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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陌阡很注意地观察常双群的手,那双手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却没有黄迹。这包烟显然是临时揣上的。临时揣来一包烟,也可以看出常双群的心虚了。
韩陌阡说:“到目前为止,常双群你还是严格执行本副主任不许学员抽烟的规定的。很好。”
常双群又被韩副主任说糊涂了。韩陌阡却不再解释,说:“常双群你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常双群半天低头不语,想了一阵子才说:“韩副主任,你的分析……基本上是对的,我确实……很矛盾。”
韩陌阡说:“我理解,一个全军区赫赫有名的炮兵精英,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斩棘地来到N…017,而且在方方面面都领风骚,眼看就快有个结果了,却被一点眼疾毁了几年修行,实在不甘心啊。我都替你不甘心。”
常双群说:“人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可是眼睛不由己,道路就难选择了。韩副主任你既然看得这样明白,我还有什么话说?事实上,我一直都有思想准备,能留下来最好,留不下来,用您教导我们的话说,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现在看来,再坚持就没有意思了,竞争这样激烈,我一个半残废的人,还添什么乱呢?我常双群无论落到哪一步,都是一条汉子,不会给咱们七中队丢脸的,也不会给您韩副主任丢脸的。”
韩陌阡说:“你现在还不要急于表态,我今天同你谈话,不代表组织,可以看成是个人之间的谈心,至多就是为了澄清一个事实。至于你的进退去留,不是哪一个人说了能算的。你在政治上的表现,由政治部门和中队以及同学共同鉴定。专业成绩如何,由训练处和教研室鉴定,身体是否合格,最后将由体检医生鉴定。作为你的政治教员,我倒是给你一句劝告:不要盲动。岂不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离毕业还有三四个月,这段时间还会发生什么变化,是你我无法预料的。我希望你再坚持下去,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个人。”
常双群说:“韩副主任,对于我,你是不是过于迁就了?”
韩陌阡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祝教员最后弥留之际,我一直在他身边。”
七
丛坤茗是在做好了充分的复员准备之后,又被紧急通知留下的。
从北京回来之后不久,就迎头赶上七中队遇上的一场风暴。大队部的老兵当中有不同的反应,但多数还是挺向着七中队的,尤其是女兵们。
丛坤茗现在还无法清晰地把她和凌云河的关系界定在某一明确的层面上,但是,她为他担忧却是毋庸置疑的。她不是担心他最终会被淘汰下来,而是担心他玩命玩坏了身体。她为什么要为他担心呢?这种担心是同志式的还是搀和有其他复杂的感情,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一个女兵替一个男兵格外地多了一份忧虑,就算不是爱情,恐怕也离爱情不远了。
她已经向卫生所长递交了复员申请书,对于复员离开N…017,她现在已经很坦然了。在北京,她终于同一个绝好的机会擦肩而过,奇怪地是,事后她竟然没有后悔,居然很平静地淡忘了这件事情。
贺先豹在送她上火车的时候,曾经充满了深情地对她说:“你知道老太太和老爷子为什么始终不渝地喜欢你吗?就是因为你那个假清高倔脾气。”
她反驳说:“倔脾气是真的,假清高是不存在的。我连什么是清高都没有弄明白呢,何谈清高?”
