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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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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中信没等到她长大懂事,已经不在人间,而那位先生与夫人,当然更是保守秘密的能手,是以小爱梅不晓得我是谁。

方中信说:“生命只需好,不需长。”

从前不会明白这个话,现在如同身受,我点头。

他又问:“回去之后,怕你会寂寞。”

那是一定的,虽没有开口,眼睛也露消息,他并不担心自身,忙着安慰我,“好歹忍耐一下。”

我凄酸的低下头。

“或者你可以与他详细的谈谈,使他明白你的需要。”

“他并不关心我的需要,我怎么同他谈?”

“陌生人也可以同陌生人谈话呀。”

他真天真。

“你会同莉莉谈话?”我反问他。

“怎么不会,是她嫌我不够正经,与我终止来往,跟了别人,你以为我在情场无往不利?并不见得。她与新朋友在一起不愉快,时常打电话来诉苦,你不会介意吧。”

“不,我怎么会小器。”

他松口气,“每次都捏着把汗,除了你之外,女人太麻烦。”

那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我,所以在他眼睛春出来,我没有缺点,只有可爱,其实那么多女人当中,我最讨厌。我最麻烦,临走还要把一个五岁的孩子托付给他照顾。

我说:“这次回去,别的也许可以忍耐,吃惯了巧克力,可怎么办。”

“多带点走。”

“我不认为可以。”

“那么现在多吃点。”他总有办法。

“当然。”

“陆宜,我怕我会想你想疯掉。”他留恋地凝视我。

我不敢出声,因为我连想念他的权利都会被动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已经自幼受到干涉,现在连思想的自由都失掉。

“陆宜,别不高兴,看这轮月色,专为我们而设,你见过这么银白圆大的月亮没有?”

不,我没有见过。

认识方中信之后,发现许多从前未曾注意的事物,都震荡心扉,这些从前认为微不足道以及琐碎的小事,如今成为生活情趣。

他打开一重重深锁的门。使我见到奇花异卉,以及整个美丽新世界。时间太短了。

园子里晨间灿烂的花,至傍晚已落满一地。

但照方中信的说法,只要曾经盛放,便于生命无愧。

“很多很多人,活了七十岁八十岁,”他说:“快乐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数小时,比较起来,我实在幸运。”

告别的时间终于到了。

我们返回双阳市。

当日夜晚,我与夫人联络。

我说:“明午四时,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处。”

夫人说:“这是明智之举。”

我苦笑,“不这么做行吗,他们会把我脑袋炸成碎片。”

她不说话。

“夫人,到了那边,允许我来找你。”

她笑了,“傻女,我不认为我能活到八十八岁。”

我肯定的说:“你一定能够。”

“长寿不一定是福气。”

我固执的说:“夫人,你一定多寿多福。”

她不住轻笑。

“让我来探访你们。”

“活到九十高龄,不一定有力气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记忆还在,我们也在,你可以来吃茶。”

“谢谢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个荒凉冷漠的世界里,我还有一位朋友。

最后一日的早上,我与方中信都十分沉默。

我与方中信都决定把爱梅送到学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兴兴穿上校服,背好书包出门。

她上车之前,我紧紧拥抱她。

稍后我仍可以见到她:只不过届时她已是一名老妇人。

我凄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梦一样。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别了陆宜。”

他眼睛红红,分明也是哭过来。

我说:“快点找个伴侣,好好成家,养一大堆婴儿,在孩子们哭笑声中,时间过得特别快,日子活泼热闹,只有儿童清脆的笑语声,才能拯救成年人的灵魂。”

他摇头,“你不必说废话安慰我,希望时间可以医治我。”

我只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视他。

自上午九时开始,我的头开始剧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时痛一次,每次约一分钟,别看这数十秒钟,已经叫人受不了,我用双手抱牢头部,痛得眼前发黑,滚在地下。

