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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宁可杀了自己。我和你们师兄弟十个一直是相依为命的,劫谋剁掉了我九个手指头……很痛。”
阿手麻木地擦着血,血止住了,但对一个从不哭泣的人来说,一旦开始流泪就是很难打住的事情。
“做我们这行最好就不要有家小。”修远的声音柔和了很多,并且真诚地为他的学生伤感,他叹了口气,“做着这些事还想要天伦之乐,就是天谴,就是报应。”
“老师,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做什么都得做。老子仍是王。”五个狂傲不羁的字竟让他说得一股英雄落寞的凄凉。
“我赶到上海,我想来见您,其实我就想说一句话。”阿手犹豫了一下,说那句话很需要勇气,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地上的血幻化成集中营的血,幻化成每天被拖出去的尸体,幻化成被他和零杀死的手下阿忠,幻化成在雨地里抽搐了一个晚上的朝勒门,幻化成从悬崖上跳下去的零……这一切给他勇气,绝望的勇气,以便说出那句在这个小世界里大逆不道的话:“老师,别杀了,我们在被日本人杀呢。”
沉默。
修远暴躁,焦虑,受煎熬,但他从来没有对阿手恼怒,现在他很恼怒:“你在说什么?”
“我们在被日本人拿刀慢慢割死。我就想说这句话,可是一回上海,第一件事是让我们去杀劫谋,他是我们同党异系的同僚,然后再被同党同系的人出卖。我一直怕我的家人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们现在活在枪口下了——军统的枪口下。”
沉默。
当修远的声音再出现时,那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不杀了?从西北到上海的地盘全放手了,就不杀了?从上海到重庆的地盘全被占了,就不杀了?你的九个师兄全扔进去了,就不杀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一场赌?现在劫谋已经快上套了,不赌了?劫谋会说,你可以不要你的钱,可是把脑袋也留下来。”他轻言细语到有点缠绵,那种缠绵让阿手战栗,“所以仍然要杀。两只见了血的狼要怎么才会罢休?一只咬死另外一只!那时候才能考虑你说的——大局。我保证劫谋也是这么想的。”
“我在西北见过狼。它们从来不同类相噬。”
沉默。
修远的声音冰冷:“你在西北待久了,在西北待太久的人都变天真了,像是卅四。他说我们仇恨,因为手段用得太多,他不用手段了,他被大卸八块儿了。我很想收手,可是……”
轰然的一声枪响在蒸汽中炸开,阿手直愣愣地瞪着在他眼前爆开的那个头颅。黑衣在蒸汽中出没,枪口训练有素地指着一切可能的方向,那是劫谋的青年队。
阿手瘫坐了下来,带着溅满了赤裸皮肤的血迹,他全无反抗之心,连坐着也嫌累,他躺倒在蒸汽中的地板上。
血在慢慢地渗开,白瓷地板不渗水,导致死者的血无穷无尽地扩张。
青年队掩近,用枪指着那具老人的尸体,也指着阿手,可阿手很快就被他们放弃了。
阿手被踢了一脚,像对一具尸体。
青年队基地。劫谋看了看地上那具刚刚被带回的尸体,立刻走开了一些,他杀人如切草,可并不喜欢死人。
“假的。”劫谋说。
“阿手在和他说话。”
“你听见他们说话?”
“阿手装作给他擦背,一边擦背一边说话。”
“阿手给他擦背,和修远说话。你们开枪的时候修远跑了。小花招,可是有效。”
那几个功败垂成的青年队只好僵硬地站在那。
“阿手呢?”
