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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号特工-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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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疲倦地倦在铺上,想起卅四说过的话:“你可能对上的最可怕的对手——代号湖蓝。他年轻得让你吃惊。他是军统放置在西北的头号人物、劫谋的头号爱将。我们中情部的同志都把他当成神经质、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可真正贴近他的内线告诉我,他擅长的不光是杀人,更擅长不杀人来达到目的。他是个不拘一格的一流特工,又很有治理的才能和快刀斩乱麻的铁腕。他是劫谋在还未成势时收养的孤儿,也是劫谋费尽心力培养的唯一一个。他几乎秉承了劫谋的所有素质。我从没见过他,但我收到的情报让我觉得,劫谋在他这个年龄时远不如他可怕。情报里说劫谋一直希望把湖蓝培养成像他一样无情无欲的人,如果那样的话,几年后我们要对付的是两个劫谋。一个已经够我们受了。”

零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湖蓝的对手,也不是要和他对垒,他要做的,只是跑到湖蓝眼前让他干掉自己,只不过尽可能晚一点,尽可能多吸引他一点注意力。零闭上眼,嘴里用一种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卅四,要让我们死得有点价值啊。”

然后他立刻像是真的睡着了,因为听见掀门帘的声音。

阿手进来,看他睡着了便蹑手蹑脚的。零决定继续装睡,阿手打量着了一会儿,开始叫他。零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

“吃饭了。”阿手说。

“我没钱。”

“昨天晚上的老爷来过,他说你吃住,记他的账。”

“昨天晚上的老爷?”

“就是付了几块银元,把店里打得乱七八糟的老爷。”

零大悟,那是果绿。

“但是你不能走,你走,他烧店。”阿手说。

零因为这话而茫然、苦涩。

“老爷吃饭了。”

“我不是老爷。这里没有老爷。”零苦闷地边说边出去。

18

暮色中的三不管。

一辆卡车停在营门外,门并不宽,车屁股堵住了整个大门。

湖蓝站在不远处看着,并不搭理从车上跳下等待他命令的军统。他转身对着镇子喊:“粮食来啦!乖乖儿的!我会让你们日子好过点的!”他走过街道时,镇民闪避不迭。湖蓝身上有着净街太岁的气质。但他走过之后,镇民从龟缩的家里出来,希冀地看着那辆车。谁也断不了对生存的渴望。

湖蓝回他的西北大饭店。

果绿迎上,仍是那种透骨寒的表情,他像是永远在看着湖蓝的一举一动:“明天真要分了所有粮食?”

“恩威并重四字大有讲究,拿枪顶人脑门时也要让人觉得还能活下去,让他感激你没开枪,还给了衣食。人身上有开关,动这个成了反叛,调那个便成了奴才。如果我们能让三不管的人过得比延安还好,三不管就永远是我们的。”

“这是劫先生说的话,先生是没错的。”

湖蓝听得出那弦外之音:“那我错在哪里?”湖蓝说完了便走开,也不等回答。他在巡视,很短的时间,中统曾经的酒肉窟已经被改造成军统在红白交界地的情报重镇,电台在收发,信息在整理,窗口放了对荒原的监视哨。湖蓝终于在二楼的窗口前站住,看着对面的阿手店。

果绿跟过来站在他身后,他知道湖蓝厌恶,但仍说出自己该说的话:“先生来也会把粮食分下去,可那是手段,不是同情。你同情了,你错了。”

“我不会同情这些下九流的贱民。”

“这话不实,对敌你是活阎罗,对没有还手之力的人你可有点好过了头。”

湖蓝瞟他一眼:“少他妈废话。”

“不是废话。先生一向希望你心如止水,可这趟出来你已经屡屡违反了。”

“你是来协助我还是监督我?”

“监督也是协助。”

被冒犯的湖蓝极具攻击性地瞪着果绿:“对先生以下的人我都可以就地处决,不问理由。”

果绿仍是无动于衷的表情:“你不会公私不分,我也是公事公办,你不会这么做。”

湖蓝终于转开了头:“你很讨厌。一副报效党国的臭脸,其实谁心里都在转着自己的念头。我从不去喊那些,这世上我要对得起的人只有先生一个。”

“先生对你不止这点期许。”

“滚开。”湖蓝喊,“好好盯着一号,我会很愿意看到你出错,然后公私分明地处决你的。”

“谁是一号?”

