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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钉子放松。放松就是把像在打架的站姿换成准备打架的站姿。
卢戡苦笑,并且向那中年男人介绍:“钉子。人手紧,刚调来。钉子,这是客人。”
从卢戡语气上的着重钉子非常明白“客人”是称谓而非身份,需要例外了,于是他点点头表示重视,并且慎重地重复了那两个字:“客人。”
客人笑着摸摸钉子的肩:“好一颗钉子,可是下雨不打伞要淋出锈的。”
“撑得住。”钉子一脸的刚毅。
卢戡忍俊不禁:“撑得住?美得你?他是说你这种天不打伞也太引人注目了!撑你个猪蹄膀……”
钉子只好沉默,沉默中又“瞪”着那几个家伙如瞪另类,直到他们在自己看守的门里隐没。
门轻响了一声,韩馥拿着一把伞出来,钉子脸上总算浮现一丝温柔的笑容。就是因为这个温和又俏皮的女人,钉子才愿意从真正的战场转到这个隐晦深沉得他不太适应的战场。尽管他们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但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已经订婚。
韩馥把伞递到他的手上,却在钉子已经拿稳伞之后仍没放手。
“不要,在站岗。”
“站岗?”韩馥做了个鬼脸,“又挨骂了吧?”
钉子笔直地站着:“撑得住。”
韩馥深情地看着钉子笑了笑,转身进屋。
钉子的脚下溅着雨尘。他守护的院落在陈设和结构上像是一个富裕的市民之家,有几进院子、天井,迂回更多一些,四通八达的门更多一些。
卢戡引着他的“客人”走向最里层,他们尽可能不给那些各司其职的人们带来干扰,但卢戡注意着“客人”的反应,他很在意后者对此地的看法。卢戡来到最里层的书房时摁动了某处机关,一个暗门显现出来,进去的是卢戡、客人、钉子的弟弟、刘仲达和韩馥五个人。
这里才是真正的总部核心,电台、电池、相机、密码机,种种隐秘世界里使用的器材都放在这里。
卢戡看了“客人”一眼:“老地方被日本特工炸了,这地方才来一周,一切都不周全。”
客人显然不是个热衷挑别人毛病的人:“很不错了。该有的都有。”
卢戡正想说些什么,客人接着道:“只是中转一下,我看没有问题。”
卢戡点了点头,郑重地拿出密码本交给韩馥。韩馥三人开始操作,钉子的弟弟打入电文,韩馥对照密码本记录念出编码字母,刘仲达担任记录。
卢戡和“客人”坐下来,客人问卢戡:“日本人最近追得紧?”
“也奈何不了咱们,暗流和明面是两回事。日军占了明面的上海,可这地下,军统、中统、帮会、三教九流,还有咱们,不是军队搞得定的。这块儿中国人经营十多年了,日本人就凭那小几百特工塞不进来。光说军统吧,军统的劫谋真要急了,小日本冰室成政那几百手下还不够军统塞牙缝的。”
“跟军统中统处得怎么样?”
“军统不好处,吃过人血的畜生没法跟人处,反共发家的人也很难跟老共处,他们人吹说军统的特工多过红色中国的军队。”
客人开始苦笑,他是见识过军统实力的人:“这倒真不是吹。”
卢戡接着说:“太强就太狂,太狂就不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双十二之后不杀咱们了,虽说各干各的,总也是联合抗战。中统最近很落势,上海这阵地十分之九倒被劫谋拿走了。落势倒好处了,前天还跟中统上海站站长北冥吃酒交换情报来着,他说日本人对美国很不满意,顺便给军统的靛青也落了个人情。”
客人忧虑了:“美国参战我们就又要受打压了,其实现在新四军已经备受打压了。”
“怎么讲?”
