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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声未绝,师傅和尚、小和尚们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在大殿里,尼姑们都背对着门坐,只能看见一个老尼姑,还有甚冯干部,“讲话声音又低,听不见。”小和尚说,“还不如汝,去找枝子。”
我正在诧异,老秦告诉我那位红衣服姑娘叫枝子,山脚下刘家的,十九岁了还没有婆家,“眼眶子高呢”,老秦喟叹。小和尚贼兮兮地凑过来:“嘿嘿,头上被凿过了吧?尖胡椒、嫩黄瓜、大洋柿……会咬的狗不叫呢!”连师傅和尚都咽了口水:“滁县有名的!被汝偷到了!亲个嘴,摸个奶奶,往草地上一按……,那年子我就是这样按住我老婆……”他闭上眼,作无限怀念、无限陶醉状。
“师父,打点热茶!”脆生生的一声,使得师傅和尚避免了一顿皮肉之厄,因为大家都转头去看小尼姑了。
“天上飘着些白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叫我如何不想她……”但是我在山上,也没有甚头发,而且她就在旁边。递给我半截黄瓜或者是一个红扑扑的西红柿,在沟里洗过,还细心地用她的衣襟擦过。有时候是一个烘山芋,香香的温温的,带着灶里草灰的气息和……一种说不出的香气。老钱托人从北京带来了一些巧克力,我分成三份:我、小和尚、她。她很疑惑:“甚?糖?这是甚糖?”尝试着舔了一小下,然后坚决地掰下一大块,又依依不舍地掰下一小条,其余的珍而重之地藏在怀里,一边舔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
甚她原来也念书呀,后来不念了;甚谁家来提亲呀,男的有把子好力气——莫有汝劲大,提不动两桶水,不过会干活呀——,甚我爹觉得不错,我娘不肯,要我嫁到山下城里去,嫁个干部,每个月都关饷,还能打一把花布伞,下雨穿胶鞋呀……也问我为甚好好地要当和尚,家里是不是兄弟姊妹多?是不是命里面注定要“克”家里人呀?嘻嘻,以后也会“克”汝媳妇吧?汝家在哪里呀,远不远呀?
我想告诉她我其实不是小和尚,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我的头和袈裟:“汝不是小和尚,是小尼姑?”然后告诉我,狼牙寺的和尚都娶媳妇的,老和尚的老伴前年才死,师傅和尚的老婆今年还来看过他,小和尚家里也在给他提亲——小和尚讲话太多,汝讲话太少……汝就不能多讲一些些子么?哎,汝真的还没娶媳妇呀?汝怎不讲话?在想甚呢想!
老和尚规定狼牙寺的作息制度是“见光就起,无光则眠”,对我则例外。因为我毕竟算客人,而且是按照规定的北京时间作息的。老和尚或许认为我的作息时间不够科学,但是他不能认为我没有坚持原则。只有那天,天刚亮,我就被喊起来了,并且见到了枝子的爹爹,就是那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挑了一担青菜放在地下。老和尚叫我去帮他挑菜担回家。
豇豆、番茄、辣椒、青蒜……已经摘下来了,整整齐齐地排在垄上,枝子的爹爹将它们放进筐子里,再稍稍地洒上一点水,然后和我挑下山去。——然而担子总是乱转,还忽高忽低的。她爹爹只会说“这样不照,要这样”,但“这样”究竟是怎样,我还是不知道,最后干脆一手提一个筐子跟着他下了山。他们家就在山脚下,一间瓦房、两间草房和泥墙的院子,干干净净的院子。一条干干净净的狗,见了人待答不理的。还有一位干干净净的白胖妇人,见了人也是待答不理的。枝子的爹爹倒客气,用葫芦瓢舀了半瓢水给我喝,还要叫我喝粥,然而那妇人却去拿了个馒头出来,我估计该馒头以前曾经担任过铺路工作,现在依然十分坚强,放到怀里就迫不及待地往下沉。