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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瞎儿差不多,老胳膊老腿还得踡曲着使劲儿,闹得满头是土,累得全身出汗,腰酸胳膊疼,心里头直打哆嗦。平常时候她爱说爱道,孩子们说她嘴碎,可是这会儿她却一声也不言语,只是紧忙着挖土。
按说齐英是个正当年的小伙子,今年才二十五岁,可是他的身体太单薄,个子又小,从小儿念书念到抗战,任什么劳动活儿也没有干过,一看就知道是个白面书生。他参加工作是在剧社作演员,文联当干事,做的全是文艺工作,他这是响应党的号召,才决心长期下乡——暂时改行,深入群众,参加实际斗争,学习劳动生产,学习武装战斗,锻炼自己的阶级观点,改造自己的思想意识,深入地体验生活,准备进行文学创作。他本来是二百五十度的近视眼,可是他的眼镜已经扔掉了好几个月。
有人说他这是硬性的锻炼,但是他要坚持到底,今儿干上这个运土的活儿,天气又黑,不敢照亮,又下着大雨,地下泥滑,你瞧他这一路子跌跤吧!呱咭一下子,倒了,呱咭一下子,倒了……
姑娘志如一见他这个样儿,禁不住“咯儿咯儿”地直笑,可是他却高兴的说着:
“你甭爱笑,等村剧团再活动起来,给你排个悲剧,光叫你哭。”也参加了运土的小虎儿,本来年岁太小,思想单纯,干着活儿他光想睡觉,当志如给他往篮子里装土的时候,他的脑袋直往墙上磕头。他一磕头,志如也禁不住“咯儿咯儿”的笑起来。志如是这么个性子,她刨土刨得手都起了血泡,不能拿家具了她用手刨,手指磨掉了皮,渗出血来了,该笑她还是笑,笑得大娘生气起来,就数道她两句:“就是你个丫头爱笑,不管什么时候老是咯儿……等过了反‘扫荡’非叫你笑够了不行。”哪里知道,她这话对志如并不起作用,她娘一说她,她就要回答两声:“笑都不好?一辈子也笑不够!”别看这样,可是他们并不耽误干活儿。
闲话少说。孙定邦回家来了。到了家把他找史更新没有找到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开洞运土的工作立刻停止了,志如也不笑了,小虎儿也不困盹儿了,孙大娘当时没有说什么话,她只是阴沉着慈祥的脸,走进屋去,洗了洗手,漱了漱口,在老佛爷的面前又烧起香来,嘴里还止不住地祷告。孙定邦就问齐英这个事怎么办才好。齐英说:“找别人帮助帮助吧。”孙定邦说:“找谁呢?”齐英说:“我不熟悉你们村的情况,你考虑着找谁合适呢?”孙定邦想了半天也提不出一个人来。
齐英一看就知道孙定邦是为了难,他在这儿跟孙定邦做了这几天伴儿,就已经感觉出他这个人是: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过于谨慎。谨慎当然是对的,可是干革命工作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胆小!还是我提一提吧。他这才问道:“你们村的农会主任呢?”孙定邦说:“农会主任不是牺牲了吗?”齐英又问:“你们村不是有一个治安员叫孙振邦的吗?他怎么样?”孙定邦说:“那是我的堂弟,担任支部的除奸委员,他当然是再可靠不过了,不过就是腿脚不好。”“怎么呢?”“他因为给地主家扛小活儿,落了个寒腿,抗战一开始他就参加了工作,在县里跑过敌工工作,因为被捕,受刑受得两条腿都成了残废,去年才回到家来,政府倒是很照顾他,现在把腿养得算是能够走道了,可是这样的天气叫他出去不行。”
齐英听了这个情况,想了想以后这才又问道:“你们的民兵队长叫什么名字?他怎么样?”齐英一提民兵队长,孙定邦说:“民兵队长叫李金魁,还是支部的武装委员哩,成分很好,原来在河路码头上扛脚,抗战一开始就入了党,政治上是很可靠的,不过就是脾气各路。”“怎么各路法?”“咳!你一听他的外号就知道了。”