“照先生吩咐,放他去了。”
劫谋再没发表意见,出去。
62
一夜的风雨已经停了下来,满世界的残枝落叶。
零在窗帘后窥看了一夜,他还穿着回家时的那身衣服,这套衣服陪他经历了他的第一辆脚踏车,目睹了对劫谋的刺杀,陪着他倾听二十对他揭晓的秘密。对面的门牌仍是翻着的,但正被对面的用人正了过来。零看了看自己,除了被溅在衣襟上的一块血迹,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
曹小囡蜷在零的床上睡着。
零安详而伤感地看了曹小囡一会儿,然后打开衣柜,换了一套衣服,他准备去上班。
将走出家门时,零扫了一眼父亲的静思室。门虚掩着,广播声已经停了下来。零犹豫了一下前去敲门,没有回应,零推开门。
曹顺章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后,看起来就要去上班,尽管他用不着坐班。一支雪茄放在桌上,居然没被点上,他脸上是从未让人看见过的衰老和沮丧。
零动容,有些心痛,尽管这种心痛零不愿意承认,他愣了一下,轻轻地走过去。
曹顺章在零推开门时便已知晓,但没动过也没有表示,连眼珠都没动过。
零呆呆站在曹顺章身边,零想安慰烦恼的父亲,但却一筹莫展。于是他一言不发,直挺挺在曹顺章面前跪了下来。
曹顺章动了一下,然后决定不要动,最后他觉得动或者不动都不自然。
“干什么?”
“对不起,爸爸。”
零从来没有对他的父亲说过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导致曹顺章脸颊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两下,并让他回话时有点嘎声:“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这么多年,十四年,扔下了您和小囡。”
曹顺章生硬地说:“死不了。”
“爸爸,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有你还有什么开心事?……”曹顺章打住了这种恶声恶气的惯性,换了一种口气说,“做生意亏了一大笔。”
“家里人都在,这就是好。”
“是的……死不了。”曹顺章别扭地看了看儿子,不是因为儿子跪着,而是因为自己有些动情,他因这种动情觉得别扭,“起来起来。”
“我发现这么跪着挺踏实的,刚发现。”
曹顺章横了零一眼:“我还想我要死了,你做孝子,恐怕都不会给吊唁的下跪。”
零微笑:“那得一万年以后了。”
“妈的。我就知道你看你老子时怎么想,你一定在想,这只一万年不死的老王八。”
零笑,曹顺章也笑,但这爷俩笑起来就像针锋相对。于是曹顺章又恢复到他一向的那个样子:“提大包的,你该去挣今天饭钱了。”
零从家里出来,再次在家门口遇上了曹葫芦,青布长衫,淋得透湿,在门廊甩去油布雨伞上的水,活像一条雨地里的黑色泥鳅。
曹葫芦:“二少爷。”
零再次看了看那张一夜未眠的脸。
曹葫芦走下台阶。
司机钉子正在清除车上的雨迹,看曹葫芦一眼又将头偏向。
叶尔孤白驾车驶过曹家门前时眺望曹小囡的踪迹,那样子像足了一个奸细。
63
零又挨骂了。
是那个身份小似芥子架子大过须弥的上司:“我见过偷的,见过骗的,见过往家挟带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第一天车就丢啦?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就是庙啊!弟弟!”
零沉默。
“事情可大可小。大呢,你不想干了?小呢,扣钱。对你这种人最好就是比大还大,派片子送巡捕房……”
“科长,简会长叫曹若云去。”一个小职员在一旁通知。
“马上我去。”
“点名曹若云去。”
上司接着说:“不过我一般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没。快去。完事了来跟我商量一下你这月薪水是不是该泡汤。”
零怏怏地走开,往会长的办公室走去。在简执一的门口,零站住,他看到简执一桌上摊满了账本,至少有三个会计正在一起算着鬼知道哪笔搞不清的账。
一个会计抱着一摞账出来,一个会计抱着更高的一摞账挤进去。
会计嚷嚷:“挤这干什么?不碍事啊?”
“会长找。”
“会长没找你,会长今天没心饭局子,正查账呢。”
零有点无措。
另一位职员把零拖开:“话怎么传的?是简副会长找!”
零讶然看着简灵琳的房门,虚掩,零挠挠自己的头,走过去敲门、进去。
简灵琳今天居然在工作——她在算账。简灵琳瞄零一眼:“过来,站近点。”然后继续看着账目,像足了女强人的样子。
零挨过去,在简灵琳摔开一个账本时不由自主往后闪了一下子。
“今天没心跟你开玩笑,放庄重一点。”
已经很庄重的零就不知该如何庄重,只好屏住了呼吸。
简灵琳终于算好了她的账,也许她早就算好了,只是想让零看一下她认真起来是多么有谱。她伸了个懒腰:“真是太辛苦了,但是……”她郑重到严重,“二十万。”
“什么?”
