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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苏子昂预期的效果。
这效果不亚于在背后大喝一声。
如果让士兵早知道死了人,凑成堆儿瞎议论,肯定散了军心。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然后集中起来,猛地抖露开,让他们在同一时刻统统知道。提供给他们一个定型的有力的说法,也是唯一的权威的说法。士兵们来不及议论什么,就已经靠拢在权威之下,被震慑,被凝聚。
苏子昂根本不需要他们悲痛,他只需要他们最大程度地昂奋。开头悲痛一会儿,那是为后头的昂奋做铺垫。王小平已经死了,临终前仍然甩着“正步”,这个精神这个毅力要多悲壮有多悲壮,士兵们从现在起就是在一块死过人的地面上操练了,士兵们你们非得比以前多点精神多点毅力!当领导的已经下了死决心,非得把训练搞上去。所以,你们我们都已别无选择。
还有个意思不言自明:瞧见没有,我们不怕死人。不小心死掉一个,当领导的没给吓住,更他妈硬了。
直到哀乐结束,苏子昂还始终昂着头,面带稍许傲色。这东西他听得多了,简直能完整地背下来。父亲追悼会时他就曾想拦腰掐断它,今天他又感到某种歪曲,他可以陪着官兵们听完它,却不动心不承认。他酝酿完备的语言已经在胸中聚成了块,涨得使他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他清醒地感觉到,这充满肃杀之气的场面已成为他的陪衬,正在托举着他。当然他也明白,即使让一个侏儒站在这场面的顶尖上,那侏儒也会被放大许多倍。即使这场面顶尖上是一处空白,组成这场面的人也会被场面本身震慑住。
39
第八章
39.盘面温度高达三千
不愉快时,喝酒;愉快时,下棋;如果自己和周围人共同愉快了,苏子昂便呷着啤酒下围棋。那样,几乎可将自身化为一枚棋子摆上盘面。
从指挥学院毕业至今,苏子昂没下过一盘棋,直到今天中午,他从《新民晚报》上看到半盘题为“平沙落雁”的局部定式,棋瘾登时如火如荼了,难过地扭动腰肢。朝坐在电扇下看报的政治处余主任说:“老余呀,会下棋吗?”
余主任正在欣赏本团报道组写的题为《哀乐终止之后——某团练兵片断》。特别注意到,几处经他手滤过的文字统统保留住了,他颇感欣慰。又后悔:第四节的第三自然段本可以扩展成独立的第五节,那么文章就会再大一点,成为该报的重头“要文”,把北京卫戍区某师的文章挤到陪衬地位去。这提醒他,下次审稿时,立足点再摆高一点,胆识再放开一点,别把材料可惜掉了。学学大师傅侍弄小冷盘,小小不然的几根菜筋儿,也能摆出老大阵容。
苏子昂问话时,恰逢他这种心境。于是,他把报纸折垒一下,《哀乐终止之后》赫然显露,再把它放到办公桌左上角,用个镇纸压好,谁进来都可以一眼看见,矜持着:“可以让你一只马。”
“我问同志哥会不会下围棋?本人14岁时就淘汰象棋了,只保留围棋一个品种,在学院时都下疯了。看来你不会。
苏子昂大觉沮丧,本以为余主任是同道,要不他干嘛弄半天姿态?原来是象棋,寡淡!
余主任脸红一下:“不会。我以为是象棋呐。”
“嗳,你知道机关里谁会下吗?”
余主任断然摇头:“没有。”
“连队呢?”
“没听说过。”
“瞧瞧咱们团这个素质,”苏子昂挖苦,“只认得有字的东西。无论如何,计算员、指挥排长,智商比较高的行当,应该下一下围棋。我估计,你们文体器材库里,连一副围棋也没有吧?”
“没有。咱们智商刚好够用。一点多余的智商都没有。”
“哎呀,你别误会。你一误会我心里就不安了。”苏子昂亲热地道,“刚才是围棋崇拜者和象棋崇拜者的交锋。就像看足球,场外的球迷比场上打得还凶。我那番话,其实不涉及人的质量问题,纯粹是爱好上的分歧。在学院,我们和象棋团伙的人也是互相打击的,打完不伤感情。你尽可以刻薄我,怎么的都没事。”
余主任轻松地微笑:“我理解,我理解,棋瘾犯了嘛。棋瘾不是病,瘾上来要人命。”把一场小危机搪塞过去,内心却深深记下苏子昂此刻对他的轻慢。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副团职呵,是部门首长呵。
“正如鲁智深饮酒时说的‘口里淡出鸟来’,哈哈哈。前段时间中日围棋擂台赛,还有‘应氏杯’什么的打得一塌糊涂,小半个中国都迷上围棋。咱们团就没有迷上的?”