“他叫什么外号?”“他叫半匹牛!”齐英一听笑了笑又说:“我觉得既然政治上可靠就行,咱们叫上他一同去怎么样?”孙定邦想了想又说:“让他去,可得好好地跟他谈谈,他的嘴上可是没有把门儿的!”齐英说:“如果找不着更恰当的人,我看就叫他去,他还能不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你可以先找他谈一谈,把他叫来,我就这个机会也跟他认识认识,以后好一块儿进行工作。”孙定邦同意了。说完之后,孙定邦马上就找李金魁去了。齐英出去跟他插上大门回来,又叫着志如、小虎儿,急忙走进里间屋来,用棉被把窗户挡严,点起小油灯,把他的盒子炮带好,准备马上出发。
不大一会儿,孙定邦把李金魁叫来了,给他们俩作了介绍,俩人亲热地握了握手。齐英一看:这人有三十来岁,长得五大三粗,满脸都是胡髭,两只眼睛楞大,四楞子头,脸上的肌肉都起疙瘩,多少有一点儿拱肩儿,大概是扛脚扛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上牙直打下牙,浑身乱哆嗦,面色发黄,看着可怕。齐英问道:“金魁同志这是怎么啦?看你这么壮,怎么冻成了这样?”李金魁本来就有点嗑吧嘴,这会说话更加困难,齐英一问他,他“呵……”了半天也没有回答上来,于是孙定邦替他说了:“他这不是冻的,他刚上来疟子,我说不让他来了,他觉着任务重要非来不可。”齐英一听是这么回事,连连地摇头说:“算了,你别去了,下着这么大的雨,找不了史更新来,再把你的病闹重了,那可就更不合算了!”一说不让他去,他可不高兴了:“呵……”了半天说出来了一句:
“我非去不可!”齐英说:“你带着这么重的病,怎么能去呢?”
李金魁又说:“发疟子就不算病。”齐英笑了:“你听谁说发疟子不算病呢?”李金魁又说:“算病,它跟别的病也不一样,我有经验了:上来疟子越呆着越难受,你要是跑跶跑跶,干点活,打打仗,也就不觉怎么样。”齐英一听又问:“这是什么道理呢?”李金魁说:
“也许是把它跑丢了!你别看我直打哆嗦,到外边拿雨一浇,满地一跑,它准好了。要是躺在炕上蒙上八条被子它也是冷得抗不住劲儿。再一说,救人如救火!
史更新又是咱们自个儿的同志,我要不知道也就罢了,我既然知道了,我能不去?
我怎么难受,也比史更新好受不?我非去不行!我……”
齐英一听,把话头子拉出来,还真是又细又长,说的话还是挺有劲儿。“好吧,既然你一定要去,那咱就一块走吧。”
李金魁一听让他去,当然高兴,可是他不走,他又说:“先慢……点儿走,我——有——意见,齐同志。”齐英说:“你有什么意见呢?”“光……是咱们仨去、去吗?”“是啊,就是咱仨。”“咱仨不、不行。”“不行,你提提还有谁一块去才好?我是不了解情况。”李金魁又着急地说了声:“可——可——可靠的人有的是!”
他这一句话,把齐英的心给打动了:“可靠的人有的是!
你说说都是谁?”甭往远说,民兵里头就不少。”“你可说说到底是谁啊?”李金魁按照他的习惯伸出一只手来:“我点一点他们的名:长江、东海、楞秋儿、李柱儿。”没有等他说下去,孙定邦就插嘴道:“他们都不是党员啊!”李金魁说:“不是党员靠得住就行呗!你光在党员圈内想还行啊!”孙定邦吸了一口凉气儿又说:“他们可还都是小孩子啊!在现在这样残酷复杂环境下,咱们需要严格地保守秘密。”李金魁又说:“别看都是小青年儿,战斗起来个儿顶个儿!就拿现在说,没有一个挺不住的,对别人不敢说,对他们四个我敢——敢打保险票!”
孙定邦听了李金魁这些话,当时没有再说什么。这功夫齐英又说话了:“老孙!你听金魁同志的意见怎么样?我觉得他的话很好,把我给提醒了。咱们不能光依靠党员,因为咱们不是光为了藏得严密,咱们是要坚持斗争,越是在残酷困难的环境下,咱们越应该依靠群众的力量,特别是象刚才李金魁说的这些小青年儿,不光是要使用他们,更要紧的是培养教育他们,要不然他们的力量继续不上,就越来越小了!”
孙定邦听了齐英这些话,觉得有些道理。李金魁可高兴起来了:“对!齐同志,你——说的我都——赞成。怎么样?
我把他们四个叫来,咱一块去吧?”齐英又问:“老孙怎么样?”
