声传来,明霜也不觉有几分惊动,拿出行装中的短剑出来擦拭,准备从此放在怀中以便防身。刚擦了没几下店主来说已经找到了他要的向导,问要不要见一下。
明霜叫他请进来,顺道叫来一名侍卫,然后将短剑就放在桌上,手臂自然的压在上面。不一会向导来了,见是一名青年女子,年龄也就是二十出头模样,眉目端正,唇角略略上弯带了三分俏皮。这女子兴许是走路急了,一进房连声叫热,明霜便笑着让她开窗。那女子看看了两人衣着,兴许是看出两个都不习惯此地气候,便只开了一扇窗,自己站在窗边吹风。
明霜看在眼里,心道此人虽一身村姑打扮,可这番举动倒是彬彬有礼,也就存了几分小心,不忙着说来意,先问她家庭背景如何营生等等。另悄悄示意身边人将其他几个侍卫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