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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挽留他们一道吃,他想这大约是惯例。刘华峰和姚力军最后出门,团领导们站下,一齐朝他们喊“留下吃吧”、“唉呀呀别走啦”等等,刘华峰微笑着摆摆手:“陈副参谋长陪你们,”简略应一句后,继续朝前走。陈副参谋长站在餐厅门口邀请大家:“请进吧,比不上你们团里油水大厚哇。咱们吃宽敞点,六人一桌吧。”
团领导们步入餐厅,先不落座,站在桌边观看。六个八寸碟,摆成朵大梅花。当中是红艳艳的海蟹,周围分别是:红烧田鸡腿、清蒸鲜黄鱼、辣子鸡丁、凉拌猪肚丝、菜心香茹烩虾仁。品种虽不多,但是分量充足用料扎实,地道的团级干部传统。陈副参谋长笑眯眯地两手撵鸭子似的挥着:“坐啊坐啊,不够再添。”黄政委摘下大檐帽,就手朝屏风顶上一挂,众领导也随他脱帽挂到屏风顶上。苏子昂看见不远处有衣帽钩,但他不愿脱离群众,也把帽子挂到屏风立柱顶上。黄政委伸手朝桌面画了一圈:“老陈啊,你到咱三团时,三团待你是什么感情?你还差点意思嘛。”陈副参谋长连忙正色解释:“欠着欠着。下午还开会,规定不许上酒。各位想喝,晚上到我家去茅台西凤我拿不出来,绵阳大曲还有半打,不满意你们就把我劈喽。”
黄政委又笑:“急了吧。我要的就是这份感情,酒算什么。”
苏子昂忽觉胳膊被人一拉,不由地随那人坐下去。刘奋团长在他耳畔说:“别听他们扯淡,咱们开始行动。”说着用餐巾纸揩筷子。苏子昂才发现那一大盘田鸡腿正在自己面前,而清蒸黄鱼距刘团长最近。原来这桌面不会旋转。
吃罢饭,团领导们又在院内闲站。黄政委摸出几根牙签,一人领了一根去,边剔连啐,聊了不少时间,快上班时,众人才回屋合衣小卧片刻。下午是各团汇报,团领导们都不愿先谈,因为大家才睡过午觉,精神还没恢复,会削弱会场效果。于是便按序列,一团在前,团长刘奋只好先谈。苏子昂应当是最后一个谈,他有些担心准备好的观点被人家先谈掉了。很注意听,越听越放心,便端过茶杯轻啜慢饮起来。无意间和端坐首位的姚力军目光一碰,才晓得姚力军一直在注视自己,目光里有警示意味。看看周围,人家都在拿笔记录,,唯有刘华峰和自己光听不记,但刘华峰面色严谨,显然句句都吃下去了,唯独自己潇洒到了轻慢地步。苏子昂提笔在小本子上画了几笔,再看上去姚力军,警示目光没有了。苏子昂慨然感叹:力军非当师长不可,否则,他自己都不会饶过自己。
轮到苏子昂汇报时,还差二十分钟散会。这时候发言效果最差,因为人们隐隐约约已惦记晚饭了,讲一半还得挂起来。待明天讲下一半时,这一半搁了一夜已走味了。正踌躇间,姚力军宣布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接着谈。苏子昂有点惋惜,他已准备在二十分钟内完成汇报,给人一个重点突出、简短精彩的印象,自信比他们一两小时的发言还要深刻有力。姚力军的关怀剥夺了他一个牛刀小试的机会。晚餐依然丰盛而不奢侈,有人开始担心几天下去该发胖了。黄水根政委淡淡道:“不会吧,只可能有人累瘦喽。”说发胖的人赶紧把话题转移。
天黑透了,团领导们一个个愈发精神,苏子昂提议打牌,众人空喊好哇好,却没人动弹张罗牌。公务员过来请苏子昂接电话,他立刻料到是谁了。黄政委悠然道:“谁的电话啊?不打进屋里来打到值班室去。”苏子昂不语。姚力军在电话里道:“子昂啊,想跟你聊聊,空不空?咖啡给你泡好啦,咱俩聊天是一种精神体操。半年多不见,我得把自己找回来……”
苏子昂喜道:“咖啡别加糖。你住哪?”
“跟你说你也摸不到。去车接你了,你看见03号伏尔加就上。小陈会送你来。对了,最好别惊动其他人。”停会儿又说,“其实知道也没事。”
苏子昂悄笑着:还是老样子,处处谨慎又怕失掉豁达。他不回屋,拿过几份报纸耗时间,诂计车该到了,便朝外走。经过团长领导们下榻的房间时,见全空了,只剩黄政委一人独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他身姿未动,眼睛却朝过道一闪。苏子昂只得站下应酬一句:“不是说打牌吗,他们人哩?”
