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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那么愚昧的男人吗?”老方说。
“男人要为一个女人倾倒起来,是一点都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
他凝视我:“你说得太正确。”
我郁郁不乐,“象你这样的人,应当活到一百岁。”
“谢谢你陆宜。”
“或许你应当注意心脏,人造心脏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成本只需三十五元美金。”我说。
“不是现在。”老方说得很平静,“现在靠人造心活着的病人非常痛苦。”
“如果把发展武器的精力拿来——”“——发展医学,”他接下去,“人类早已长生不老。”
他笑起来。
方中信真是一个豁达的人,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他随遇而安,珍惜他所拥有的,不去妄想虚无缥缈的东西。
死亡是他所俱,但决不影响他活着的乐趣。
我深为感动。
将来同他一起生活的女子,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子。
“不要为我担心。”他说。
我假装不经意,“才不会,我自顾不暇。”但声音已经出卖了我。
“你看我的生活多么丰足,”他说:“行乐及时,别去想他。”
说罢他回房去。
隔很久很久,我推开他的房门去看他。
一点也不是假装,他鼻鼾如雷,睡得好不香甜。
天生乐观。
我轻轻叫他:“老方,老方。”
他自然没有听见。
我放下一颗心。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上班。
我一个人坐在方宅,有点六神无主,看到他的司机在门口等,便上车去。
司机转头问我:“是去看画展吧。”
我点点头。
一路上骄阳如火,行人挥着汗。
我闭上眼睛,害怕会再度听到那神秘的声音。
但是没有,我过虑了。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来到公众场所,展览会中众人彬彬有礼,递饮料给我。
我指指那种绿色瓶子有天然碳酸气的矿泉水。
气氛那么平和,我安闲地坐在安乐椅上看牢一幅山水。
我不甚懂艺术,但一切艺术的至大目的都是要叫观者赏心悦目,只要看得开心就行。
我的眼光触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苗条优雅。
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跳起来,这是那位先生的伴侣。
“夫人,”我惊喜的叫她,“你自南极洲回来了。”
她转过头来,淡妆的脸略表讶异。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我雀跃。
“你,还没有回去?”
“没有。”我看看四周围的人。
她与他们敷衍几句,与我走到僻静角落。
这么高的温度,她穿着套装,却冰肌无汗,我不禁暗暗佩服她。
“你竟在此逗留这么久。”她意外。
“我在等消息。”我愕然。
“什么消息?““方中信说,你们会给他消息,但你们非常的忙,所以叫我等。”
“我不明白,我们早同他联络过了。”
我张大嘴。方中信没跟我说过,他提都没提过。每次我说起,他尽是推搪、支吾,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我找到母亲,要走也走不掉。
一定是坏消息,所以他不想我知道,免我失望难过。
“可是有绝大的团难?”
“幸亏我们一个朋友有——”夫人忽然停止,“小方没同你说?”
“没有。”我心都凉了。
耳边嗡嗡响,方中信骗我。
他说他会设法,他说那位先生正在进行事宜,他叫我等。
他为什么骗我?有什么不良企图?正当我向他推心置腹的时候,他把西瓜皮扔我脚下。
夫人温柔的说:“陆小姐,我想还是由你向他问清楚的好。”
那么斯文的一位太太,当然不肯夹在我们之间。
“夫人,请告诉我,我回去,是不是有困难?”我尽量问得婉转。
“有可能做得到,况且你那边也不会放弃,一定会搜索你,把你带回去。”夫人说。
“你都告诉了方中信?”我说。
她点点头。
我苍白着脸,不用多说,方中信出卖了我。
“陆小姐,我想你该回去同方中信说清楚。”
回去?我还回去干什么?
我还去见方中信?
