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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原来和亲王殿下还没有忘记这位昔日的女官长。”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轻得连距离她并不远的明霜都没听见。眼前人突然又展颜一笑:“春天的皎原果然是个好地方,春雨皎原、秋风云桥,古人诚不欺我。十里杏花,满山葱翠,果然是人人都逃不出这份诱惑……”好像是在对明霜发表评论,目光并没有离开窗外,喃喃道:“好玩的事情要开始了,看来我还是在这房间里躲着为好。”
第一次到京城的明霜对京官和京城名门世家子弟的了解停留在苏台清扬空闲时零零落落提起的那些名字,认不出和前面那位少王傅几乎前后脚进入清雨楼的华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少王傅水影就是昭彤影所谓“抗拒不了春日皎原诱惑”的众多京城人氏中的一员。每年春天她总要到这里来走走,住上两三天才满意。若是看不到此地十里杏花,不在清雨楼上吃一顿饭就像是辜负了这一年的春。故而每一次过了新年,她都定不下心来,掰着手指计算杏花开放的时间,总害怕有什么突发事件会耽搁了行程,一定要到亲眼看到游人如织的皎原才落定这颗心。当年在皇宫中的时候难免身不由己,心神不定也是正常。可如今自己是闲散的少王傅,那太学院东阁多去一天不会有人赞扬,少去一天不会有人责怪,这焦虑的毛病还是一年必要发作一次,自己想想都觉得过意不去。
刚在可以俯瞰皎原的那一面坐下,小二还来不及上来招呼,就听一人嘿嘿笑着,一个一点都不好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啊呀,这不是昔日的女官长么?”
声音响得雅间里的昭彤影和明霜都可以清清楚楚听到,昭彤影往后一靠,微微闭上眼淡淡道:“琴林。卓,琴林家当家的二女儿,家中直系排行第五。”笑容清清浮现在嘴角,仿佛已经忘了面前还有一个明霜。
作为殿上书记想要知道自己隐居东山那几年朝廷中发生的重大事件并不困难。殿上书记是谏官,苏台王朝传统所有谏官弹劾官员或者劝说皇帝的奏折一式两份,一份提交皇帝,另一份存在殿上书记办公的天官莺台书库,供后代查阅。当然,不可能所有奏折都留档,有的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凛霜路八千(3)
的遭遇,甚至当场下狱处决乃至抄家灭族都不少见,至于奏折当然也被盛怒的天子下令焚毁。
她记得在书库中找到过这么一份弹劾。时间是苏台历两百二十三年春天——爱纹镜雅皇帝驾崩一年之后。当时担任殿上书记的琴林卓弹劾少王傅水影,说她昔日身为女官长却与皇子和宗室亲王有染,乃是秽乱宫闱。还记得她刚看到的时候摇了摇头心想那个人这些年的日子果然不好过,也不知怎么让她熬过来的。故而也充满兴趣打听了一下琴林卓的现状,一问大吃一惊,原来就是在两百二十三年春末琴林卓被连降四级,从三位殿上书记变成五位府官,且被丢到偏远地方。
这也算是典型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凛霜路八千”。
“琴林家总算在此次官员调动把这位五姑娘弄回京城来了,可惜啊——看样子两年多外放的教训还是远远不够。”脑海里浮现这种念头的昭彤影只能用“幸灾乐祸”四个字来形容了。
清雨楼上,刚刚还婉转飘扬绕梁回转的歌声停止了,二楼大堂中所有人都被那两名女子之间涌动的敌意感染。
水影微微扭头道句:“原来府台大人回京了,多年不见琴林家的五姑娘风采依旧。”
一开口就提让琴林卓愤怒了两年的事情,旁边的人不知道原委也没什么,陪伴在水影身侧的青年到吸一口冷气。
“嘿嘿——托你的福,在穷山僻壤两年多总算重新看到皎原春色。”
“哎哎,看样子,果然是穷山僻壤——偏远的让府台两年多就把京城的礼节规矩忘得干干净净。”