“三个目标,一号在对面,名叫李文鼎,似乎是砧上肉,可东西最可能在他身上,我们就不好动他。二号马逸林已经出关,我相信他的张扬只是烟雾。”

“还有三号?”

“三号是从窗外一枪干掉日本鬼子的人,他用勃朗宁,射击位置应该就是这栋楼,当时我们和鲲鹏的人在这里混战。”

果绿没说话,掏出自己的枪,他用的就是勃朗宁。

湖蓝摇摇头:“这枪好带,军统中统老共都用,从这上面查不出什么来。先生现在想要的是那东西不是人,你想办法把一号从头到脚查一次。”

“是。”

“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会儿。”

果绿默然走开,走下楼梯时,听到隆庆正雄的惨叫,从逮到手后军统便没断过对他的刑讯。果绿站住,一个刑讯者从他身边匆匆跑上楼梯,他的手上带着血。

果绿开始挑选要随他办事的人,军统的风格一向是各司其职:“绿组的,过来这边。”他和过来的几个人在昏暗的楼梯口低声交代着,听不到什么,反倒是楼上湖蓝和刑讯者的声音传得非常清晰。

刑讯者:“老魁,隆庆正雄又死过去了。”

湖蓝:“治好他,继续。”

刑讯者:“这样他怕是撑不过明天。”

湖蓝:“哪怕撑不过今晚,在他死前我要知道他来干吗?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

果绿把诸事交代完毕,站在窗前看着对面黑漆漆的阿手店,里边闪动着暗淡的光线。

阿手店的二楼上,零端着油灯,站在远离窗户的位置。在他的视线里对面的店子灯影幢幢,一楼窗前的果绿,二楼窗前的湖蓝看起来如同夜色下褪淡的鬼影。

“举高点,老爷。”

零把灯举高,以便阿手往被打得蜂窝般的墙上补泥子。军统和中统的一场大战让这店子更残破了。

阿手放下了补墙的工具,去拼凑一张被打散了架的桌子。零将油灯放在旁边,拿起锤子帮阿手把拼凑起来的部分一点点钉上。

“谢谢老爷。”

“别再叫我老爷了,求求你。那些让你活不下去的人才是老爷。”

阿手愣着,一直等到零钉完了他才开始哭泣,是那种乡下人似的抽噎的哭:“他们架打完了,这店也完了。修店要很多钱,这几年就算白干了。”

零拍拍阿手的背:“阿手阿手,你姓什么?叫什么?”

“古月胡。爹生我下来看看我的手,说就是个干脏活的手,人不会记你名字,就叫阿手,阿手好记。”

“胡阿手,别哭了。”

“爹跟我一直在攒钱,攒到我四十的时候就能买个女人。”

零苦笑:“买?”

“有得买就不错了。百子坡有个寡妇,麻脸,可还能生养。这地方女人金贵。买来生个娃,有娃就有后,我跟爹死了就有人上坟了……现在店砸了,又要延几年了。正经的闺女买不起,寡妇也要被人买走了。我今年三十九了。”

零忽然发现其实阿手很清秀,他实在不该是这样像家畜般活着的人。零轻轻地说:“阿手,人不该这样活的。”

“这地方就这个过法。”

“去延安吧。你这样的人在那里能好好过日子,你手脚勤快,能干又肯干,会有女人看上你,帮你生娃帮你暖被窝,不是用买的,她真喜欢你。你会有新的房子,自己的地,在地里跑着自己的娃。你活着时看着他就高兴,不是为了死后有人上坟。”

“那不是过得像老爷一样吗?”

“是过得像个人样。”

“你在延安有房子和地?自己女人自己的娃?”

“我……没有。”零苦笑。

“你没有你就说我会有?我不信你说的。我乡下人,不懂啥道理。就知道一个事:老爷都是吃肉的,我们是羊,羊吃草的。你也是吃肉的。”

“如果你想说老爷吃你们的肉,那我是吃草的。”

“你杀人,杀完人没事,你来第一天我想你活不过天亮,可好多人死了你还没死。能在三不管活下来的都是这种人,这种人都是吃肉的。”

零笑得苦涩非常,他看看自己,想要离开。

“你去哪?你要跑了我跟爹就都要给你赔命了。”

“我觉得我很脏。想去洗个澡,你要看着吗?”

