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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不在屋里,在南小院审共党。”
湖蓝愕然了一下,但是只要劫谋还打算见他,审共党或者审湖蓝本人又有什么关系。湖蓝走过,身后留下了一条湿漉漉的脚印和水迹,在这纤尘不染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
过道上警卫的青年队视若无睹,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因为劫谋在尽头的屋里。
现在除了劫谋,没任何事物值得湖蓝关心。他迫不及待地进屋,但进门之后的景致让他不得不讶然。靛青、橙黄、纯银、刘仲达,所有的上海方军统加上长随劫谋的青年队鸦雀无声地站在屋里,他们像墙上的附着物,背脊几乎紧贴在墙上。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主子腾出足够的地方。于是这让坐在屋子中心的劫谋像坐在一个空屋里,让这本来并不宽敞的房间挤了十几个人后还显得空空荡荡。
劫谋坐在屋中心,一张桌,一把没有靠背的椅子,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摊开的膝上,通常只有一个戎马一生的军人才能坐出那种姿势。他盯着他要看的东西,纹丝不动,似乎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他看着的是铁栅后的客人——那名被靛青当做零的共党。
鸦雀无声,唯一的声音是客人活动时,身上几十斤镣铐拖出来的声音。
客人和那些观察者中间仿佛隔了一道单向的透明墙似的。他该做什么就在做什么,对着墙上并不存在的镜子整理衣服,被幽禁这么长时间后他的衣服还是很工整,以至于他看起来永远比湖蓝、比靛青看起来还要精神健旺,几乎像劫谋一样健旺。
湖蓝轻轻走到靛青身边,靛青看他一眼,挤了一下橙黄,给湖蓝腾出一个位置。湖蓝又瞟了一眼他的先生,再瞟了一眼靛青轻声问道:“多久了?”
“两钟头。一个字没说。”
“靛青。”
“在。”靛青忙过去,每一个被劫谋叫到的人都会有福兮祸兮的复杂神情。
“记录?”
靛青露出一种庆幸的表情,他一直有观察和记录的,他从橙黄手上拿过一个本子:“他每天六点半起床,原地小跑半小时。然后洗漱……我们没给他洗漱用具,其实他就是搓脸,吐气,活血,然后看十五分钟天花板,他叫做观天……”
“从两小时前说起。”
靛青翻着他的记录:“十二点吃饭,哪怕是一碗白饭他也吃得很细。一点午觉,睡一个小时,然后起床,整理,洗漱,好像要去见人的样子。然后原地运动十五分钟,然后……就是现在,他会看书。”
是的,客人现在开始看他并不存在的书。
“我们推测他是靠一日三餐来掌握时间,所以特意打乱送饭的时间。我们在半夜三点送去午饭,隔十二个小时送去早饭,半小时后再送去晚饭,没用,他还是该吃早饭吃早饭,该吃晚饭吃晚饭。不给他吃,他也做出吃过的样子小便,他的膀胱都好像也是知道时间的。”
劫谋缓缓说:“我们拿不走他的时间,他的主义也像他的时间一样不可动摇。”
靛青沉默,劫谋说的是他没勇气说的事实,他仍然想把他的记录奉给劫谋,但劫谋并没有看。那表示劫谋现在不需要他的记录和他这人,靛青退回。
劫谋再次看着那名共产党人,那家伙翻动着他不存在的书页。
“锁打开。”
一个青年队上前,打开了锁,并且也拉开了门。
客人在摇头和微笑,那只是为了他看到的鬼知道什么书。外界无法干扰他。
劫谋看着:“你在看什么书?”