孙定邦说:“就按照你们的意见吧。”李金魁高兴的说:“我叫他们去!”说着就要往外走。孙定邦又把他拦住说:“不用叫他们到这儿来了,咱一块儿走着叫他们吧。”齐英、李金魁都说好,马上就要动身。
这时孙定邦叫了声:“小虎子,跟着插上门去。”他还不知道小虎和志如早扎在炕头里睡过去了。这功夫他的母亲已经走进屋来说:“我跟你们去上门吧,这俩孩子困得不行了。”孙大娘的话音还没有落地,猛然听见豁啷啷的一声大门响,几个人都大吃了一惊,孙定邦说了声:“不好!”
“噗”一口把灯吹灭,几个人都拔出枪来准备战斗。
过了一会儿,齐英他们听见有人进了大门,噗咋噗咋地向着屋门走来。都以为是来了敌人,今天是非打不行了。孙定邦和李金魁在屋门内两边一把,打算进来一个就撂倒一个。
可是万也没有想到,进来的人在房门外边喊了一声:“表哥,快点灯。”孙定邦一听声音就听出来了,可是在这个劲头儿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了一声:“你是谁?”又听来的人说:“我是丁尚武你都听不出来吗?快把灯点上。”他随着话音可就走进来了。孙定邦这时又听有一个女人的微弱声音说了句什么没有听清,这才把灯点上。
孙定邦一看这人,手里提着一把大战刀,肩膀上还挎着一支马步枪,身后背着一个女人,正是他的表弟丁尚武。“哎呀!你这是怎么回事,表弟?”这时候屋里的人们才把憋了半天的一口气松下来,齐声说:“好险哪!差点儿没有误会了!
你怎么进来的?”丁尚武喘着气说道:“熊门,一碰就开了。”
说着他可就把战刀、马步枪和身后的女人一起放在炕上。这工夫孙大娘走走进来了,原来她刚才进了洞里去,一听是她娘家的侄子丁尚武,这才赶紧出来,一见面就把她又吓了一跳:“武儿,傻孩子,你快把我吓死啦,背来的这个闺女是谁呀?她这也是受了伤啊?”丁尚武说:“她叫林丽,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是什么病啊?病成这样,快给她把湿衣裳脱下来,盖上被子躺下吧。”说着大娘就爬上炕去,紧忙着给她往下脱衣裳,孙定邦和齐英早已把被褥枕头都安排好了。
大娘一个人给她脱衣裳脱不下来,于是急切地说道:“你们还不搭个手儿,在这时候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娘一说,齐英这才上来帮助大娘把林丽这身水淋淋的衣裳和她的挎包一起脱下来,用棉被把她盖好了,就听林丽哼哼了两声,模模糊糊地说了句:“不用怕,我常这样,给我水喝。”大娘这时又拿过毛巾来擦林丽脸上和头上的水,一面擦着又嘱咐,“你躺着别动啊!睡睡觉吧,我给你们烧点儿水做点饭。”她下得炕来,又找出孙定邦的衣裳给丁尚武,让他换了下来,急忙到外屋安排点火烧水做饭。孙定邦看着母亲太累,他才去叫志如和小虎儿,可是连推带搡叫了半天也没有叫醒一个。大娘说:“你让他们睡吧,别呼儿喊叫的把林同志惊动得不好了!”大家忙乱了一阵子,总算是把这个突如起来的惊动给安顿下来了。
孙大娘把林丽安顿好,大家的心里还老是忐忑不安。这时候人们又问丁尚武的经过情形,怎么会落到这一步。丁尚武这人说话简单,几句话就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大伙一听,更觉得失掉了组织领导的依靠,心情就更加沉重,一时谁也没有说出话来。
正在这时,孙大娘把孙定邦悄悄地叫到外屋说道:“孩子啊,咱这吃的烧的可就要断了!再把史更新找了来,一下子添这几个人,可得赶快想个办法啊!”孙定邦当时没有说什么,大娘接着又说:“可别跟他们说这困难那困难的,省得叫他们听了难过,一会儿你背地儿里对齐同志说说,求他快点儿想个主意。”孙定邦说:
“现在吃的烧的还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就是怕要万一走漏了风声,敌人再一来,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他们娘儿两个的话被李金魁听了个清清楚楚,于是他走过来低声地说:“大娘!定邦哥!甭为这些发愁,只要有咱们活着,就没有难住咱们的事儿,放心好了,天塌下来有地接着!怕么怎?走,定邦哥,咱们快去找史更新吧。”
他这么一说,齐英在屋里也听见了。齐英是个明白人,一听这话音就知道他们说话的意思,不过他假装没有听见一声也不言语,可是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