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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大小小也是个抗日的干部,时时刻刻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变吉哥安排着一个又大又好的灯笼说,“回来把这个送给你,过年就挂在这篱笆门上!”
春儿问:
“变吉哥,你现在是个什么干部呀?”
“五龙堂农民抗日救国会的宣传部长!”变吉哥郑重的回答。
“想起来了,”春儿说,“有个事儿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想成立一个识字班,你当我们的先生吧!”
“唉!你们村的大学毕业生,像下了雨的蘑菇,一层一片,怎么单单请我?”变吉哥说,“我可不敢在圣人门前卖字画呀!”“那些财主秧子们顶难对付,”春儿说,“你不去找他们,他们说你瞧不起他,你低声下气的去求他吧,他又拿着卖了。在背后造谣言,看哈哈笑儿,才是他们的拿手戏。有几个好的,全出去工作了,剩下一帮小泡荒子儿,教起书来,也不见得行,谁知道他能把我们教好,还是教坏了呢?再说好人家的妇女,谁愿意叫他们教?
那些贼眉鼠眼,屁屁溜溜的,你不招惹他,他还瞅空儿楞着眼看你,好像解馋似的,再叫他对着脸讲起书来,他会连他家的大门冲哪边开,都忘掉了哩!
我们不找他们,你是咱这一带的土圣人,我们就是请你,咱两村离的这么近,像一村两头,你每天晚上来教我们一会儿就行了!”
“你说的也有理。”变吉哥说,“抗日的道理,我不敢说比谁知道的透彻,可是心气儿高,立场准没错。我回去和我们主任讨论讨论,看合不合组织系统,我先不能自作主张。”
“好吧!我先去卖线子,等散集的时候,你到我家里,我还有件事儿求你哩!”春儿说着,摇摆着头发欢跳的跑到线子市上去了。
她卖了线子,到洋布棚买了七尺花布回来,已经晌午错,变吉哥也收了摊儿,把筐子挑到春儿的院里。春儿先进屋扫了扫炕,放上小桌擦抹干净,请变吉哥炕上坐。她又去烧了一壶水,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变吉哥说:“你这是待新客吗,这么费事?”
“我求你给我写封信。”春儿说,“我去买纸,捎着借笔砚来。”
“我什么也带着哩,你把我那筐提进来就行了!”变吉哥说,“谁求我写信,我也是赔上纸墨的。”
他盘着腿坐在小桌旁边,铺摊开纸。春儿立在炕沿边,给他研着墨。
他问:
“给谁写呀,给你父亲吗?”
“不是,”春儿说,“给一个人。”
“怎么个称呼?”变吉哥提着笔问。
“你这么写,”春儿红着脸,在纸上指划着,“你写上我姐夫的名字,可是上面的口气儿,要说给另外一个人听。”
“我没有写过这样的信。指桑树骂槐树,那怎么个写法哩!”变吉哥把笔一放说,“平常说话行,嘴里说着,眼里斜着。在信上就难了!”
“写吧,不难。”春儿说,“你先写上俺姐夫的名字。”
“写上了。”变吉哥说,“下边怎么说?”
“下边写,”春儿说,“我问他们这次打仗打胜了没有?我又给他做了一双鞋,他穿不穿?我在家里也没闲着,道沟挖好了,开春就去拆城。俺姐姐和她公公都结实。不识字是很遭难的,叫他学习认字。”
“唉,”变吉哥连忙写着说,“我这不是写信,我这是做开会记录!可你也得有个前后条理呀,叫他学习认字,高庆山的文化不是不低了吗?”
“这是和别人说话,你照着我的口气儿写就行。”春儿说,“下面写,我现在是妇女自卫队的队长,我们出过操,正月里,就成立识字班,我也要去上学。麦子雨水大,明年收成错不了,只要仗打的好,不叫日本鬼子过来就行!完了。”
“完了。”变吉哥跟着说,“这不是信,这是天书!”
二十八
春儿把信带在身上,到姐姐家去,好找个顺便人捎走,另外,心里有些事,要对姐姐谈谈。
到了五龙堂,堤坡上姐姐家的小屋,整个叫太阳照着,几只山羊,卧在墙边晒暖儿。
小屋的门紧掩着,春儿听听:屋里不只姐姐一个人,好几个妇女在说话,她推了推门。
“谁呀?”屋里安静下来,听见姐姐下炕来问。
“我。”春儿说,“大白天上着门子干什么?”