客人看了看劫谋,第一次看他,在看他之前甚至记得合上书页:“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者亦邀贵人宠。”
劫谋接过:“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聊斋志异》卷七之《罗刹海市》,罗刹国以丑为美,中国的俊人到了那里,把自己涂作一张鬼脸,居然官拜下大夫。后边的海市龙宫就纯属虚幻了,我琢磨那家伙是丑得不地道,被官场整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还要发娶了龙王他女儿做老婆这种春秋大梦。”
“先生读书不精。忘了末句是‘荣华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我当然也看得穿蜃楼海市。”
“看得穿,只是宁可负了这一生,也要占足眼前的便宜。宁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你。”
“世情本来如鬼,或者我不想像卅四那样做鬼。”
“老师已经……”客人怔了一下,脸色煞白,他坐了下来,捂住了脸。他被劫谋狠狠地打击了。客人放开自己的脸,他站了起来,带丝惨白的笑容,看起来有点玩世不恭。他迅速地恢复过来。死,本来就是卅四意料中的事情,也是他意料中的事。
屋里旁观的所有军统忽然开始流冷汗,因为客人带着那丝笑,贴在铁栅那边歪着头看,他似乎惟恐劫谋不知道他看的是劫谋脖子上那条伤痕。
那是劫谋的大忌,即使连湖蓝也一向当它是不存在的。
劫谋的嘴角动了动,他也迅速地从愠怒中拔出了脚,他居然向反方向歪了头,好让对方看个清楚。
客人摇头,微笑,像看书时一样的表情,然后转头,拿背脊对了劫谋。
“外边天气好得很。不想出去走走?”
客人回过身来:“想。想得要命。”
劫谋终于站了起来:“走。”
客人终于从铁栅后出来,镣铐刮擦着地面,发出刺耳声音。他的冷静让军统们流着冷汗,让劫谋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客人微笑,那表情仿佛是在挑衅:我故意的。
劫谋让了让,让那个讨厌鬼和他的噪音先出去。他随上。他的整个王国随在身后。
客人站在院子里,带着他全副的镣铐,他全心全意地用面颊承接着天空中落下的雨水。
劫谋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囚徒,劫谋看到那位囚徒闭着眼睛,像迎接天籁般用面颊迎接雨水,当低下头看向自己时,劫谋发现囚徒刚才毫无疑问的是在哭泣。
“真好。原来我还在上海附近。”客人说。
“是的。”
“谢谢。”客人谢得很真诚。
劫谋点了点头。
客人又沉默下来,尽情地感受着雨水。劫谋耐心地等待,他也被淋湿。他身后的一个青年队拿着一把伞进退失据,让先生淋雨是他的渎职,打扰了先生也许就是死罪。
“对不起。刚才在屋里对您无礼了。”
“对不起是天下最废话的三个字。”劫谋淡淡地说。
“所以您的手下从来没有说对不起的机会。可是我不是您的手下,所以对不起还是要说的。我的老师一直要求我尊敬您。”
“尊敬地杀了我。”
“您错了。杀人是彻底的漠视,没有半点尊敬可言。尊敬您,不管那是什么样的智慧,您总还是一位智慧的中国人。而且不管是否出自本愿,您的王国一直在和日本人抗争。做得比我们这支被剿杀十多年的残存组织多得多,尽管剿杀我们的也是您。”
“我尊敬地杀掉了你的老师卅四。”劫谋安静地看着客人,对方比他更为安静,于是劫谋明白,他这次打击落空了。
客人说:“这不好。卅四总说劫谋比我强,劫谋不会把说过的话说第二遍,劫谋不说废话,专心。”
“是的。”劫谋低下了头,“我不会再废话。”
军统们愕然地看着劫谋向自己的囚徒低了低头。
沉默。
他们已经交锋了数次,或胜,或负,或平,但一座山峰不可能征服另一座山峰。
“进入正题吧。”劫谋说。
“好的,不废话。”客人终于用正眼看着劫谋,并且不再看别处,他专心于劫谋身上,态度不是仇恨倒甚至有些友善。他伸出一只手,居然是要与劫谋相握:“劫先生,我一直在等您。等很久了,等苦了。”
劫谋的手下错愕无比地看着劫谋伸手与他的囚徒相握。
靛青咬着牙,看了湖蓝又看橙黄,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想大喊一声,他的大喊最后变成了咬着牙的嘀咕:“明明是我把他抓到的。”
湖蓝看着劫谋,他眼里看不见别的,从他回来后便是这样。
劫谋看着对方,并且很觉有趣地微笑。他的微笑很让人悚然,像一个死物忽然的抽搐,像坟墓裂开了一条缝,缝里伸出一只白骨的手。
“等您很久,自然是有事,有话要说。您知道我也很忙。”客人说。
劫谋点了点头,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听时便只是听,而且真是很用心地在听。
“是的,您从来不相信有反抗能力的人,您甚至都不会让这种人见到您。所以我决定成为您的囚徒。卅四从西北来到上海,希望能和您进行这样一次对话,他死了,我是他的学生,现在我继续他没说完的话。”客人向着劫谋抬起他的手,那很吃力,因为他的手腕上还连着沉重的镣铐,“您看见了,我没有反抗能力。我戴着这个,您的手下每天给我打一支镇静剂,我没有力气,您随时可以让我动不了一个手指头。这样我才能见到您,这样我才见到了您,我也只有这样才能……”他苦笑,“取信于您。”
劫谋说:“明白。这是死谰。”
“事发当天您是否觉察到日本人的异动?”