“迷不上。”余主任傲然摆头,“你看咱们团有一个进舞厅的么?有一个留鬓角的么?”
苏子昂被他的古怪逻辑弄得瞠目无言。
余主任又分析道;“一盘围棋得下多少时候,整整两天!短得也要一天。人都下呆掉了,连队不易提倡。机关勉强可以。”
“唉,这种理解法……”苏子昂苦恼地顿住,他真烦这种彼此错开老远的交谈,累人。
余主任继续分析:“再说,管它什么擂台赛、应氏杯,天外的皮毛琐事嘛。影响不到咱们这块。想叫部队喜欢下围棋,很简单。主管爱下,下面自然就跟上啦。师机关为什么爱打乒乓球?刘政委爱呗。刘政委为什么爱打乒乓球?身子矮呗……”
苏子昂大笑,继续地说:“就、就这一句精彩……不愧是智商刚好够用。”
余主任起身出动了,交待文化干事两件事:“一、立刻叫俱乐部购置两副围棋,其中一副要最高级的。下午就上街买。”
文化干事道:“那就是云子了,大号的。五十多块一副。中心商场体育柜有。”
余主任略惊:“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二、查一下,全团范围内有谁会下围棋。不要以政治处名义调查,影响不好。以你个人名义打听。”
文化干事嘻嘻笑着:“俱乐部还需要几副羽毛球拍呐,我一并买了吧。”
“你时机抓得不错嘛,买了!”
回到办公室,余主任面不改色,站着俯视苏子昂,道:“团长哎,我马屁拍到明处。棋,你天黑前就有,云子,还是大号的,下棋的人嘛,也找去了。如果有,想念他也在犯瘾,不算强迫命令。如果没有,这个周末,你就转移阵地吧。”
苏子昂沉吟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团党委这些人,一个是一个,谁都不含糊,是不是?”
榴炮二营五连连长接到营教导员电话,查询:上个月中旬,你们连是不是有个人外出跑棋摊上去了,赢了人家卖棋艺的老头?连长答道:有哇有哇,是四班长谷默,赢了十块钱,回来吹了半天。指导员批评过了,是赌博行为……教导员问:围棋还是象棋?连长说这可不知道,什么棋是次要的,没改变赌钱的性质……教导员说,你查查他下的什么棋,立刻就查,我不放电话,等你的回音。
连长嘣地推开面前窗扇儿,朝远处哨兵喊:“那个谁呀?你叫四班长谷默跑步前来。”
哨兵得令,枪上肩,取行军姿态开步走,到炮场传达命令。不一会,谷默率全班人员小跑步到达,手上全是油渍,他们在擦洗火炮。
“都来干嘛呀?留一个班长,其余人跑步回去!”连长愤愤道,“那个谁,站岗不用心,传一句话也篡改掉一半。谷默你近些站,好。我问你,你回忆一下,别忆错——上次你到棋摊下棋,下的是围棋还是象棋?”
“围棋。”
“确实是围棋?”
“连长,这件事你们还记得呀,有那么严重?”