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却跳动着另外一个想法——既然老爷子和老太太喜欢的是她的“假清高”和“倔脾气”,她要是没有这个“假清高”和“倔脾气”,也就不存在让他们疼爱的理由了。想到这里,心里还不禁悸悸地跳了一下——为自己那天最终没有打开那扇门而庆幸。
贺先豹说,“也许你是对的,有些事情,有得有失。就说我吧,生长在一个将军家庭,老爷子生前在中央工作,地位不能说不高,条件不能说不优越,可是我有什么呢?连高中文化都没有,还被打拐了一条胳膊。还有,也不知道是因福得祸还是因祸得福,老爷子一辈子枪林弹雨,叱吒风云,‘文革’中跟张叔叔你死我活地斗了十几年,一会儿你把我打下台去,一会儿我把你踢进旋涡,到头来,两个人又并肩向马克思报到去了,区别只有三十公分的距离——一个骨灰盒在上面,一个骨灰盒在下面。”
那当口,贺先豹倒是真有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丛坤茗是怀着平静的心情回到N…017的,惟一不平静的便是关于七中队指标削减的事儿。
女兵们私下里当然也有一些议论。有一次她跟柳潋说,真是节外生枝,军区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抢救了这么六十几个人,偏偏还要给他们念紧箍咒,又让他们自相残杀,就是铁打的汉子也被折腾得疲软了。
柳潋却摇头晃脑没心没肺地说:“好啊,这样才是千锤百炼啊。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越有难度,就越有高度,沧海横流,方显本色。指标越少,占上鳌头的才越是真英雄。”
丛坤茗叹叹气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柳潋却说:“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不付出代价还行?你以为还是过去啊,喂个猪做个饭都能提干了。这样好,这说明我军的干部队伍正在走向高精尖行列,我们这些老兵应该为此欢欣鼓舞才是。”
丛坤茗恨恨地骂道:“你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在这里幸灾乐祸吧。你不是和那个讲卫生的栗智高眉来眼去的吗?你就不替他想想?”
柳潋一撇嘴说:“鬼才跟他眉来眼去的。他爱干净过了头,只要逮上机会,就来要酒精棉球。我看谁要是嫁给那家伙,非被他擦出排骨不可。”
丛坤茗赶紧说:“闭嘴,又开始下流了。”
柳潋说:“我一点下流的意思也没有,倒是你把我的健康思路硬往黄色路线上引导。”
丛坤茗复员的决心是下了,工作也已经开始联系了,老爸在W市的一些老战友老朋友纷纷出动,基本上落实在W市某某区人民医院。
丛坤茗想,临走的时候总得跟凌云河见上一面吧,什么关系也没有,但是朋友关系还是有的嘛,就这么不辞而别地离开N…017,也太不够意思了。左思右想,便去找楚兰商量。岂料这一找,却找了一头雾水。
八
楚兰这段时间也是进入了决战阶段。
按照历年惯例,春节一过,到了二三月份,新年度考生的摸底考试就开始了。别茨山部队考生的摸底考试一般是在炮兵独立师进行,摸底考核结束后就留在那里集中复习。丛坤茗从北京回来之后,只跟楚兰见了两面,见她老是心不在焉的,一边聊天还一边把眼睛往课本上瞄,便知趣地不再打搅她了。
这天丛坤茗进了楚兰的宿舍,却发现楚兰没有复习,正坐在凳子上两眼望着窗外发楞。
丛坤茗打趣说:“科举制度真是害死人,把我们的才女都折磨得魂不附体了。”
楚兰吃了一惊,看见是丛坤茗来了,勉强一笑,说:“解放了,再也不受科举制度的害了,该你去受害了。”
丛坤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然满面春风地说:“恐怕没那么容易,十年寒窗苦,方为人上人……”说到这里,才把楚兰后面半句话嚼出味道,疑疑惑惑地问道:“楚兰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什么该我去受害了?”
楚兰淡淡一笑,缄默不语。
这一下,丛坤茗更是云遮雾罩了,扬起一双漂亮的细柳叶眉,原本白里透红的脸上红的成份更多了。
“楚兰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楚兰扭过脸去,避开丛坤茗的目光,笑笑说:“如果连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恐怕就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丛坤茗越听楚兰的话,越觉得不是个味儿,怔怔地愣在那里,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丝光线,不仅颤颤地打了一个寒悸——天啦,莫非是……
霎时,她有些明白了。
整个下午,丛坤茗心绪不宁,四处打听,终于证实了——上面来了通知,丛坤茗今年继续留队,教导大队战士考学名额被指定到她的名下。至此,她才知道,虽然她没有向章阿姨说过什么,然而,该想到的,老太太还是都替她想到了。她简直不敢想象,大家会怎么看她,七中队那些学员又会怎么看她,尤其是凌云河会怎么看她。她一向是以清高孤傲的面目出现在别人的面前,只一瞬间,就成了倚官仗势自私钻营的小人,简直让人无地自容啊。
丛坤茗通过独立师的长途台,把电话要到了章阿姨家里,贺先豹接的电话。这段时间,老太太的病请已经稳住了,贺先豹也可以脱身回家休息了。丛坤茗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贺先豹:“先豹,章阿姨有没有给哪位首长说过我的事?”
