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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去了。他望望何殿福,何殿福正使膝盖抵住被俘的敌人后背,用搭布倒剪二臂地捆绑着,勒得敌人直劲地喊饶命。
何殿福把敌人拴在水车上,咬着牙说:“饶命?一会要你的狗命!”
何殿福粗犷的行动,刘太生很满意。他笑着把何殿福叫过来,咬咬耳朵:“大哥,你把他身上的子弹掏给我,我打他们个转遭转。”
何殿福很快爬到敌人跟前,急急忙忙去掏皮五联里的子弹。一共掏出七条,还摸出两个四十八瓣的日本手榴弹。他凑近刘太生:“给你!”
“嗬!还有这么两个宝贝疙瘩。”刘太生很高兴。“好,有它更不怕了,咱光着屁股淋闯雨,干吧!”他狠劲用牙一叼,拔掉手榴弹的保险针。
刘太生蹿蹿跳跳,东打西射,全无一点惧怕的劲头。这些,何殿福看到眼里,从心里起敬。他觉得这个八路不是个普通人,就像浑身都是胆,大战长板坡的赵子龙。有这个人给他堵挡四面,使他忘记了担惊,扔掉了害怕。
“朋友,缴枪吧!”敌人的劝降声音逼近了。
“缴吧,卖命为什么?难道就为的五黄六月捂棉衣,戴顶破毡帽?”
刘太生一摸脑袋,才发现白毡帽跑丢了,跟着责备自己地骂了句:“妈的,马马虎虎被敌人捡了个胜利品。”
“北面上来了!”何殿福像个观察员似地喊着。刘太生扭头看去,五六个敌人抱成团,嘴里“缴枪”“缴枪”地乱喊着,奔凹字口处蹿上来。
刘太生把手榴弹朝水车轮子上当地一磕,“缴你个脆甜瓜!”一抡右臂扔了出去,轰!在敌人群里爆炸了,炸得敌人呼爷喊娘,连滚带爬。
“好啊!”何殿福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跟着“咳呦”一声,忙猫下腰。
“怎么?负伤啦。”刘太生急忙问。
“没有。同志,叫你这一折腾,把我也给折腾糊涂了。”他指着安装八卦水车的那口不大的砖井说,“你看,这不是俺村北的小砖井?守着它,咱还耽的什么心!不行就来个跳井!”“跳井?”被绑在水车上的敌人以为他们想要跳井自杀,像看到希望似地说:“朋友,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们只要放了我,把枪一缴,我保证你俩都有好处。”
“你胡说八道!我日你姥姥,你想找揍?”何殿福骂着就要朝上闯。
“趴下!”刘太生大叫了一声。何殿福身子刚贴了地,轰!一颗炸弹在砖井沿上开了花,弄了何殿福满脸土。他用袄袖抹擦一下,望望刘太生:刘太生像个碰到洋灰地上的皮球,霍的从地上跳立起来;他又望望捆绑在水车上的敌人,敌人的天灵盖掀去少半块,白花花的脑子搅和着黑红的血浆,直劲的往下淌。
“哎!有来有往,也送给你一个!”刘太生嘴里叨念着,就把第二颗手榴弹狠劲地扔到矬墙外面。“又撂倒他几个!”他乐洋洋地回头向何殿福说。
他俩占的这块五六平方米大的地点,好像出了活佛的圣地,四周围炮楼、据点的敌人,都先后跑出,往这里来朝拜。敌人越来越多,越聚越密。在凹字形的矬墙四外,一百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有穿军服的,有穿便衣的,有戴闪亮钢盔的,有戴黑色大檐帽的;有说中国话的,有讲日本语的;有骑马的,有骑自行车的。手枪、步枪、机关枪,密匝匝的围了个转遭转。敌人好像闻到蜜味的绿豆蝇,都想飞来尝尝,可是又怕被蜜沾住脚。他们瞪着凶狠的红眼,准备伺机猛扑上来。“朋友,你看看周围的阵势。”“想出去是不可能啦!”“没有人给你们解围来。”“皇军喜爱你这样的英雄。过来有一千块钱的赏。”“让你当大队长!”“唯一的出路是缴枪,投过来。”敌人枪不响,炮不鸣,在周围互相助威地嚎叫着。
“同志,咱跳井吧!”何殿福一见墙外敌人的声势,觉得时候到了。
“跳井?”刘太生看着何殿福,何殿福并没有半丝为难的神色。
“嗯,跳井。我先跳。”何殿福贴着刘太生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就扒在乌黑的水车斗子,刷刷刷跳了下去。刘太生趴在井沿上,朝井下一望,井筒子有两丈多深。平静的井水,让何殿福一跳,荡起了一层不大的波纹来。他朝井里投了块砖,噗咚一声,使他感到井水很深。“妈的,要真跳,保准完蛋!”他把自己的驳壳枪往腰间一插,又小心地摸摸口袋里的信,和背后插着的那支刚缴的快慢机,按照何殿福跳井的动作,扒着水斗子跳了下去。井水又受到震动,但是,慢慢地平静下去,平得像面大镜子。
日头挨了地皮,喊叫的敌人并没得到一声回响。
老松田气得小胡子噘了老高。他拄着鲨鱼皮把的军刀,凝眉瞪目吼了一声:“吹号!”