“重庆深信美国参战将在几月内结束战事。所以兔未死,狗先烹,鸟未尽,弓已藏。我只盼他们能等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客人郁闷地看着正在译码的三个人。
译码已经完成,韩馥将密码本交回给卢戡,开始发报。卢戡收起密码本的情态恰如花旗行的行长收起金库的钥匙。
突然,铃声从密室的某个角落响起。卢戡猛然跳起来护在“客人”身前,另外三个人则护住了他。
那是警报。
03
延安的夜晚来得很早,杨家岭还算文化政治区,有点灯光,别处就是漆黑一片。
零的脚下溅着黄尘,他的路程是步过延河,上到对面的山冈。对面过来一小队红军战士,零稍作驻足,一脸孙子相地看着红军战士过路。
零以一个文弱书生的步态蹒跚上了山冈,并不时疑神疑鬼地打量着身后。他已经看见了冈上的凌琳,凌琳已经换上了便装,精心打扮过,并做出了一副翘首盼望的舞台姿态。零望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看他的身后。
凌琳用舞台腔叹了一口气:“唉!”
“等会……老觉得后边有人跟着。”
凌琳有些不满:“做个好演员行吗?好演员会在天崩地裂中把戏演下去。”
零依旧看着身后:“我不是演员啊,我哪会演戏?你叫我来对词,就冲我背过几个剧本?”
凌琳沉着脸。
零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凌琳说:“好吧,那再来一次。”
“唉!”
“《王子复仇记》?”
“唉!”
“《黑奴吁天录》?”
“李文鼎同志,我是男人吗?我像黑人吗?”凌琳在零不着边际的猜测中忍无可忍,因为对她这位演员来说,别人的猜错也许就意味着她的表演极不到位,尽管实际上也真不怎么到位。
零开始抱怨:“你、你就唉那么一下,谁知道嘛?鬼知道啊!”说罢又疑神疑鬼地看看自己身后,似乎身后真有个“鬼”。
“李文鼎同志,你的影子都能吓到你,连你的学生都能骑在你的头上。”
零哼了一声:“那不叫骑。”
“你们那个马督导就叫骑了吧?”
零一脸的无奈:“马督导真的很凶,他又有后台。我又没党派,什么都不靠。”
“唉!”凌琳咬牙切齿地叹了口气,这回并非表演,却远胜过她的表演。
“我想起来啦!想起来啦!”零兴奋地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二幕第二场!朱丽叶在阳台上叹气,罗密欧偷偷摸摸地过来!对不对?”
凌琳瞪着他:“前几次是的,就这次不是。”
“那就对了嘛!”零开始欢呼,“你再来,再来。”
总算可以开始了。凌琳吸了口气:“唉……”
“她说话了。啊!再说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我是继续听下去呢,还是现在就对她说话?”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
“你们红色剧社要排《罗密欧与朱丽叶》吗?”零忽然中断朗诵,冒出句剧本之外的台词来。
凌琳呛在那里,瞪他,瞪了半天倒瞪出些幽怨:“他们不会排,他们宁可排《放下你的鞭子》,他们永远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戏剧。”
“那我们这是在……”
黑暗中的凌琳有些脸红:“我要走了。”
“这是哪一段台词?你还真能跳!”零开始挠头,忽然想起来,忙接了下去,“啊!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不给我一点满足吗?”
凌琳突然给了零劈头盖脸的一下。
零跳开了惨呼:“我不知道你怎么解释这种戏剧行为,我记得剧本里没这个的。”
凌琳怒吼:“是我要回家!回我的家乡!我来的地方!”
“凯普莱特家?”零坏笑。
“不是朱丽叶她家!是我家!凌琳的家!上海!”
“你……凌琳的家不是在西安吗?”零皱了皱眉。
“骗你们了。怎么着吧?”凌琳恶狠狠地回答。
“受骗了。”零叹了口气。尽管他在初识时五分钟便已经听出这位谎称来自西安的大龄姑娘实际来自上海的某个富人街区。他并不想知道更多,那里被日本人占着,于是每个中国人都有伤心的权利。
凌琳瞪着零:“你让不让我说?”
“我只是以为这样能让你心情好一点。”零在鼓气嘬唇,鼓励凌琳说下去。
凌琳心情并没好一点,但至少可以往下说:“我烦这里了,又干,风沙又大,人都是除了共产主义不说别的,又没文化,红色剧社的戏剧根本是演给农民看的,跟我来时听说的全不一样,我想让他们领会戏剧的魅力,可这里甚至没有文明……”凌琳顿了顿,望向零,“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我?我吗?我就是西北人,我能到哪里去?”零讪笑。
凌琳看了他半晌:“我可没叫你跟我一起走。你这个人倒不讨厌,偶尔还会有趣一下,可绝没人敢让你承担什么的。”说完凌琳又叹了口气,看了看夜空,突然像下决心一样对零说,“吻我。”
零蹦了起来,开始朗诵剧本中的有关片断:“眼睛,瞧你最后的一眼吧!手臂,做你最后一次的拥抱吧!嘴唇……”他不自信地看一眼凌琳,“不是这段吗?”