劫谋在微笑,或者说劫谋的伤痕在微笑。
客人叹了口气:“是的,当然觉察到了。要全盘抄斩上海地下党,这么大的行动不知会冰室成政是不行的。所以他们怎么动都合理,只要不针对你们。”
劫谋的沉默表示默认,和一种操控全局的胸有成竹。
“是的。军统、中统、日本人、地下党,我们是最弱势的,我们是叫花子。诸位富豪抄了叫花子的家,仅仅是为了密码和一笔正要转向延安的经费。你们都没拿到,可是你们不在乎。您权高位重,就拿字纸篓里的旧账本扔给重庆,说这是共党的密码,也没人敢说什么。您一个上海站可以调动的经费就远超延安的全年行政开支再加上军费,我们看得比性命重的宝贝对您只是根草。您在乎的只是您对共产党根深蒂固的仇恨,您又可以杀我们了。还有因此引发的和中统的纷争,你有借口可以清他们出局了,正好扩大您的王国。”
劫谋的沉默表示默认以及胸有成竹。
“您是有智慧的人,是我们昔日敌人中首屈一指的智者。跟您推敲整件事情是多余的,您掌握得会比我更加清楚。我想跟您讲两个故事,可您饱读诗书,连故事都纯属多余。一个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故事;一个是在驴子嘴边钓上胡萝卜,好让犟驴子去想让它去的方向。”
劫谋说:“据我所知,你可以逃走,之后还可以死。可你选择不见天日地活下来,就为给我讲这两个故事?”
客人看着劫谋。是的,自己可以逃走,可他又走过卢戡的尸体,走向自己逃出来的地方,他坐在电台边,握着颈上两个截短了引信的手榴弹,却没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就是要成为劫谋的囚徒,以便换来这样一次谈话的机会。客人苦笑,他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他只能抓住终于等来的这个说话的机会:“是谁在您前边钓上了胡萝卜?让您觉得可以就此清除异己,唯我独尊?是的,没人能命令您,可是谁给您创造了这样的机会?”客人看着创造了机会的那个人——刘仲达。
刘仲达正麻木地站在淋雨较少的角落,蜷得比湖蓝靛青们离这边更远,似乎他与这事完全无关。他永远让人下意识地忽视他,因为只要看着他,人们就会觉得正在吞下一只苍蝇。
劫谋太清楚是谁为他创造了这样的机会,清楚到根本不用回头也知道客人在看着刘仲达。
“所以我一直在等着您,劫先生,好说出这句话。日本人有阴谋,我的组织已经被摧毁,没有能力去找出证据。但事情搞到这么大,只能是针对您的,因为只有您值得被这样对付。您的王国是钉在日本人眼珠上的钉子。不为您的王国,为了这个国家,请您保重。”
劫谋的伤痕在微笑,像一把举起来的刀子,刀锋讥讽地闪着寒光:“真是死谰。”
“就是死谰。”
“共党打算向我投诚了吗?我可是杀共党最多的人哪。”劫谋恶意地嘲讽。
“信仰不会向一个人投诚。我们只是认同您抗战的实力。”
“屈服?”
“劫先生,您只是地下警察的头目,却总误会自己是国王。我们认同您的实力,因为我们相信您只要掉转枪口,您的地下王国就能给日本人巨大的杀伤。”
劫谋沉吟了一会儿,他转身,他向着他在雨里戳着的所有手下,用的是一种可以作为宣告的音量:“听见没有?这就是我们这些年最头痛的问题。现在的共党不光是不怕死了,比死更难受的他们也不怕了。”
客人苦笑,那种苦笑有点绝望,因为这意味着劫谋仍将把他们当做敌人。
劫谋站在雨里,雨水淋着那条几乎让他断送了性命的刀痕。
“你是零吗?”
客人苦笑,像一个死谰的臣子终于要面临炮烙腰斩,凌迟碎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