“我妹子来了。”姐姐和别的人说。
“她是吗?”一个妇女小声问。
“还不是。”姐姐也小声说,“你们先等一等,我出去看看。”
姐姐慢慢开开门出来,随手又把门带上,对春儿说:“你这个时候跑来干什么?”
“哈!上你这里来,还得看看皇历,择择好晌?”春儿一下子不高兴起来。
“我们正在开会呀。”姐姐笑着说。
“开会是什么稀罕儿?”春儿说,“区上的会我也开过,县里的会我也开过,就没见过你们这小小的五龙堂开会,关起门子来!是占房,怕人冲犯了?”
姐姐说:
“好妹子,你先到河滩里玩一会儿,散了会我叫你!”
“我偏进去看看,净是些什么贵人?我不信我就见不得她们!”春儿噘着嘴,往前迈一步。
“你看你这孩子,人家开的秘密会!”姐姐拦住她,“是党的小组会!”
春儿站住了,她的脸红了一下。对姐姐说:“好吧,我就听你说,去玩一会儿。”
“好孩子,”姐姐给她拍拍身上的土说,“我们很快就开完了,你可不要走!”
姐姐转身进屋里去了,春儿离开那里,她嘴里“哦,哦,”的招呼着那几只山羊,羊们爬起,跟着她来了,她带它们到河滩里去找草吃。
阳光铺在河滩上,春儿有些发闷。党的名字在她心里响着,有一种新奇的热烈的感觉。
这个贫苦的、从小就缺少亲人爱抚和照顾的女孩子,很容易被这个名字吸引,就像春水阳光和花草一样。
她知道姐姐和姐夫都是共产党员,芒种也可能是了。凡是她的亲人,都参加了这个组织,就是她还没有。关于共产主义,这个女孩子能够认识到什么程度呢?很难测验。她能记忆的十年前的一次暴动,是为了穷苦的人们,在她感到亡国的痛苦的时候,他们又回来组织了抗日的队伍,进行广泛的动员,建立了政权,并且支持她打赢了官司。她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些:共产党保证了她的生活的向上和她的理想的发扬。
她要加入这个队伍,为它工作,并用不着别人招呼一声。她已经参加了妇女救国会,参加了妇女自卫队,早就认定自己是这组织里的一员了,可是现在看来,还有着一个距离,她被姐姐关在了门的外边。
她要参加党,她要和姐姐说明这个愿望。她很快就决定了这个愿望,她抚摩着大母羊身上厚厚的洁净的绒毛,抬起头来,面对着太阳。
姐姐送走了别人,回头站在堤坡上向她招手,她带着羊群跑了回去。
“你不要不高兴,”姐姐笑着说,“不是组织里的人,就是亲生爹娘,夫妻两口子,也不行哩!”
“别充大人灯了,”春儿说,“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什么理儿也不解哩!”
“我怕你不明白,”姐姐说,“离年傍近了,你不在家里操扯操扯吃的,跑来干什么?”
“可说的是嘛!”春儿笑着说,“就为的是在家里吃不上,才跑到你这里来,站到大河滩里去喝冷风呀!要不,给你家当个羊倌,求姐姐赏碗面吃吧!”
“我知道你多心了!”姐姐说,“妇女自卫队的工作,你领导的起来不?”
“凑合子事呗,反正什么也做了,”春儿笑着掏出信来,“你给找个可靠的人捎了去!”
“给谁的信呀?”姐姐问。
“给我姐夫,另外也捎带着芒种。”春儿背过脸去,引逗那个爬在炕上的关东小孩去了。
“那天我公公回来,说起给你寻婆家的事儿来。”姐姐说,“十八九的人了,你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春儿把脸凑到孩子的脸上说,“这孩子可胖多了,就是不忙。”
“是心里不忙,还是嘴上不忙?”姐姐问。
“两不忙。”春儿站直了身子,面对着姐姐,“我心里着急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呀?”姐姐问。
“姐姐!”春儿庄重热情的说,“你介绍我入党吧,我想当一个共产党员!”
姐姐很高兴的答应了她。
春儿回到家来,热了一点剩饭吃。天黑了,她上好篱笆门,堵好鸡窝,点着小煤油灯,又坐在炕上纺线。
她摇着纺车,很多事情,在她眼前展开,心里很是高兴。
她思想一些关于妇女的问题,她的知识不多,心里只有那些小时听书看戏得来的故事。
在灯影里,她望着墙上那几张旧画儿,丈夫投军打仗去了,妻子苦守在家,并不变心。每一幅的情节,她都懂得,也能猜出那女人说的什么,想的是什么。“可是都没有我们好,我们除了纺线织布,不是还练习打仗吗?”