警兆来了。

要是不回去,也会活活痛死、开头还瞒着方中信,十二时过后,频率加密,已达到半小时一次,他在我身边,躲也躲不过,看着我受苦。

我痛得不觉身体思想存在,整个宇宙只余痛的感觉,假使疼痛可以止住,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与痛的喘息间,方中信把车子自糖厂驶出,往日落大道飞驰。

我浑身的微丝血管因强力忍耐而爆破,针点大紫红色斑点布满皮肤之上,看上去好不诡异。

抵达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我竟然有种大赦的感觉,好了好了,快完了,但愿不要再受这种酷刑。

小纳尔逊氏一早在等,见到我们,立即下车来会合。

我问:“时辰到了没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着我,“剧痛已经开始?”

我点点头。

“坚强一点。”他拥抱我。

他们数人把我的车子放在一个很奇怪的方位,着我坐好,关上车门。方中信自车窗伸手进来与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脸色苍白。

我嘴唇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纳尔逊说:“方先生,请你即时退开,彼方即时将加强万有引力接她回去。”

方中信松开我的手,车窗自动关上。

我瞪着眼睛看牢方中信的面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叫,表情痛苦,纳尔逊把他用力拉开。

我用手敲着车窗,忽然之间觉得肉体与心灵的痛苦已到极限,无法再承受,我尖叫起来,一声又一声,用力推打着车门,要出去与方中信会合。

就在这一刹那,身体如触电般震抖,如化为飞灰,被风吹散,有说不出的痛快。

是死亡吧,一切不存在,连痛苦在内,多么好,不禁感激得落下泪来。

然而不到一会儿,连这一点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静寂。

  第19章

  然而不到一会儿,连这点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静寂。

很久很久之后,恢复知觉时,我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她一直哭泣,宛如婴儿来到尘世。”

“也亏她了,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头,况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错。”

“她现在没事了吧。”

“苏醒了。”

“前数名迷途者就没有她这么幸运。”

我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一瞬间思潮纷沓而至,吓得我连忙合上眼睛,想把记忆关在门外。

“让她休息吧,从这里开始,我们交给组长。”

她们离开房间。

我知道我回来了。

房间里的气味并不陌生,一种洁净的、消毒药水味道,在我们这里,很难嗅到其他的气味。

我缓缓转动头部,的确已经回来了,但为什么不觉高兴?

快可以看到丈夫与孩子,应该喜悦才是。还有母亲,失踪四十五天,她对我一定牵肠挂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临走一刹那的表现好不激动,硬生生要两个有感情的人分开,实在是残忍的事。

我紧闭着眼睛,面壁而睡,热泪仍然夺眶而出。

待他们的组长驾临,把我这部分的记忆拔除,就不会伤心落泪,也许他们真的是为我好。

有人推门进来。

“好吗。”他声音很轻快。

这就是刽子手,来谋杀我美丽而哀伤的记忆。

我拒绝转过头去。

他在我身边坐下。

他说:“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维持沉默。

“那些不必要的记忆,徒然影响你以后的生活,相信我们,消除了只有对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说:“你认为会对我好。”

那人并没有生气,“社会上有许多传统的价值观,不由你不信服,譬如说,孩子必须做好学生,用功读书,谁说过成绩优异会使他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奋向学。”

我说:“我是成年人。”

“对国家来说,你也是需要照顾的一份子。”

我苦涩的说:“强制执行便是爱护?”

“你是个母亲,你应当明白,当孩子们不懂得选择之前,你得为他们作出决定,让他们踏上正途。”

“专制。”

他不再说什么。

过一会儿他问:“你准备好没有?”

我惊恐的转过身来向他求情,看到他的面孔,我呆住。

“纳尔逊!”我冲口而出。

这不是纳尔逊是谁?

金发、蓝眼、英伟的身材,跟小纳尔逊一模一样。我们刚刚分手的,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弄糊涂了,到底我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份?