在包间听壁的人对这场最后变成一场闹剧的事件虽然只能听到一半,事后说起时都一致认定琴林卓虽然不像话,可另一个也绝对不是无辜的,甚至有人说那个人才是故意撩拨挑起事端的。昭彤影在此过程中一边听一边愉快的享用美味佳肴,间或还不忘招呼自己的客人,开两句玩笑。而打断这份悠闲的是琴林卓口中吐出全场皆闻的四个字“狐媚、娼妇”,这四个字一入耳昭彤影立时起身叹息道:“看样子今天是要怠慢明霜公子你了。”正要掀帘而出,又是“啪”的一声,也不知道哪一个人挨了一巴掌。
刚刚放下手的昭彤影还没从接下来某个人的咆哮中推断出到底哪一个受了这一巴掌,但听铺天盖地“犯上、放肆”的叫骂中夹杂着一个沉稳的声音,说得也是“放肆”这两个字。奇妙的是,这个声音一传出帘外顿时一片安静。
如果说明霜突然改变的脸色还没让昭彤影想到来人身份的话,紧接着想起的声音也算为所有人解惑了,那是水影清雅平静的声音,说的是:“和亲王殿下金安。”
昭彤影闻言一笑,再不迟疑,掀帘而出。
和亲王苏台。清扬是爱纹镜雅皇帝长子,原本该是尊贵无比的身份。只可惜这位皇长女的生母并没有显赫身世,清扬是苏台爱纹镜在当太子巡视边境时与随侍宫女所生,是时爱纹镜甚至尚未服礼。当爱纹镜得知宫女怀孕时大惊失色要让那个女子堕胎,当时的正亲王苏台明祺想要拥立皇长子玉梦,立即将此事上报皇帝,要皇帝更换太子严惩爱纹镜。可就在这个时候传来皇帝病危召诸皇子回京的消息。爱纹镜将这宫女留在当地,自己飞马回京,入京第二天皇帝驾崩,他一跃为新君,这个皇长女也因此保了下来。年轻的皇帝并没有给一度受过他热情的宫女地位,相反的爱纹镜也知道未曾服礼却让宫女怀孕在安靖是违背道德世俗,世所难容的行为,故而赐死那宫女并将清扬归入刚刚册封的恒楚皇后名下。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皇女,皇后自然高兴不到哪里去,帝后之间常年不睦,这也是一个原因。
这一年二十九岁的清扬是一个典型的安靖国公主,自幼饱读诗书 、文武兼修,无论在政治才能还是学识上都不逊色于前皇太子迦岚。
昭彤影任殿下书记时与清扬也算有一些交往,此时站在门边望过去,见她并没有穿亲王的服饰,看样子也来了一段时间,应该和她一样在包间内听热闹。目光微微一扫,正好处于矛盾中心的那人也转头看过来,两人目光一交都是淡淡一笑。后者旋即移开,复望向清扬一边道:“打扰和亲王殿下,是水影无礼。”
清扬哈哈笑着说了几句王傅不用多礼,然后脸色一沉喝道:“琴林卓——”
被点名的贵族女子一个激灵,只听紧接着两个字“拿下!”
她淡淡说:“把她送到琴林映雪那边,问她到底怎么教管自家女儿的。这是连当今圣上见了都要称一声‘王傅’的人,她家的女儿倒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口一个狐媚,本王看来琴林少司寇还是该把女儿送出去当几年县官才好。”
昭彤影差一点笑出声来,心想好,这一下又连降四级,不知道琴林家这一次打算把帐记在谁头上。想着丢了一个眼色过去,心道“做好的台阶,王傅你就往下走一步吧,现成的人情,不做白不做啊”。哪里想到那人本来还看着这边,和她目光一接索性侧过头去。也就这个时候楼板上脚步声急,一个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琴林卓一见她眼睛一亮叫了声:“三姐救我——”
来人狠狠瞪了她一眼,并不理踩,先走到苏台清扬面前深深一礼,又低声说了几句求情的话,说的在情在理、不卑不亢。清扬笑了笑道:“你家这位四小姐并不是对本王无礼,本王倒是无所谓。”
这人转过身到水影身边缓缓道:“舍妹无礼,在下也不敢请王傅原谅。但盼看在正亲王妃面子上,今日就放过舍妹,在下必定回报当家,严惩不贷。”
从踏入清雨楼见到琴林卓那一刻起,这个年轻女子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笑容,先看看和亲王,目光一转又落到自己身边那名青年男子的脸上,刻意在清晰的五指印上停了一下,这才望定琴林家的老三,缓缓道:“拂霄言重了,一点点误会而已。说来也有水影的不是。”
来人又行了个礼:“也容我代舍妹向日照道歉”,随即对她身边的男子笑道:“过两日我备一份礼给日照你压惊吧。”
水影嫣然道:“这倒不必,他当不起。”目光一转:“走吧,我也没胃口了。”这句话是对那唤作日照的青年说的。
