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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蹄影之下,那宋城督昂起发青的面孔,眼球上晃动着杀戮的人群,万般错愕之后,最终凝固成一个哭笑不得的神情。
(十五)
慕容冲在白渠大战后次日一早前往长安。因为大部骑兵都被高盖带走,他手边只有韩延的一万骑和原先慕容永手下部分骑兵,余下都是步卒,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得很快。这一路上来,并没有接到高盖军中的消息,虽然接连击溃一些秦军散兵,可也未能找到符坚的明确行踪。臣下都道秦军新败,高盖身边俱是精骑,人又持重,便是小小遇挫,也不至于出什么大岔子。慕容冲其实也是这般想法,但是总有挥之不去的忧虑,如同此时满地翻浆的泥泞,沾乎乎的,裹在了他的心上。他终于忍不住,冒着再度分兵的危险,从不多的骑兵里面,拔了三千骑,命慕容永率领,前去探看。
三日之后的夜里,慕容冲被叫醒,看到的是慕容永苍白的面孔。
“全军覆没?”慕容冲倒后几步,跌坐在毡上,两眼有些发直。
“是,尚书令本已经攻入长安城,可是却让窦冲和李辨前后夹攻不得不又退出来。他不死心去攻渭北诸垒,想截断符坚逃归之路。可符宏早有准备守得极严,一时未能得手,符坚归返又极快,竟让他们合围上了。”
慕容冲听着慕容永犹喘息的禀报,不自觉地晃了晃头,将凌乱的发丝甩到了敞开的上衣领内,似乎希望自己还在梦中。他茫然道:“他死了吗?”“不,”慕容永道:“尚书令被臣救下来了。”“还活着?”慕容冲此时已经醒得清楚,不由勃然大怒,起身喝道:“他还活着干什么?”“皇上,”慕容永应手势给他取过甲胄来,道:“他此时正在帮臣挡住一伙秦军,让臣能得以来报讯,秦军前锋距大营已不足三里!”
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是因为震惊过度,慕容冲倒没了言语,急急甲出帐。这时圈中入眠的万马已经被不祥的气息惊动了,此起彼伏的嘶鸣在冷冽的空气中荡开,由前至后,一座座帐蓬在诅骂与询问声中揭起了皮帘,兵丁们不稳的身形中犹残有三四分梦中意味。
慕容冲将情形赶紧对着赶来大帐中的将领们说了,下令做好准备迎敌。营寨两侧本已扎下拒木鹿角铁藜蒺和陷马坑,他便让长矛兵在其后布阵,将所有的弩弓都集中到正面秦军出现的方向。
随着他一声声冷峻而略带躁意的喝斥,大营里顿时如同蜂巢蚁穴般动起来。这时敌情不明,尚还不得知秦军来了多少,若只是与秦军前锋猝遇,那手头骑兵尚可一战,若是符坚大军已到,便只能据阵地坚守了。慕容冲见兵丁们虽然慌乱,但还是大体有条不紊的完成了他的意图,于是略点头,便对慕容永道:“由你去领骑兵营……”顿了一下,似乎是方才想起的加了句,“韩延的副将若有丝毫推阻,便杀了他夺过兵权来!”
慕容永迟疑了一会,方才答道:“是!”他心中打鼓,觉得慕容冲此时疑心也未免大了些,若是在这当中还闹起内讧来,只怕是要一败涂地。好在韩延的副将并无什么异议,很干脆地道:“未将听从左将军之号令!”慕容永方松了口气。数万骑兵牵马上马的嘈杂正烈,谷口方向,已有一彪人马急啸而来。
随着慕容冲的一声清叱,弩弓的弓弦被全力压下,弩箭化作密不可分的一团厉风,向着秦军裹卷而去。前头的秦军象迎面撞上了透明的冰川般,硬生生地从马上跌下。在打头的二三十骑混乱成一团后,秦军发觉了燕军已做好准备,于是拨转了方向,从侧翼削来。
两翼矛手在数千骑轰地声中,忍耐着恐惧,将长矛竭尽全力的刺出。飞跨过前面的陷坑拒马枪的少许悍骑被串在了矛上,矛兵们自身也被那加力狂奔后的巨力震得狂吐鲜血,胸口深隐下去,然后两肢亦曲,在连串的“格格”声中,破碎扭曲后软倒于地。受伤的秦军马匹疯狂的翻腾,将深扎入地下一尺的拒马枪也踹得松动起来。
慕容冲立在搭起的台上,一眼也不去看就在咫尺的攻守。他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环视四方。此时最要紧的是能判断敌军有多少人马,能战能守只在一念之间。秦军的冲锋已是三度,原先坚固严谨的阵地了开始有了些残破之处,只怕是很难再度抵御骑兵的下一波攻击。慕容永第二次让人向他请示是否要骑兵出击,他见只这支人马,不过六七千的样子,再无旁的异象,终于下定决心,道:“出击!”