随着凄厉的号音,四周的步枪、机关枪像火药库爆炸似的骤然响起来。所有的子弹,都朝凹字形矬墙里边放射,中间,还不断地响起掷弹筒的爆炸声。
一阵剧烈的枪声响过,敌人端起刺刀,猫着腰,“呀呀呀”地嚎喊着冲了上去,冲进了凹字形的矬墙。矬墙里面仅仅发现一个倒剪二臂,掀去半边脑袋的尸体。
松田昂头阔步地跟进去。审查一下周围,周围一无所有;探头瞅瞅井里,井帮毫无痕迹。“嗯!他们地遁了?!”他拧眉望着落日,心中有些茫然。三
深夜,万籁俱寂。
远处传来一阵驴叫的声音,天交半夜了。
魏强同刘文彬做了商量,一抬屁股从炕上立起来,对大家说:“今天敌人清剿公路西边,备不住明天到公路这边来,大家休息,拂晓转移。”人们这才七手八脚地安排睡觉。“谁的哨?换岗去。”魏强问。
“我。”贾正拿起自己的马步枪,沉着脸走出去。
“汪霞同志,你怎么个宿法?”魏强想跳下炕来,一眼瞅到今天还有个女同志,就蹲在炕沿上问。
“我在房东屋里,跟老奶奶在一堆宿。”汪霞说完,凑到魏强跟前:“你看刘同志。”魏强扭过头去,见刘文彬这会儿像个泥菩萨似地坐在那里,回过脸来说:“他是比别人难过,因为我们没有回来的这个同志,是他的亲侄子。”
忽然,门帘一掀,贾正像吃了喜鹊蛋似地闯了进来,张着没有门牙的大嘴光傻笑。大家睁大眼睛一看:五大三粗的刘太生,光着脑袋,咧嘴笑着跟在贾正身后。
“小队长,我回来了。”刘太生说。
刘太生的猛然到来,人们像发高烧的患者吃了块冰凌核似的那么痛快,一下把他围住了。
刘太生吸了口烟,就把他今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原来那井里大有文章。刘太生脚先伸到井桶里。他脚跐水车斗子,手一扒,就顺着一串斗子朝下走,越走光线越暗,越走越离水皮近。待他脚离水皮二三尺,左腿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攥住。“同志,朝这边伸!”他的左脚被那只大手拉到一个坚实的地方,身子一缩钻进了洞。“你朝里先走,我关上。”何殿福等待刘太生大猫腰地朝前迈了两步,吭当一声,那个直径二尺的小门被一个东西关堵上。刘太生睁大眼睛,黑古隆冬的任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朝前摸摸,前面是冰凉棒硬的土墙;向左右一搳拉,左右也是潮湿、坚实的墙壁。“何大哥,这里是个死胡同?”
“不,秘密机关在你脚底下呢!”何殿福说着,就用手拽他,“来,咱俩换个地方,我去摆弄。”他的前胸贴着刘太生的后背,倒换了位置。他摆弄一会儿,啪嗒响了一声。“好啦!你往里头走,我把它再划上。”他牵着刘太生的一只手,像领瞎子绕路似地走过去。刘太生越走越觉得前面道儿高。他猫着腰走了五六尺,便站住了。这时何殿福伸着两只手叫:“同志,同志,我还来领着吧。”
刘太生背靠墙,侧着身子想把何殿福让过去。路儿太窄,怎么让,也是不行。
“过不去啊!同志。”何殿福挤了两挤,也没有挤过。“这么过不去,有过去的办法!什么事也难不倒咱。”刘太生温声的说着,身子朝前往地上一趴,“何大哥,你在我身上爬过去吧。”
“哎呀!这可委屈你啦!”何殿福怕蹬坏了刘太生,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爬了过去。“这就不要紧了,让鬼子自己折腾吧!”
何殿福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领着他向前走,边走边叫:“朝里手拐!”“往外手去!”“这儿揳着一堆橛子,小心绊倒!”“陷阱!来,给我手,迈大步跳过来!”