黄水根摆摆手:“去吧去吧,各取所需嘛。”一副雍容大度的姿态。苏子昂又在心里赞他一下,无欲则刚。又暗忖,其实他端坐在观礼台上呐,表面正经,暗中窃笑,以为我看你不出?
苏子昂乘伏尔加几分种就到达姚力军宿舍,一幢五间一套的平房。进门闻到股香气拐进客厅,姚力军正歪在躺椅上沉思,猛见苏子昂,跳起来捉住他胳膊拍打不止,口里一片吟叹,热情得使苏子昂有些窘迫。两人坐下对望,一时找不到话说。苏子昂感动了,为了掩饰心情,端过大杯盛的咖啡呷了一口,感觉到它们像颗铅球滚入腹中,再在身段里化开,缕缕上浮,直达鼻腔与脑髓。好久没尝到它了,部队不欣赏此物。他说:“老兄瘦了。”略觉鼻塞。
清瘦使姚力军两眼硕大有神,鼻凸高耸,昔日柔滑的口角变得硬朗朗了,足足年轻下去七八岁。这全是瘦出来的魅力。骨肉里头发光。
姚力军宁静地注视苏子昂,几分钟不说不动也不转移目光。显示出从来没有过的矜持,大概是居于优势地位的人的习惯。他的矜持压迫着苏子昂。苏子昂道:“我进来时,你僵在这儿,在想鲁娜吧?我猜?”鲁娜是姚力军的娇妻。
姚力军嘎嘎笑:“不瞒你说,放下电话我就在想她,妈的从来没有这么狠想过!真想。都迷迷怔怔了。怎么回事?老姚我也是丢得到开的人嘛,大概是因为你到了,带来点旧情,我一下就联想到家了。”姚力军仿佛在夸自己,雄赳赳擂着椅子扶把。
“乖乖。事业成功,情欲旺盛,状态极佳!”
“不要你给老子总结。你呐,还是老毛病,一见面就剌探别人在想什么。不好,进攻性太强。”姚力军让自己冷却掉,轻问:“归沐兰怎么样?”
“承蒙关怀。应该还好吧。”
“应该?!”
“否则我怎么说呢。”
姚力军理解地点头:“暂时不谈。哎,你看我干得怎么样?在下面听到什么反映没有?你一向刻薄,给本人这半年来个评价。”
苏子昂蹙眉思索,缓慢吐露道:“感觉上——干得很结实,一碰便知有后劲,才华也使用得到挺适度,威大于智,才大于情。没有扭曲自己屈从人的印象,也没有假轻松的印象。学院里的两年储备,开始生效了,抓人抓素质,抓事抓关节。下面谈你不多,但是一旦谈到,便正容正貌的,从不拿你的轶闻开玩笑,这点不简单。军委常委大区司令,下面都敢开他们几句玩笑,你没有在玩笑里被泛值。总之,很成功。弄得我都有点失望喽。”
姚力军快活地对搓双手,仿佛体内有物辘辘转,半天稳定不下来。看得出他还和以前那样重视苏子昂的意见:“谈点缺点!我现在特需要提高警惕。妈拉巴子,缺点不怕,关键是缺点长在身体哪个部位,这可是你说的。”
“似乎没有值得一提的缺点。你适合于干副职,一旦当上主官,你的缺点可能大批暴露。我想,要不出意外的话,你离师长的位置不远了,也就是说离暴露弱点不远了。”
“到底是你,讲毛病也讲得人相当舒服。真是的,我若当不上师长,干嘛要当这个副师长。我虽不如你,但比周围人还略强些。你不同,你是为下世纪准备的师长,本世纪不合用。”姚力军独自大笑,忽然半道上卡住了,甩手指定杯子,“喝咖啡。”久久凝视苏子昂。
“老兄把自己换来换去的,干嘛?”