忍了许久的燕骑从箭阵中一跃而出,秦军因为连战不克,声势已沮,在锐气方盛的燕骑冲锋下,有些抵挡不住,收缩后退。慕容永看着眼前状似纷乱的秦骑,有了一丝犹豫。这些秦兵虽退却并不见彼此阻挡,自相践踏,不知是否在引诱自已追上去,但如有击溃敌军的时机误过,只怕就再也脱身不得。他一时难以决断,便没有强行勒止手下兵将。燕骑正尽情斩杀散落于后的敌人,已冲去三四百步距离。突然谷口中又有秦军杀出,慕容永身上一痉,怒喝道:“快!快!撤回来!”然而两支秦军恰成钳势,正是最有利于利夹击的方位。慕容永手在发抖,近乎绝望地看着那谷口中冲出的秦军,向自已照面逼来。
可就在这时他觉出了有些不对,一名燕兵本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埋伏吓得不甚灵光,那打头的秦军可以轻易将他一斩而落的,却在紧要关头歪倒。那燕兵乍过神来,胡乱递出一刀去,秦军居然应刀而落。燕兵看自已手中的刀,上面点血未沾,不由莫名其妙的呆住了。
那些秦军起初看来是为了防止箭阵而显得散乱的阵形,这时却让慕容永心头生出一丝不实在的欢喜。而这丝欢喜,在看到又一队骑兵追逐着从谷口散出的秦军而来时,迅速的膨胀起来。而当一支箭从一百五十步远处射出,挟着“呜”地尖呤,贯入一名逃窜秦兵后背时,慕容永终于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颜,撮指在唇上,啸歌一声。
谷口处有悠长淳和的一声哨音回应,然而与这哨音的节拍绝不相合的,是连珠似的箭支,迅如电掣,支支扎入逃窜的秦兵后心。“刁云!”慕容永心怀大畅,这箭射得如此有力,他的伤势想是好得差不多了。
慕容永放声大笑,喝道:“跟我来!”于是率军衔尾追向先头的那队秦军。而刁云亦向那秦军侧面奔袭,放任那些原在谷道中埋伏、已经溃散的秦军没头苍蝇似的撞到严阵以待的燕营箭阵上。
这时慕容永与刁云两军夹击,恰如方才秦军对慕容永之势,不多时就已杀得秦军大溃。慕容永在混乱成一团的秦军后阵来回冲杀,已经毙敌逾十,终于消去一腔闷气。他看到刁云的皱眉喝斥的面孔,一面叫一面冲上去,却见刁云正在与一名秦将打得激烈。慕容永方才隐约觉得那秦将有些眼熟,就听到他暴喝一声,舍了刁云向自已扑来。慕容永先怔后笑,吹了嘹亮爽脆的一个口哨,拍马上前接过他的一枪,道:“是平原公么?久违了,贵体无恙呀?”
“小贼!”符晖两眼中似欲喷出火来。两枪在空中紧挨着交错而过,竟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慕容永却不想和他拼命,撤骑让开,口里却不肯让步,嘻笑道:“那日灞上一别,未能拜领平原公的赏赐,小人一直愀然不乐呢!”
这言语让符晖面色苍白。他一言不发,手上却是一枪紧似一枪,向着慕容永周身招呼而去。符晖不受激,到是慕容永自已想起当初符晖在郑县一战后对他的千恩万谢,越想越好笑,不知不觉有了些心浮气躁。符晖觑准一个破隙,斥喝出枪。慕容永竟没能招架住,眼见那一点如萤的枪尖向自已眼上飘来,不由大惊,全力下鞍侧身,一时间只听得到枪尖劲刺的尖鸣。突然杀气一顿,他听到在一旁掠阵的刁云惊叫出声,符晖闷哼退开。慕容永的马匹带着他连连退开十多步,方才能让眩晕的眼睛清明起来。他看到挡在自眼前之人,却不是刁云。他先是一怔,继而又是大惊,叫出声来:“段随!”