——然而看不见枝子,该不会没有起身吧?然而就是见不到!那胖女人的肥躯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漫不经心的视线,于是我忿忿地告辞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外面,那个以前被叫做馒头的硬块,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形,“咚”的一声回到了几十米外的地上,立即重新和石头们打成了一片,但我听到了一声“哼”和接下来的一声叹息,回头看时,连那条一本正经的狗都不见了,大约都回去就着咸菜喝稀饭了吧。枝子呢?刚才我明明听见她声音的呀?——那以后我就几乎没有看见她,天冷了,连冬瓜都收尽了,她要到明年才会来吧?也许,年底就要嫁到城里的干部家,再也不会来种菜了。
要走了,乌龟壳子车和布蓬子车都来了。剃了头洗了冷水澡,穿上新式军服,从师傅和尚与小和尚突然变得敬畏的眼神里我看见了自己。老秦还是原来的神色,因为他经常下山,而城里任何一个肮脏的厕所都可能走出一个少校来,甚至还会有上校——不就是干净一点的狗么?至于老和尚,该说的平时都说了,现在就表扬我几句,使我找回点丢在老秦眼里的自尊。然而我总是失落了些什么。
车到山腰,那菜地里红影一闪,我走了下来,一直走到以前挑水浇菜的小沟前,脱下帽子,向她摇晃着,许久。她在,好象没看见;我喊,她好象没听见。我想跳过去,但是呢军装比袈裟重多了,还有皮鞋……。两辆车的喇叭在催,要赶到南京,然后立即飞北京,我知道。——于是我把一条鲜红的围巾仔细地系在一丛灌木上,这是答应送她的,我还放进去两盒“中华”香烟,给她的爹爹,那个满脸皱纹、默不作声的中年人,然后黯然离去。
秋风透过车窗的缝刺了进来,石子山路是灰白色的,路边的松树也开始变得灰暗,稀稀落落地下起了雨。……我后来几次回到这山路上,在秋风秋雨里寻觅,但再也没有见到枝子,和尚们也不再知道她的踪迹,也许,她终于嫁进了城里每个月都关饷的干部家,现在正穿着胶鞋、打着花伞走在雨中吧?至于她家在什么地方,我早就忘记了。
——过去的一切,能不能也都忘记呢?……
第十四章 无
一辆敞蓬“北京”指挥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摇晃,仿佛是浪尖上起伏的小船,驾驶员则象骑在一匹咆哮的劣马上,用尽浑身力气驾驭着它。前座上的武警战士双手握住工具箱上的扶手环,似乎时时想站起来,还要不停地把颠到身前的冲锋枪再推回身侧。后座左侧是位年近五十的武警大校,也是两手紧握前方靠椅上的把手,但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只有右侧的我,穿着暗绿色的伪装服,右手扣住肩上的突击步枪肩带然后抓住了车门框,左脚牢牢地撑在另一侧的前坐椅下面,还能腾出手来吸烟。
“……就是,……一八零师,搞成这个样子……降了又降,……总队,三支队……这种事……霉啊!……翻身!”武警大校很恼火地边颠边说。我没吭声,我知道这个部队的前身是十大王牌之一的陆军一八零师,后来在朝鲜被美军包围、打散了,连政治部主任都被人家捉了去。重建后先是降级成了独立师,后来改编成武警部队,到现在连军史教育都不敢作,这次好不容易争了个突击部队,打得也不理想,最能打的三支队偏偏支队长中了流弹——居然是在大便的时候!——我自己也暗暗担心,这个部队和干部队在素质上天差地别,又是在战时匆匆忙忙地上去,真不知道上头是什么意思!
一长列给养车队堵在前面,说是路被挖断了,过不去,我不耐烦地看看手表,执意要到前头看看,政委只好带着通讯员跟着。路面果然被挖断了。
“走!”我沿着路外的小径向大沟对面走去,政委还没有表态,通讯员已经叫了起来:
“怎么走啊?还有三十几公里!我看还是等工兵来……”