“回答问题。”
“确实是围棋。”
“好,你回去吧,没什么事啦。”
连长一直捂住话筒,看谷默走远了,才对话筒报告:“搞清楚了,他下的是围棋。”
“那么,吃过晚饭以后,叫他到营部来,乘摩托车去团里,陪团长下棋。没问题吧,就这样。”双方挂机。
连长深思着:乘摩托车去,这可是营里干部待遇呵。连里干部只有老婆来队,营里才肯派摩托接一下。老婆坐在挂斗里,一手还得扶着晃悠悠的行李堆,就这样也已经体现营里的关怀了。唉,陪团长下棋,太抬举他了,还配摩托车呐。干嘛不能徒步?才七华里嘛。今后连里对他要求严格些,以防他产生特殊化思想。
连长决定自己亲自去通知谷默。走到炮场边,看见谷默正钻在炮身底下,口里叼一团油腻腻的棉纱,双手正在刮除污垢,两脚露外面,一蹬一蹬地用劲。连长感到满足,顿时改变决定,那消息多压一刻是一刻,你谷默到底还是我的人,不能叫你早早感觉自己不凡了。连长沉默着走开,相信自己是平静的、想得开的。他从炮库走到车库,从营房走到生产地,又从养鱼池、小作坊之间插进去,到达猪圈。沿途,他和每样东西都产生感情交流,认出自己的手迹,招惹了逝去日子。它们拽着他,仰仗着他,一处一处都十分可靠。把连队撑持到今天,多不容易。只有一连之长才配在这块说“不容易”!其余人即使说同样的话,也只是观众式的感叹罢了。他想他已经在连长位置上蹲了五年,不发牢骚不怠工,甚至不考虑还会把他压几年。但是,他们别太过分啦!调人下棋,还配摩托车,我们苦到今日,只配传个话儿……他凝望白云深处,怔怔地,发狠地掀翻掉自己。做出决定:让老婆买个金戒指吧,她吵吵几年了,让她买个大的,让她快活快活,倾家荡产也买!凭什么咱们不敢快活。
猪们哼哼唧唧,一溜儿把嘴架在食槽上,以为连长是喂食的。连长在心里踢它们一脚,快步离去。他又修改了主意,决定马上通知谷默。他把谷默叫到树荫下头,先问了问炮的情况,班里人员的情况,然后以命令的口吻说:“6点半到营部报到,报到之后去团里,团长要找你下围棋。”见谷默无话,连长才补充道,“可能是乘摩托车去。不过,回来时有没有车就不知道了。”又等一会,见谷默仍然无话,神情有些古怪。连长以大动作把两手拇指插进裤腰带,手掌按在腰上,挺胸收腹。在他印象中,这个姿势有列宁味儿也有周恩来味儿,蛮大度的。他宽容地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去,没用。你当个任务去完成吧。”
“我去!”谷默低声说。
“问题不那么简单哪,我考虑有几个可能。首先,真是下棋,那你就下呗;其次,下棋是幌子,团长用这种方式把人叫去,私下里调查情况。唔,出其不意,蛮像他的为人;第三嘛,是一边下棋一边了解情况……”
“下棋没法说话,一说话就乱套啦!”
“那就只剩两个可能了。我考虑,团长说不定会问到我们连队干部情况。他上任不久,许多情况来不及掌握,初步印象是关键性的,你放开说,说透一点。我啦,指导员啦,你当班长的都了解,连队不就靠你们和我们撑起来的吗?你老谷和我也是多少年的感情啦。唉,我总想培养你,我没觉出我一直暗中下功夫锻炼你?团里对我也很重视,有谣言说,我要当营长啦,我根本不信。但我也不解释,由他去。好,你准备一下吧,炮场别去了。”
连长又等片该,见谷默点点头,连长才不舍地走开,半道上又回望一眼,催促:“休息去呀。去吧去吧,抓紧。”
谷默走到连队盥洗室,打了一盆井水,一头扎进清凉的水中,埋没了许久,抬脸深深喘息,油污在盆里化开。他眼睫挂着水珠,颤动却不落。
谷默一直渴望和苏子昂接近,这种渴望由于强烈过度都硬化了。苏子昂有才干有魅力,是谷默视野中始终步步逼近的人。他很怕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渺小,很怕自己引不起他的注意。他们接触过两三次,谷默要么把自己埋藏起来,要么把自己撑得很大气很雄壮。后来他也发觉那都是失态,就像胆小鬼有时会猛地勇敢起来一样。那片刻勇敢耗掉了多少自尊呵。谷默想念这回能叫苏子昂真正认识自己。纹枰对弈,铿锵手谈,径直把自己摆上盘面,数小时对坐无言,多好的境界呵。他只担心苏子昂棋艺太差,属于境界之外的痞子,只晓得朝盘面上扔子,棋早就输定还得一步步走完,收尽每一个单官,再一着着数目,仿佛有意侮辱赢棋的人。要是他入段了就好喽,与自己不相上下,瘾头一开,肯定遏止不住,彼此都缺不得对方了。
吃罢晚饭,谷默乘营部三轮摩托车到团。驾驶员问他:“团长住哪幢房子?”谷默道:“不清楚。”驾驶员把车刹住:“你下去问问。”谷默坐着不动:“大概是老团长以前的宿舍。”驾驶员哦了一声:“你干嘛不早说?真是。”把车开去了。驶至一排带院落的平房前,他停车:“到啦,快下去。”谷默下车,原地站着:“嗳,哪间房是老团长以前的宿舍?”驾驶员奇怪地斜看他:“你手边的门就是。”“谢谢啦,”谷默点头,“你的车跑得挺快的。”驾驶员不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