夫人把手按在我手上,她的手很凉,象一块玉,接触到她的手有安抚作用,我抬眼看着她,相信她也看得出,我是何等失望、何等害怕、何等彷徨。
一直以来,都以为方中信是我的朋友,之所以坚强的在陌生的环境支撑着,都因为有他做支持。
没想到他会把这等大事瞒着我,欺骗我。
我作不了声。
夫人却开口:“陆小姐,我认识小方有十多年,他为人略为冲动,却不失真诚,你且莫忙,跟他谈谈再说,他一定会有合理的解释的。”
我低下头。
“他不会伤害你。”
“你怎么知道?”
她扬起一道眉,很诧异,细细的看我,象是不相信我会问这样的问题。
“夫人,我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要紧关头,可否与你联络?我答应你,非必要时,绝不骚扰你。”
她温柔的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随时可以来。”她把通讯地址与一个号码写给我。
我感激不尽,“谢谢你。”
“陆小姐,做朋友呢,是长期论功过的,虽然只认识小方短短十来夭,他对你怎么样,相信你比谁都明白,切勿为了一件事而推翻他的友谊。”
“是。”我低声说。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有车子在外头。”夫人说。
“你自己要当心。”
“是。”
夫人与我握手道别。
我下楼上车,一颗心紧张如绞,平时的组织能力与思考能力都不知去了哪里。
这个魔域真要了我的命,我该怎么办才好?
去找方中信。有一个声音同我说:要去找方中信。
我同司机说:“麻烦你,我要去见方中信。”
司机应声是,把车子掉头,往厂方驶去。
就是这条路,不过十多天,我来到这个城市第一条经过的马路便是这条双阳路。
真的才十多天?仿佛已经一个世纪,我惆然。
真的去找方中信同他开谈判?
我迅速的盘算一下:我此刻一无所有,外婆与母亲等着我援手,除此之外,举目无亲。
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我在自己的世界,与男人赌气,还可以假装失踪,让他担心事、着急,其实人在亲友家吃喝聊天。
现在我到什么地方去?
总不能到外婆家,添增她的负担。
还是去我方中信,但切忌轻举妄动。
车子驶入糖厂,那阵甜香的糖雾降到我身上,如进入童话世界般。
我深呼吸一下,努力镇静自己。
我上写字楼的时候,方中信刚下来。
他开完会,正要回自己的房间,见到我,先是意外,随即双眼闪出喜悦,完全不是假装的。如果这一切都是演技,那么方中信这个人太可敬可怕可佩,栽在他手中也是值得的。
这样一想,倒是豁出去了。
他把我领到他的写字间。
“怎么想到来看我?”他喜孜孜的问我。
我不响,坐下来,桌上有银制的碟子,放着巧克力,我抓起一把,丢进嘴里。
方中信看我一限,“晔,面如黑炭。怎么一回事?”
真没用,七情上脸。
在我们的年代,为了节省时间,除了做夫妻之外,根本不用搞人事关系,人们可以专注工作,所以表面功夫甚差,不比他们,善于掩饰,懂得隐藏喜怒哀乐。
“怎么一回事?”方中信诧异,“什么地方不高兴?”
我问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他有点不安。
我愤慨的看牢他,气得双眼发红。
他感到事有不妥,但还想补救。
他试探地问:“可是外婆那边有什么不妥?”
“外婆很好。”
“小爱梅呢。”
“她亦很好。”
方中信摊摊手,勉强的笑,“那你干嘛象来大兴问罪之师?”
他真聪明,一上来,起码把事情猜到九分,我无谓含蓄,素性摊牌好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我问。
他一听便晓得我说什么,表情僵在那里,动作也停止了,整个人似被魔术师用定身法定住,非常滑稽夸张,但我没有笑。
我瞪住他,他瞪住我,象两只竖起毛、弓起背的猫,随时相扑撕咬。什么涵养忍耐都不管用了,我先发制人,大喝一声,“方中信,你骗我!”
第12章
门外的工作人员听见这一声暴喝,都吓得一跳,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看。
方中信用木偶似生硬动作去掩上门,回来颓丧的坐沙发上,低下头,不出声,忽然之间,他象是老了十年。
“我遇见那位先生的夫人,她说有办法送我回去,并早已告诉你,你为何瞒着我?”