窗户纸微微的震动,她听见远远的地方,有枪炮的声音。她停下纺车,从炕上下来,走到院里,又从那架小梯子上,爬到房顶上来。
她立在烟突的旁边,头顶上是满天的星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霜雪,落在了屋檐上。东北天角那里,有一团火光,枪炮的声音,越过茫茫的田野。
我们的部队在那里和敌人接火了,她的心跳动着,盼望自己人的胜利。在严寒的战斗的夜晚,一个农村女孩子的心,通过祖国神圣的天空、银河和星斗,和前方的战士相连在一起。
二十九
不管季节早晚,平原的人们,正月初一这天,就是春天到了。在这一天,他们才能脱去那穿了一冬天的破旧棉袄。
三十晚上,春儿看看没风,就把变吉哥送给她的灯笼,挂在了篱笆门上。回到屋里,她把过年要换的新衣服,全放在枕头边,怎样也睡不着。荒乱年月,五更起的也晚,当她听到邻舍家的小孩放了一声鞭炮的时候,就爬了起来。
她开开房门,点着灯笼,高兴自己又长了一岁。在灯光底下,她看见街上挤满了队伍,在她家门前,有一排人坐在地下,抱着枪枝靠着土墙休息。
家家门口挂起来的灯笼照耀着他们,村里办公的人们全到街上来了,春儿正和战士们说着话,老常迈着大步过来:“春儿,快着点,我们去给队伍号房子!”
“号房子要我去干什么?”春儿说,“又不是给妇女派活儿!”
“什么工作也离不开妇女!”老常说。
春儿跟着他走了几家,动员着人们腾出房子来,老常和房主们说:“腾间暖和屋儿,把炕扫扫,咱们在那里挤插着住两天,也不要紧,叫战士们好好休息休息。人家打了十几天仗,一夜走了一百多里,到现在还水米不曾沾牙,这么冷天,全坐在街上等着哩!”
房主们说:
“你走吧,没错儿!孩子的娘!把炕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一下,把尿盆子端出来!”
老常说:
“不碍手的东西,就不要动,这个队伍,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他们来到田大瞎子家里,田大瞎子的老婆正看着做饭,好几篦帘饺子放在锅台上,一听说军队住房,慌手慌脚又把饺子端回里间去了,出来说:“真是,过个年也不叫人安生!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儿,怎么能住兵呀,这有多么背兴吧,你说!”
老常说:
“人家军队也有家,出来打仗,还不是为了大伙儿?这时候,还说什么初一十五!”
“你看那屋里不是堆的满满的,插下人去了吗?你当着干部,就一点儿也不照顾当家的?”田大瞎子的老婆抱怨着。
“就是你们家房子多,还拉扯哪个?把东西厢房全腾出来吧,我看四条大炕,能盛一个连!”
老常说着出来,就又到了俗儿家里,她家的大门关的挺紧。老常拍打,喊叫,半天老蒋才开门出来,丧声丧气的说:“老常,大五更里,你别这么砸门子敲窗户,呼卢喊叫的,我嫌冲了一年的运气!”
“来了军队!”老常大声说,“叫你腾一间房子!”
“我家又不开店,哪来的闲房子?”老蒋说。
“你满共两口人,怎么着腾挪不开呀?”老常说,“叫俗儿并并!”
“你们来的不巧,”老蒋说,“俗儿半夜里就占了房!”
老常一怔。春儿说:
“怎么先前一点不显,也没听见说过呀?”
“你一个闺女家,什么事也得去报告你?”老蒋说。
“我不信。”春儿说着就往院里走。
北房三间,俗儿那一间暗着,窗户上,遮着大厚的被子,春儿站在窗户下听了听,俗儿正紧一声慢一声的在炕上哼哼。“怎么样?”老蒋笑着说,“没骗你们吧,要不是赶上这个节骨眼儿,住间房那算什么哩!”
“我就是不信!”春儿想了一想,说着就要推门,老蒋一把拦住她:“你这是干什么,像个姑娘的来头吗?你不能进去,刚下生的孩子,见不得阴人,再说,那是什么好味气儿呀?”
春儿不听他,硬推开门进去,从口袋里掏出洋火来,点着梳头匣上刚刚吹熄的灯,伸手就向俗儿的被窝里一摸。俗儿一撩大红被子坐起来,穿着浑身过年的鲜亮衣裳,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老常在一边说:“这是一个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