昭彤影发现明霜一直没有出现,显然是不愿意见到清扬的缘故,虽然心中有一些疑问,却也不打算立时去弄明白,眼见那两人往楼梯口走去,立刻往最近的小二手上丢了一锭银子说一句“多的是你的赏钱”就匆匆追了上去。
“水影——”
皎原清雨楼下,落茵铺地,流水萦绕,青年女子在水畔回头,唇边有笑目光温柔。
她说:“许久不见了,昭彤影。”
一瞬间,宛然时光倒流。
三年前,她在皎原送她归隐,那时秋风落叶,她站在官道上看马车辚辚远去,而她探出身来招手。
一挥手间,送走三年友谊,也送走她们华彩的少年时代。
如今她在皎原叫住了她,而她嫣然回首淡淡问候,宛若三年时光不过是三个昼夜,而她们还是当年出同车、入同席,携手笑傲王侯,夜半长坐殿阶的知交好友。
照着昭彤影的想法,原本一进京就要去探访这位昔日知交,然而当时她身为迦岚幕府首席幕僚,事情多的恨不得能不吃饭不睡觉,只能一天天搁下。等苏台迦岚封了正亲王也坐稳了大司马这个位置,而她自己排除万难得到殿上书记职位,终于重新被苏台朝廷认可后却不急着去登晋王府的门。
原因无他,时间越多,听到的知道的也就越多,而知道的多了就会发现种种不便。
当年她放弃春官职位挂印而走时不止一次劝她与自己同行,她说你当了这么几年女官长处置了多少人,哪个背后没有几名四位以上官员撑着;还有,你在先皇面前说话有分量,多少人求你救人,你又应过几桩?而且,又有多少人是在你一句话下送了命?不错,那些话都是清心殿、栖凰殿夜半无人时,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留在京城往后步步艰辛,何不与我一起退隐山林,从此笑傲烟霞,不比京城愉快的多?
她每一次但笑不语。昭彤影只当她不愿意从此靠她这个做朋友的度日,劝了几次没有回音也就作罢。隐居南山时候并不乏京城来的消息,正道的小道的,第一年那人果然危机四伏、步步惊心,听得她都为之惊心。可打从第二年起一切变得四平八稳起来,那时她还想果然不愧为昔日的女官长。然而说的人总有奇怪的表情,等她再往下打听便知道所有的原委都指向一个人——正亲王花子夜。
提到少王傅水影这三年多的日子,人人都称赞一句“才华卓越,不负盛名”,再往深里就颇多忌讳神色。待到酒后,交情深的难免透出一两句,最常见就是苦笑着摇摇头说一句“少王傅啊——那是正亲王殿下倚重的人。”
那种神情恰如当初这个十五岁的后宫女子杏花得攀、琼林夜宴时同科投过去的目光,他们在旁人看不到的时候小心翼翼拉你道边上,然后斜着眼压低声音说:“那个人啊——那是今上宠到天上去的人……”然后是非常非常暧昧的笑容。
水影含着笑容走到她身边:“怎不见你带来的人呢?”
“我……带来的人?”
“适才清雨楼上,你身后珠帘数次欲掀未掀,我还在想昭彤影的新欢怎么是如此害羞的人了?”
“啊,皎原邂逅罢了,并不相识。”
“哦——”略一皱眉,突然一笑道:“你好大胆,连和亲王殿下的人你也敢招惹?”
“怎么说?”
“欲出不出,必定是在场有不想见或是不能见的人。琴林卓什么眼光我们都知道,她看上的人你连多看一眼都不愿。这么说来,只有——”
“水影——”她故意沉下脸:“这可是一个无辜人的清白哦。”
两人并肩而行,行过夹岸杨柳,昔日深宫之中能够坐在清心殿前台阶上,畅谈古今、纵论国事,点评天下英雄、笑傲世间王侯的这两个年轻女子,再度相逢能够找到的话题也不过就是别后如何如何。
转眼,斜阳向晚。
一直跟在后面不打扰那两人说话的青年日照走上前轻轻道:“女官,您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们回客栈吧。”
“何必住什么客栈,我的皎原别业入不了你的眼了?”
“你说——方便么?”她淡淡笑着:“各为其主之后,我……还能下榻在你的皎原别业?”
“此话怎讲?你我同朝为官,主只有一个——宝座上至高无上的那一个,怎么叫各为其主?”
她冷冷一笑转头道:“日照,我们走。”
“水影——”
“若不是各为其主,昭彤影怎么会在我面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你呢——你心中又是怎么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