他不发一言。
“你非法拘禁我,你没有权这么做,”我的声音越来越高,“你明知我那么渴望回去,我要你立刻同那位先生联络!”
他仍然不发一语,象是已被判刑的犯人。
“你认不认罪?”我逼问他:“认不认?”
自己先悲从中来,精神压力大大,唯有哭出来。
隔很久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
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列玻璃砖,可以看得到外头人影幢幢,都是想看热闹的人。
闹僵了,我太不会处理事件,使方中信颜面无存,丢尽面子:有这么一个女子,认识他没多久,便上来摊牌哭闹,使他恼羞成怒。
完了。
我没听夫人的忠告,我令自己下不了台。
我刚想站起来离去,方中信却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我。
他喃喃的说:“哭哭哭,就是会哭。”
我说:“我现在去找夫人,她答应帮我。”
“好,我陪你去,就让小爱梅给我照顾好了。”
我一震,在盛怒中我忘了她们。
走,怎么走?
方中信看着我,他目光中闪出狡猾胜利的神色,眼睛出卖了他,他的表情仍然凝重惶恐。
狐狸,这是一只狐狸。
我悲哀的说:“至少你应让我知道我可以走得了。”
“就是未必走得了,”他得到机会,立刻发表演说:“我可以带你到纳尔逊先生处三口六面对清楚,这只是一项实验,你以为科技真的进步到可以使人在时间中往来自若?即使是你那个年代,也没首那么容易,否则你的亲人早就把你接走。”
我仍然不服,“你应把事实告诉我。”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想你走。”
我抓住他的小辫子,“是不是?可认罪了,你是有私心的,为什么?”
他骂:“你这个女人蠢如猪,为什么为什么,一天到晚就会问为什么,不用眼亦不用心,全世界人都知道,就是你还问为什么。”
我坚持要知道:“我不是你们世界的人,歪歪曲曲的肚肠,我不会猜哑谜。”
“好,我告诉你。”方中信说。
“说。”我说。
“我不让你走,因为我自私,我一早已爱上了你,明知你一离去,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你,因为我短命,因为我自知无法活至二十四年后,待你出世,待你成长,再度追求你,爱你一次,”他几乎是握着拳头叫出来的,“所以拘留你,不给你走!”
说完之后他激动得喘气,无法站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太息一声。
我结结巴巴的间:“爱上我,我?”
他吐出两字:“白痴。”
我不敢看他。
怎么回事,他说真的还是说假的?爱上我,他?
方中信说:“我知道,留得住你的人,也未必留得往你的心。”他呆住,好似猜不到自己会说出这么老土的话来,他笑了,“留不住她的心,哈哈哈,要命,报应到了,没想到我方某人也会有今天,这番时辰到矣。”他继续笑,笑得那么厉害,笑得眼泪也流出来。
他用手去揩眼泪,慢着,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怎么会哭,不,他是笑出眼泪来。
我把手帕递给他,双眼看着窗外。
心底产生奇妙的感觉,前所未有,有点酸,有点饱胀,有点难过,有点愉快。
“咄,”他还在发脾气,“竟会爱上低能儿。”完全不甘心,一副心不由主,怨气冲天的样子。
我再苦恼也会笑出来,方中信这个人,滑稽得不似真人,象戏中的喜剧人物。
随即觉得不应该笑,他这么苦恼,且莫论真假,看样子已筋疲力尽。他说下去,“我可不关心你打从哪里来,是不是天外异客,抑或是妖精化身,我只知道,那日在厂中开完会,精疲力尽,蹒跚的走出来我车子,看到你站在停车场,一照面,就浑身通电,再也来不及,一切太迟了。”
方中信的声音中有无限苦楚,具一种力量,吸引着我,叫我默默听下去。
“你以为我这么容易让陌生女人上车,又把她们带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这个人全然没有感性,你的敏感度同咱们的坐厕板有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污辱我?”
“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你是一个橡皮人,木无知觉,枉我这样对你。”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来,走吧走吧,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