贺先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过。就是同某某某首长说的。首长当时就让秘书记下了你的单位,说这样的好同志应该提起来。后来某某某首长的秘书同某某首长的秘书联系了,得到的答复是,现在从战士中直接提干控制十分严格,就是提起来,没有文凭,也还有很多问题。某某的秘书提议安排你先进军校,既能解决身份问题,也能同时解决文凭问题,一步到位。母亲她老人家同意了。”
丛坤茗说:“阿姨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经过了考学的年龄了,再说,我根本就没有做考学的准备,你让我怎么考?”
贺先豹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了笑说:“老太太把这些话都跟某某某首长说了,某某某首长只是笑笑,某某某首长的秘书私下里跟老太太说,贺司令当年一个连被敌人两个团包围得水泄不通,都照样能突出来,比起老司令,这点小困难又算得了什么?你就放心吧,年龄不是个问题,考试成绩也不是个问题。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丛坤茗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涌出来了,她没想到事情会办成这样,她说不清楚她流泪是因为什么,是感谢章阿姨还是被章阿姨委屈的——老人家已经病成了这样,她不能责怪她,可是老人家却给她帮了一个很大的倒忙。
丛坤茗对着话筒说:“先豹哥你帮我一个忙,跟章阿姨说一声,请某某某首长取消对我的帮助。”
贺先豹在电话里嘘出了意外的一声,问道:“为什么?你不是想留在部队吗?”
丛坤茗说:“我想留也不能这样留啊。你知道现在出现什么情况了吗?我们这里就一个考学指标,早就落实给我的一个战友了,她都复习大半年了,这下好,被我顶了,别人会怎么看我啊?这个学我说什么也不能上。”
贺先豹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个结果,在电话里沉吟片刻,说:“这样吧,我跟老太太再说一声,请某某某首长的秘书再给某某首长的秘书打个电话,给你们教导大队增加一个名额不就行了吗?”
丛坤茗说:“不,这样也不行,我绝不会走这条路。你跟阿姨说,如果不收回成命,那就是帮我的倒忙了。”
九
果然,丛坤茗顶替楚兰考学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七中队。
凌云河对魏文建和谭文韬说:“没想到没想到,丛坤茗这么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就看不起她。”
魏文建说:“你凭什么看不起她?为了进入这个七中队,你还不是同样处心积虑不择手段?你挤掉的人还少啊?”
凌云河说:“我的所有的手段都是光明磊落的,我完全靠自我奋斗,靠的是本事,拉靠山找后台算什么玩意儿?”
谭文韬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咱们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要瞎议论别人,尤其是凌云河不要在丛坤茗面前表示不尊敬。也许事情并不是咱们想象得这么简单,话说早了容易伤人。咱们当男人的,别的事情做错了还可以改正,女孩子的心伤一次就是一道疤痕。”
凌云河说:“今天下午楚兰来找文书统计本周成绩,我问了她,她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那你们说还是不是?明摆着的嘛,她们本来很要好,如果没这回事,不用别人了,楚兰本人就会给丛坤茗辟谣。”
谭文韬说:“利己之心人皆有之,在利益面前大家都有竞争,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不过,凭我的感觉,丛坤茗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人,咱们不要乱猜疑了。先把你我自己管好。你凌云河要是路见不平,那就是自作多情了,让韩副主任知道了,没你的好曲子唱。”
大家这才把这件事情放下。
这段时间,训练强度增加了,阵地业务,射击理论,战术勤务,军事地形等科目都进入到全面复习阶段,还有叽哩咕噜的英语,光背单词就要耗去许多脑力。精神是高度紧张的。白天一天劳累下来,到晚上大家就像是从千军万马中突围出来,浑身筋骨散了架。
终于有人熬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