“有个消息,刚刚证实。我们师可能在年内拉上前线轮战。就是说,要打仗!……你怎么啦,干嘛一点不兴奋?我以为你会快活得裂掉呢。”
“我也不知道。”苏子昂垂首沉默。姚力军也惊讶地沉默了。过了许久,苏子昂低声说:“很多军人不能珍惜这种幸运,我想我们要珍惜,把它当一生中最后一仗来打。”
“师长正在军区开会,听到点风就拚命争取。政委知道消息后笑了,说这种仗名堂多得很,他现在就可以为战后的事发愁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不管。我只需要实现自己一次。否则,我老觉得自己既是军人又天天在背判军人。我现在有点新婚前夜时的慌乱,真是一言难尽呵。战争,居然是真的。老天有眼。”
“归沐兰好吗?”姚力军再度问。
苏子昂听出他已全知道了。便说:“我们遇到了危机。”把自己同妻子分裂,同叶子的感情,心情倾吐给姚力军,一点不做隐瞒。姚力军不出声地惊叹着。问:“你和她发生过关系吗?”问毕又知失言,脸臊红了。苏子昂冷冷刺他一眼:“发生与否有那么重要么?告诉你,我想和她发生关系,可她害怕,她属于那种贴着‘犯罪’边缘爱你的姑娘。我后悔没和她发生关系,也许她也会后悔,这就是我与她最平庸的地方。最不自然的地方。我爱妻子,也爱叶子,我觉得不矛盾。我根本不想后果,只准备承担后果,但不能事先就被后果吓住。我讨厌心细如发、事事圆满。我觉得自己再不来一次精神危机就该老了。人一辈子总该精彩一回吧,否则晚年怀旧也淡而无味了。不管老天给你多少次机会,我只当最后一次来对待。此外,如果一次机会也没有,也不过分伤感。啊,这差不多是我对战争的态度了。说真的,和平和战争,挺像妻子与情人,尽管它们二者誓不两立,可我都说不清更爱哪一个。我精神上挺贪婪。我脑海里能够兼容冰炭。我憎恨偷情,暴露自己比隐蔽自己更痛快。”
姚力军佯作平静地呷着咖啡。从姿态上看,苏子昂讲的这些他仿佛都思考过了。可他为了使杯中咖啡不抖动指关节都捏白了:“我还是羡慕自己。我绝不受你那份罪。唉,你好久没这样彻底交心了,我不感动也得感动。唏嘘吟叹。”
“因为战争靠近——今晚我对谁都会毫无保留,不仅是对老兄你。战争,光是它的气味飘来,就足以使人超常发挥了。”苏子昂缓缓扫视屋内,目光与窗外夜色一碰,便胶住不动。
43
第九章
43.优美的亢奋
谷默坐在火炮牵引车车厢前部,靠左首。这里视界开阔,和驾驶员联系方便,属于班长专座。他身下是折叠好的伪装网,正散发新鲜化纤织物的味道,浓浓地托着人,好像坐在一股热浪上。车厢里装载着刚配发的炮弹。炮弹箱码放得蛮像回事,边缘齐整、凹凸嵌合,无论车厢怎么摇晃,这大堆弹药就和搂在一块似的一声不出。此外,他还领到了六把镜面般的锹,全套夜间照明装置。他感到自己阔气得要命,不由地将一只脚踏在昂贵的瞄准镜盒上——过去他不敢。顿时,无可言传的快意从这只犯忌的脚波及全身。他很想粗鲁地扯开衣钮仰天歪倒,朝车外啐一口,再撬开酒瓶盖子胡灌一气。不然的话,心窝里的骚动就没处去。他已经在想象中那么干了,但军规仍然牢牢按住他四肢。身旁有兵们,他们像受惊鸟抓住枝丫那样抓着车栏杆,一旦有意外好从边上跳下去。谷默担保,真有意外他们反而跳不动了,他们最畏惧的是心里的念头,最不会对付的也是心里的念头。需要他们撒野的时候,他们偏太乖了。优秀的火器骇坏了他们。四炮手把防毒面具箱掀开个小缝,侧眼朝里瞄:“那么好的东西真敢破开用?不怕用废了?”谷默鄙弃地偏开脸,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搞脏了。
牵引车因为满载,走起来像在深思,一点没有空车时的轻佻。谷默盘踞在车吨弹药上,弹药卧伏在呼吸着的车的胸膛上。他们都贴切地依恋着,舒服着。前面一门火炮的轮下,扯出弯曲的轮印,三条细细的小波纹,清晰得有点颤抖了,它们宛如从他身上抽出去的旋律,它们摇曳时似乎带起股微风,它们虽然均匀不变,但是绝对不重复!呵,它们是天然浑成的五线谱,只要把歌词搁在轮印上立刻就可以唱啦。在坡顶,它们如此高亢。进入尘谷,它们又变得多情。一拐弯,它们赶紧把自己折叠起来。谷默极想把这些纤巧的、扭动着的小土条捧到手掌上,碰碰这凝固的旋律。
他猛地心酸了,优美的东西使他联想起苏子昂。使他再度感觉到自己的创伤。
今天下午,在团部仓库领物资时,谷默忽然看见苏子昂,刹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思念他。谷默立刻别转脸,停一会儿再严肃地望向他。谷默呆住了,他看见苏子昂居然和一位姑娘站在一起,挺近,神态亲切。那姑娘20岁左右,挎着采访包,手间拎个带拉链的小本——怕人家不知道她是记者似的。她身材娇小,容貌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