*** !什么玩意儿,轮得到他说话?我没有搭理他,继续大步往前走,政委也跟了过来,同时对通讯员怒视了一眼:“闭嘴!跟上!”
通讯员又往后背挪了一下冲锋枪,有点委屈地跟了上来。
“和那边换车。”我说。
“北京”越野车又在山路上颠簸起来。
总队三支队长被打掉了,上头叫我去代理。我看见的是一支窝窝囊囊的部队,主官被打掉了锐气也被打掉了——如果这鸟部队原来还有锐气的话,战士们无神地坐在雨中、在泥地里。没有水喝,没有饭吃;军官们则靠在帐篷里喝酒、吸烟,骂上级军官。——奶奶的这叫休整?我一脚把后勤处长踢了起来,叫他带上警卫分队给弟兄们搞吃的去:
“随你怎么搞,1200前让大家吃饱!否则——”
那个白面老生看了看我身后没敢 *** 的总队政委,乖乖地跟在嗷嗷叫着的一排士兵后面下山了。
其他人呢?支队政委出发前犯心脏病了,参谋长是高血压,政治部主任……反正也犯什么病。管事的就是一个矮瘦的副支队长、一个胖子副参谋长、一个更胖的作训股长和刚才被我踢走的两陪胖的后勤处长,还有个矮瘦的副政委到突击中队动员去了。总队政委如是说。副支队长是个内行,作训股长么,很敏捷,副参谋长也很能干,放开他们的手脚,很快就确定了新的作战计划,下达了命令。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欢呼,然后后勤处长带着有他体积那么多的食品进来了,各式各样的快餐面米线面包饼干糖果(!)啤酒可乐罐头水果干肉腌肉腊肉火腿鸡蛋香肠火腿肠……他报告说还有“很多”米和面条活鸡……呵呵,老小子挺能干,象个土匪!行呀,你就负责让部队吃饱吃好休息好,别的甭干了,胖子嘛别累着!趁着我心情好,副参谋长建议:副支队长和副政委熟悉部队情况,在后面抓总,我和他到突击部队去。——好胖子,正合孤意!于是我们就带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小通讯员去了前面。
副政委动员得很认真,慷慨激昂声情并茂。黑黑细细的脖子上青筋弹之欲出。对我来了个标准军礼后朗朗背诵了报告词,——一看就知道是农民出身。我叫副参谋长和他说去,自己站到队列前:
“稍息。谁不怕死,站我后面!”
队列突然静了下来,少顷,全体向前三步走,向右转,立正。全体不服气的模样!
我下达第二个命令:“检查武器弹药装具!全体——立正!解——”
“慢!”胖子副参谋长跑过来了,“还有我!”
“你?算了……”我晒,在路上我知道这家伙家里全靠他一份军饷活命。
他笑笑,“胖子不一定招子弹嘛。再说,替你档子弹总算个好盾牌吧。”
蛮不讲理地挤了进来和我凑近乎。连他那个奶娃子通讯员也跟着起哄,被我一巴掌推出去五六米,“去!发育好了再来!——见过女人PP吗!”
没想到他们的情报挺快,大声嘀咕:“哼,还不是和我一样!你知道那个洞洞是圆的还是长的?”
全体爆笑,他也就趁乱混了进来,挤在他长官后面,作英雄状。
“报告! *** 向导不肯走,非要加五百块带路费,一定要现的!——谁他妈打仗带钱啊!”
我越过停下来的部队,到了向导面前。地方派来的什么姓“充”的警察和胖子副参谋长正在苦口婆心地许愿呢。没心思和他罗嗦,我把蹲在地上的向导提了起来,抽出“柯尔特”九毫米手枪顶住他脑门,慢慢地扳开机头:
“告诉他,老子数三声……,一,二”
——我扣动了扳机,子弹烧焦了他的头发,于是部队又前进了。“1400没赶到,崩掉你脑壳!”
“嘿嘿,你真野!我算服你了,”胖子副参谋长要时不时地跑两步才能跟上队伍,“呆会儿打响了我上,你往后面缩着点,你们这些干部队——你又瞪什么眼睛!部队里有什么保密的?谁他妈不知道‘中南海保镖’?拿个大衣开个车门,再就是擒拿格斗玩儿手枪,咱们这可是动真的!别看只是些烟民烟贩,里面有李弥、孙元良的后代,也算惯匪了;还有不少是咱们的‘战友’,越南回来的。家伙还比咱们的好,苏式的正宗货!还有老美的、法国的和他妈以色列的!”
我横他一眼:“扰乱军心?那些弹药贵,他们不多。你,自己当心!——谁是中南海保镖?恶心!”
“你你,你他妈刚才不是承认了是干部队?——天!你是大内007!难怪这么野,连他妈总队的那个衙内也要看你脸色!哎,老哥哥说句丧气话要听不?”
“我存折,在总队。密码是生日。每年一盒烟,别忘打火机!”
“我这瓦罐要是破了,老娘是活不成了,六十七了,还有重病缠身,唉!老婆嘛,大丈夫难免妻不贤,也就去 *** 吧!——我的孩子,女儿,不能跟她,不能学她,你要,就跟着你;你要是有难处,就让她到个什么学校,托你多照看照看。还有一笔债,老弟,在你怕是不算什么,老哥哥不瞑目啊……”
“都归我。——你们 *** 快走!”
边境的小山村外,太阳已经早早地落到了山后,天是淡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