凌琳看来正隐忍着不要对零做太频繁的肢体伤害:“是这段……快点。”
“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地发作了。我就这样在一吻中死去……”零在倒地装死前被凌琳踢了一脚。零现在不得不正式地看着这个他在延安唯一的私交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多少年来的唯一一个:“真的?”
凌琳瞪着他,一直瞪到零也有一点伤感,一直瞪到零有点犯愣。
零站直,吐了口气,良久的预备,靠近:“剧情里你睡着的。眼睛。”
于是凌琳闭上眼。
零终于认真地看了看这张脸,凑近。
“干什么呢?!”一道手电筒光束突然打在两张靠近的脸上。一位年轻的保安战士和他的同事站在光束之后。
零和凌琳被押将下来。
凌琳非常愤怒,那种愤怒不是冲抓她的人,而是冲被抓的零:“你真是个活见鬼的人!”
零无辜和无奈地苦笑,并且接受着那位保安员无微不至的关怀。
“不要交头接耳,不要交换眼色,不要……你走头里,她走后边。”
于是零走了头里,凌琳走了最后。
04
钉子带着一身雨星子卷了进来,他的同志们正沉默地扑向枪声响起的地方。钉子一手摁动了暗门的机关,一手揩掉流到眼睛里的雨水,他的手上有血。
门开了,钉子发现自己被四支枪口对着。钉子看看持枪的四个人,就连他的未婚妻韩馥也没把枪放下来。
钉子戳在原地:“偷袭。外围三道哨都被摸了。”
“日本人?”卢戡问。
“中统。北冥带的队。”
卢戡怀疑地看着钉子的手,钉子索性把那对血手给他们看:“干掉了两个。”他并不想多描述已经在外围经历的厮杀,也没有时间。
卢戡眯缝了眼打量他,用几秒钟来判定钉子的忠诚,然后说:“进来。”
钉子进去,暗室门关上。
钉子的弟弟开始用铁锤砸毁密码机,而卢戡阻止了正要摧毁电台的韩馥,并叫了刘仲达的名字。刘仲达摁动了某处开关,打开了密室里的又一道密门。
卢戡并不关心那边,他转向韩馥:“发报。明码。冬雷。”
韩馥看他一眼,开始发报。手指还未触上按键,身后的刘仲达举枪,一枪轰开了韩馥的后脑,枪声在密封的室内震耳欲聋。
一秒钟的静默因这样的阴狠和歹毒而生,钉子的吼声再次让这屋里音波回荡,刘仲达用另一支枪打中了扑向他的钉子,他击中的是钉子的腹部。
正要冲上的卢戡拉住了冲在他之前的钉子弟弟,客人没有动。他们三个人现在被刘仲达的两支枪对着。韩馥的尸体伏在电台上微微地抽搐。钉子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脸上是一种绝望的表情。
卢戡瞪着刘仲达那双从来木讷、现在却忽然变得阴冷的眼睛,茫然和失望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甚至压过了他的愤怒。
刘仲达退到了密室的门内,这样人们无法从侧面突袭他,正面来袭则一定会撞上他的两支枪口。他没表情,他做事不会给人任何提示,在迷雾中突袭和杀死敌人是他的快乐。
密室外的枪声听起来很远又很近,而且越发密集,但这密室里却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安静。
“我不是叛徒。”刘仲达说。
卢戡点了点头:“是的,你不是叛徒,你只是内奸。你打进来就为做这件事,你从来不是我们的同类。”
刘仲达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得意,没有内疚。
卢戡叹了口气:“中统为什么这样做?”他隐隐地感觉到他精心维护的这个世界的平衡正在倾斜甚至颓倒。而在这枪声没响起之前,军统和中统,尽管总是那么不好对付,但为了那场中国人与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