走着走着,何殿福一站,说道:“到村边上了。”刘太生虽然看不见何殿福的脸,从语音上听,何殿福是高兴的。他真想不到今天能够逢凶化吉,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痛快。
“咱俩抽袋烟,歇歇腿就上去。鬼子再怎么糟,到掌灯吃饭的时候,也得滚蛋!”何殿福就地一坐,梆叽,打着一撮火绒,吸着一锅子烟。“同志!你先抽这袋,解解心头火。”“不,大哥,我卷好了,你抽欢点,我对个火就行了。”刘太生跟着把自己卷的烟抽着。
“你们八路军都有这个本事,俺们老二也会卷这个玩艺。”何殿福吧嗒吧嗒贪婪地吸了几口,烟锅里的小红火儿一闪又一闪的在放亮光。
“同志,你打仗怎么那样刁?”
“跟鬼子打仗,不刁棒点还行?!”
“我看过打仗的书,听过打仗的故事,就没有见过真杀实砍的。你今个算是叫我开眼啦!就是妖魔鬼怪碰到你,也得吓得蒙了台。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太生。”
“在道上,我一见你那穿戴,心里就有点犯嘀咕,可是叫你三言两语地遮混过去了。刘同志,你……”何殿福把烟袋拿出嘴来,朝刘太生凑了两凑。
“我,怎么啦?大哥。”刘太生嘿嘿笑了笑。“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你是不是武工队上的?”
“是啊!”
“嗬!我这眼力不错,打仗的工夫,我就猜到这一点。莫怪人们传说,武工队打鬼子刁棒、邪乎得厉害,净是百步穿杨的能手,果然名不虚传。好,好,有你们在,老百姓抬头的日子算来了。”
“大哥,要不是有你,我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说真的,我得谢谢你,没有你,我怎么会知道有这个地道?”
“其实,要谢,你得谢抗日政府,得谢共产党。抗日政府和共产党怕老百姓被鬼子包围在村里跑不了,逃不脱,学了公路东面的东王庄,才在去年冬天领导着人们黑夜来挖这个。没有想到,(。wrbook。)叫你我用上了。说句不受听的话,‘闹早了,不如闹巧了’,只说费工夫不顶用,哪知真顶大事。”
“顶大事!今个没有这地道,咱弟兄俩要想活着出去,真是万难。”
“可不是!”
刘太生、何殿福烟抽足了,话说够了,抬起屁股,拐了几个弯,朝前走了一大截。“刘同志,咱上去吧!上去就是俺们家的炕头。要没有事,你吃饱喝足再赶道。”何殿福站住侧耳听了听动静,伸手朝上前方狠劲一推,只听到上面哗啷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搡倒了,跟着透过不大点的光亮来。他一纵身子爬了上去,回手把刘太生从漆黑的地道里拽出来。被褥阁子被掀倒,惊动了外间屋的人们。何殿福的母亲、老婆,还有他的两个孩子都急忙跑进来看。一见被阁子后面,洞口里钻出的是何殿福,另外还有个生人,都惊呆了,睁大眼睛,像是问:“这是怎么回事?”
“瞧你们,还怔个什么劲?村北打仗的鬼子走了没有?”何殿福一时不能理解家里人的心情,着急地问他老婆。
“都走啦!一直闹到掌灯的时候才走。你跑到哪儿去啦?看叫家里人这个找劲。”他老婆没有好气地说。
“走了就好。娘,赶快烙两张饼给这个同志吃,吃了他还赶道呢!”
刘太生帮助何殿福把被褥阁子弄好,跳下炕来,笑着问:“大嫂,他们打捞尸首没有?”
“打捞啦!就是什么也没有。在村北小砖井打仗的是你呀?”何殿福的老婆在刘太生的身上像发现了秘密,欢喜地上前问道。
“不光我,还有何大哥呢,要不是他,我……”
“快别说啦,你那个厉害劲头,二郎神碰上也要愁得脑仁疼。我今天算是都看到了。”何殿福在他老婆面前,指指划划地夸奖刘太生,同时,也在卖谝自己。
“何大哥,今天这事,因为是自家人,我就不多说一句客套话。”刘太生用手指指漆黑的窗户外面,接着真情实意地说道:“天不早啦,我有紧事,得忙着赶路,不能再麻烦你们啦!”何殿福一听,伸出两只大手掌就去阻拦:“不管有什么紧事,也得吃饱肚子。”他母亲伸着两只沾满湿面粉的手,也从外间屋走进来:“到家,不吃饭还行?再稍等一会就得了。”他老婆也留拦:“你俩既是患难朋友,更别见外。”两个孩子一起跑上前来,一个孩子抱住一只大腿叫着:“叔叔,不让你走,不让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