阿手看他半天才摇了摇头。

零下楼,挑水,倾进后院里的木盆。零用手试了试水温,给冰得打了个哆嗦,然后脱衣。零先掬了水拍在身上,每一下都叫他哆嗦得几欲鬼叫。零咬了咬牙把自己放进水盆里,一瞬间他几乎跳了起来,他蜷进水里,盆和着他的身子一起颤抖,在地上硌出响声。零用一个胎盘里的姿势蜷缩在冰寒透骨的水中,望着天上的月色。月色很清澈,冰到骨头痛的水让他的肌体紧张,却让他的精神多少天没有过的放松。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牙关里的咯咯声把好好一首五言肢解成了支离破碎的字眼,零苦中作乐的声音在月色下听起来像是呜咽。

阿手刚从楼上下来,店门轰然倒下。

一群军统一声不发地冲了进来,敏捷而寂静,迅速占了阿手店里所有的空间。

果绿这才迈进门来,扶起摔倒的阿手,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宝店有三个人。那一位呢?”

阿手木木地看后院的门,果绿也听见了那个咬牙切齿的歌风咏月之声。他伸出两只手指到嘴边嘘了一声以示不要出声:“回头再去拜访。现在先说咱们的事,乡里乡亲的,把你店里搞得一团糟过意不去,我特意带了人来给你修修。”

阿手扁了扁嘴,一副未哭先惧的表情:“老爷我求你了……”

“这里没有老爷。你求我什么?”

“你们都说一样的话。”

“还有谁说这样的话?”果绿揶揄地瞧了瞧后院,“那家伙想把三不管也刷成红色吗?”

他轻轻推开了阿手,那是个信号,分布在各处的军统开始动作,他们自然不会好心到帮阿手修理——他们在搜查,缜密无声,轻拿轻放。

果绿和几个手下走向后院,他们的步子像猿般轻捷。

零仍抱着膝蜷在水盆里,半个头也浸在水里,他正在洗自己早成了草窝的头发。零忽然怔住,他听见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当他眼角的余光扫见身后出现的不是一个,而是一排时,便完全放弃抵抗的打算了,他将整个头浸在水里。

“来看看你。住得还好?”果绿开口。

零将头从水里拔出,看见他们,露出错愕之极的神情。

“别演得太过。我们都不相信你会在乎光屁股。”

零仍然像李文鼎那样茫然地看着他。

“不够意思。怎么说现在你的吃住都在记我的账。”

“我不知道……你干吗这么做?”

“三不管现在是我们的地盘,你是客人哪,千辛万苦地到了这里,九死一生地想要出去。要好好招待,对招待你这样的人我们一向很用心的。”果绿凑到一个让零无法遮掩自己的距离,阴恻恻地打量着零的裸体,“辛苦了。同志。”

“共产党他们才叫同志。”

“那你的同行背后叫你什么?”

“老师,先生。”

“你能装傻到什么时候呢?明天?后天?你能活到后天?你杀人了,老兄,别说你杀那日本人的时候真以为他是马贼,别说你杀他是因为他在打劫。”

“他是马贼,他在打劫。”

“阿手!”果绿喊。

阿手畏缩地掀开门帘出来。

“人是他杀的?”

阿手点头。

“怎么杀的?”

阿手虚比画了一下:“就这么一下,那个人就死了。”

果绿点点头,他的手下连那段火钎都带来了。

“他为什么杀那个人?”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他们……好像是要抢那个年纪大的马老爷,嫌他在这碍事。后来他们抢,他在旁边,就这么一捅就杀了,那个人……就死了。”

“是抢还是杀?”

“不定是杀完再抢,兴许是抢完再杀,我不知道。”

果绿耐着性子听完了阿手的絮叨,接过火钎转向零:“别告诉我随便什么人拿棍子一下就能把人捅个对穿。”

“我害怕,人怕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害怕吗?”果绿提起火钎一下捅穿了桶壁。

零震了一下,那段钢钎已经被插得只剩下果绿握手的部分。

“我看不出你害怕了。谢天谢地你光着屁股,现在你身上一丁点的肌肉反应都瞒不过我。”

零沉默地看着果绿。果绿将钢钎一点点抽出,钢铁与木头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然后水流如注。

“站起来。”

零站起来,一手遮掩着,一手想去拿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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