他也一呆,纳罕的看着我,“你认识我?”

我激动的说:“纳尔逊,弄什么鬼,你怎么也来了?”

他诧异的说:“我们并无见过面。”

我气,“你是不是纳尔逊?”

“是,我确姓纳尔逊。”

“太空署的纳尔逊准将,是不是?”

“那是家父,我是纳尔逊三世。”他跳起来说。

我如木雕泥塑般坐在病床上。

他的儿子!

不是他,是他的儿子。

我真是呆,还在努力抓住五十年前的事与人。

他却耸然动容,“你见到家父?”

我点点头,连忙问:“他还在吗?”

“家父于二十年前一桩意外中丧生,”他黯然,“当时我还很小。”“但是你承继了他的事业,而且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他顿时与我熟络起来,“是家父协助你回来?”

“是。”

他露出钦佩的神色来,象是向他父亲致敬,心向往之,过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一直在想,是哪个科学家协助你与我们通讯,是谁使你不损毫毛的回到二零三五年,原来是家父,”他自豪的说:“我太高兴了。”

我疑窦顿生,“其他的人呢?”

“什么?”

“那些掉进时空洞穴,却又没运气碰见纳尔逊准将的那些人呢?”

他不语。

“他们都死了吧。”

“小姐,你问得太多了。”

“你们没把握接引他们,但有足够力量摧毁他们。”

纳尔逊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人类的进步一定自科学实验而来。”

“呵是,牺牲一些平凡的生命不算一回事。”我愤慨的说。

纳尔逊忍无可忍,“你又损失了什么?手术之后,一切恢复正常,你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

方中信,要我忘记方中信,万万不能,我握紧拳头。

“纳尔逊,我有一项请求。”

“请说。”

“你可否网开一面?”

“不可以。”

“为什么?”

“你知道太多,把你所知的宣扬出去,会构成某种危机。”

“我不会说一个字。”

他摇头,“谁会冒这个险?”

“你可以读我的记忆,我不能够瞒你——”“我亦不过照上头命令办事。”

“纳尔逊!如果令尊也象你这般公事公办,我根本回不来,早已成为他们实验室的活标本,纳尔逊,看令尊的面子也不行?”

“小姐,我已经和你说得太多,你要这段无用的记忆来做什么?我不明白。”

我悲哀的说:“我不怪你,我们这一代,早已忘记温情。”

他叹一口气。

我看着他,失望的说:“你不象你父亲,他是个热诚的人。”

“是,”他说:“在一次升空实验的意外中,为着救同事,他奉献自己的生命。”

他不再说什么,按下传话器,叫助手进来。

我也不再挣扎,绝望地瑟缩一角,任由宰割,感觉如实验室中的白老鼠。而失去希望,比任何剧痛的感觉更可怕。

我睁大眼看着纳尔逊,他不敢与我眼神接触,别过头去。

助手熟练地抓住我的手臂,替我注射,我在心里面焙暗的说:老方,再见。

我闭上眼睛。

助手问纳尔逊,“可以开始了,组长。”

“等一等,我想读一读她的记忆。”

“好的。”

我渐渐堕人黑暗中,待我醒来,一切痕迹都会消失。我苦笑,老方,真对不起你,在你待我一片真心,可惜明天若有人问起你,我会茫然,说不认识你。

唉,人类进步得连保留一点回忆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喃喃念着方中信的名字,作为最后的怀念,直至失去知觉。

故事并没有完。

要是真的忘记一切,又如何写下这么多细节,叙述过去四十五天中的遭遇。

先听见丈夫的声音。

他说:“叫她不要开快车,肯听吗,当然不,偏要玩帅,出了事,叫大家担惊受怕,没觉好睡。”

我微笑,是吗,阁下有害怕吗,阁下曾经失眠?如果有,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到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算了,待她复元,我会劝她几句。”

失事,是的,生命大道上的错误,我们每个人都是生命道上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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