那人回身,胡子掩了半边脸,甲胄全无,战袍脏乱不堪,象从野人堆里爬出来的,果然是段随。他大模大样地笑道:“自然是老子,否则谁救得了你这条小命!”刁云跑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背,看他无恙,僵硬的两颊也平缓下去。慕容冲有一肚皮话,这却不是详问的时机,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合兵一处,欲要将这支秦军整个包围起来。
符晖己知不敌,万分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拨马返身逃走了。他的衣甲在前面乱马纷纷中浮现了两三下,就不再看得到了。追逐出了三四里地,依然未能将他们聚歼,刁云唯恐有失,便向段随和慕容永提议收兵,两人斟酌了一下,便也同意。
回去的路上,刁云和段随把事情和他一一道来,原来段随那日与慕容冲失散后,不敌秦军,带着一二千人落荒而逃。符坚急着去追慕容冲,也没有费力搜杀他。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泾阳境内无所事事的闲逛,顺便也收拾起了二三千散兵。刁云本来是和小六等几人躲起来养伤的,恰符坚败退,从他们藏身的地方经过。他们几个休养两三日,多少好了些,便潜蹑于后,与段随相遇。他们得知高盖大败,于是也兼程赶来通报,正好撞上了那支理伏在山谷中的秦军。
慕容永突然想起来,急问道:“那尚书令呢?他方才在那边为我们挡住了秦军,你可救下他了?”“救是救下来了,就只怕他情愿我们不能救他下来。”刁云叹了一声,他伤势未愈,面色本就黯淡,此时更加难看。段随在一旁道:“胜败仍兵家常事,皇上自已也打了败战的,不会责他过甚吧?”慕容永听他口气,看他满腮乱颤的胡须,觉得他对于慕容冲在仇班渠中扔下他逃走,总有三四分怒气难消。这连刁云也听出来了,他道:“当时情形,你又不是不晓得,若不是皇上一走,引得秦军追去,你又如何脱身?”
段随住了声,慕容永眼前亮堂,他抬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营寨之前。他们下马,交给兵丁侍弄,再走上几步,就见到慕容冲负手立于寨门内一箭之地,眼神变幻不定,高盖跪在他面前,浑身浴血。小六站在高盖身后,一幅惶急无措的神情,见到他们几个,方才略为松了口气。
“请皇上赦尚书令之过!”慕容永刁云和段随三个一齐跪下,大声道。
慕容冲本只是静静地瞅着高盖的,却好似被这一句求情给激怒了,眉心皱起,瞳仁的越发黑不见底。“你倒还有命回来!”他咬着唇笑,不紧不慢也不大声地道:“朕交给你的三万鲜卑子弟呢?他们现在在那里?”
“请皇上杀臣以儆效尤!”高盖话声干涩,象一个字一个字从磨出来的,慕容永看到他的身下,有一团污迹在渐渐扩开,随着那污迹的来源看去,他捂在胸口的手上,鲜血一缕缕,分外醒目。
慕容冲在他身边来去转了两步,盯着高盖,气息粗重,“杀你?杀了你就能赔回我三万大军?你有这么金贵?你走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一击不中,休要恋战!你倒好,你本事大着!有主意!好气魄!这个位子,你来坐好了,我那里敢处置你呢?”他一句接着一句,愈说愈急,辞气尖刻,慕容永不由起了个念头,“倒底是兄弟,他训起人来,倒是和慕容泓不差什么。”
不由想起来,他从未见过慕容冲这么对手下人不留情面。慕容永抬头看他神情,只见他颧上和唇上泛起红晕,瞳子黑亮,正是痛快无比的样子。他突然起了个念头,“似乎他很愿意有这次败绩可以用来斥责高盖似的”。这念头荒唐无比,他马上摇摇头,从脑子里甩开了。
慕容冲这番申斥,旁边的人听着,都有些不平。因为低估了秦军回长安的速度,方才是致的根源——这却是慕容冲自己的失误。可高盖却不置一言,他慢慢抬起脸来,好象在苦笑,眼底深处又隐含一丝忧愁,面孔苍白镇定,无怨怼亦无羞愧,有种近于死的宁静,似乎那些话,一句也没有听到他耳中去。刁云实在听不下去,起身一步,道:“皇上……”
就在他的话声里,高盖保持着那种神情一寸寸,歪倒在地上,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他似的平缓安然。“尚书令!”周围的人一直惊叫起来,打断了慕容冲的喝斥。所有人都向上一次,却又顿住了,眼光一齐凝注在了慕容冲身上,他静默立在原地,似乎余怒未消,又有一丝犹豫。
高盖胸前的血迹在地面上愈洇开,有什么绵柔透明的东西覆在了上面。慕容永觉得鼻尖上一凉,他用指头捺了一下,放到眼前,见是半粒未化的霰雪。抬头去看时,薄软的雪片如轻纱似的,已经一重重半掩了峡谷丛林,越发显得幽暗冥深,凶险莫测。
“又下雪了!”慕容永好容易能找得出话头来,他状似轻松的上前行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