“简哼曹哈,两大会长合伙做的一笔生意,亏了。我还以为他俩永远不会亏呢。”
零情不自禁想起他那位苦坐一夜的老爸:“亏了二十万?”
“不,他们是亏了十五万,各摊七万五。我是说我要赚的,整整二十万。”
“你要赚的?”零的表情像忽然发现地球在逆着转。
“我天天坐在这里,当然是要赚的!他们亏了,也就是我证明一下的时候到了。”
零开始赞美:“二十万那么整啊。真不错。”
“当然不错。我费了很多心血的,我投了五万,是我的全部资产。不过不是二十万整,”她看看自己算出来的数字,“是二十四万三千一百,我四舍五入了。”
“有这么四舍五入的?”零一副死硬的样子,“投五万就赚四点八六二倍,没这么好赚的钱吧。”
“李文鼎,你的算术很不错嘛。这就更好了。”
“除了国语我也教小孩子数字,你知道的。”
简灵琳笑了笑,尽管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笑容总是表示她心照不宣:“李文鼎……”
“曹若云,现在叫曹若云。”
放下账本的简灵琳笑得更心照不宣了:“会用假名了?跟我学的吧?”
零赧然地笑了笑。
“李文鼎,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上海。能找到我,你比我以为的要机灵。其实呢……”简灵琳又爽朗又羞涩,“你还不错,比我爸拼老命要塞给我的那些垃圾强多了。可这里和西北不一样,这里是个又理性又肮脏,人吃人的社会。所以我必须善良地提醒你,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零现在再也不敢赧然了,拼命想让自己的表情僵死一点。
“所以呢,来帮我干吧。二十……多少万来着?”
“二十四万三千一百。”
“你的学生数学一定不错。”
这让零有点悻悻:“小孩子从来不爱听数学课。”
“别打岔。我本来可以赚到百分之几百的利润,现在我把四舍五入下来的给你……别愣着,报个数。我喜欢听你报数。”
“你想给我四万三千一百,原来的利润率是百分之四百八十六点二,你说你能赚到的纯利润是十九万三千一百,你放弃了你说你能赚到的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二点三二……我也去除了几个小数点,你说要把它给我。”
简灵琳眼有些发直:“那不是给了你五分之一还多吗?……我这么大方?”
“为什么要给我?”
“从西北到上海不容易,你这个人还可以,你可以拿它安个家。不过提醒你,我们还是两种人。”
“算了吧,太多了。”
“有条件的。从现在开始,你单为我一个人干了。你们科里的事情不用操心,我打过招呼了,从现在起,你就单为我一个提大包了。”
零脸上写着两个字:灾难。
灾难。零脸上带着这两个字站在路边,他在等人,身后是一栋小洋楼。
零在百无聊赖中瞅准了小洋楼上的一块木牌,字小到一种吝啬的地步,他得凑近了才能看清:“叶……尔……孤……白……金行?”
简灵琳的笑声从关着的门里渐传渐近。
零连忙闪到路边,几乎闪到了车道上。
门开了。那位一向在曹家门外柔肠寸断的叶尔孤白伴着简灵琳出来,抑扬顿挫,谈笑风生,扮足了最热情的商家和最有可能的情郎。或者说,一个洋场拆白党。
“可爱的简……简……简……简……简……”
简灵琳在大笑中用扇子轻拍了叶尔孤白一记,总算治好了他暂时性的结巴。显然她的喜欢动手动脚并不仅限于对零一人。
“简啊,能和你做生意不是最荣幸的事情,让我们赶快结束这该死的生意吧,我们去檀香山,怎么样?给我一生中最荣幸的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你会厌烦我的。”
“那就一生吧,可爱的简。”
“一生太短暂了。我们何不考虑一下像三天这样漫长的时间?”
零瞪眼,绝不是因为吃醋,而是因为身后那对欢场男女模仿的莎士比亚台词实在太过空洞和拙劣。
“三天?你要留给我一生的痛苦吗?”
简灵琳很现实地寻找着什么:“我的跟班呢?”
零很想不理,可他站得离车道太近了些,一辆过路的车粗暴地鸣着喇叭将他从车道上逼了回来。他只好低了头,冲着那两位压了压头上的帽子:“小姐。这呢。”他有点多虑了,叶尔孤白认不出他,实际上叶尔孤白认不出曹家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